洪州府,米鋪一條街湧入數百百姓叫喊:“開門,我們要買米!”
“我家米缸見底了,再不開店,全家跟著餓肚子。”
“為什麼連續三天不開店?這叫我們怎麼活?我以為天天開店,便沒準備多少米糧,眼下都是和鄰居親戚借的糧食!”
百姓焦躁不已,當中有人跳到米鋪的台階上舉起雙手說:“諸位,諸位!看——”他指著門上的木板:“‘官府糴糧,無米可賣’,是官府搶了我們的糧食,是漕司的大官為了他的前程、為了當好他的官,對著朝廷陽奉陰違,欺壓我們窮苦百姓,不讓我們活!糧商要把米留給我們,漕司大官非要搶我們的米,現在糧商罷市,洪州府無糧可賣了!”
百姓麵麵相覷,聽到是大官便又畏又怒。
上麵的人見狀便用力揮手:“糧商罷市,糴糧無方,治下無為,漕司不給我們活路,我們為什麼不能告官?為什麼不去曹司衙門問一問高高在上的官?讓兩江的官看看漕司治下的百姓過得如何貧苦!隻要我們夠齊心,聲音夠大,我們填不飽肚子的冤屈就能上達天聽,讓京都裡的官、皇宮裡的聖上看一看兩江的苦!”
人群裡有早就埋好的釘子見機響應,鼓動情緒上頭的百姓一塊兒到漕司衙門抗議。
人潮湧動,群情激昂,浩浩蕩蕩地出發,從府內各個米行湧出,彙聚於漕司衙門,瞧著人頭攢動,烏泱泱一大片,估摸該有上千人。
糧商罷市,百姓怨聲載道,輿情衝天,兩江有監察、諫言之責的官吏迫不及待逮住這個機會,紛紛參奏漕司使趙白魚處事不當導致民怨沸騰,叩請陛下聖裁。
***
垂拱殿內,群臣就兩江糧商罷市一事討論,有人認為趙白魚驕矜自負、辦事激進,忘記初心,為禍百姓,應當罷官,再行追責。
“……民怨沸騰,糧商罷市,此為其一。俗言道‘穀賤傷農,穀貴傷民’,如果漕司使不能及時完成朝廷要求的歲額,勢必影響到今年和來年的農田收成以及兩江百姓,此為其二。其三,糧倉補給不及時,倘若今年桃花汛、伏秋汛淹了農田,或再發生去年黃河決堤的災禍,不能及時送去賑災的米糧,豈不餓殍千裡?”章說令慷慨陳詞:“因此臣諫言,當從兩江挑個人先頂上漕司使一職,令糧商開市,解決民生問題,安撫民怨,再行糴糧一事。”
但也有人出來仗義執言,道趙白魚性情溫和而剛直,向來秉公執法、一心為民,絕不可能縱容屬下強買強賣,更不可能為了政績枉顧民情。
“俗言民不與官鬥,趙白魚到兩江滿打滿算才半年,他行事再激進,哪怕真是個貪官汙吏,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造成糧商罷市、民怨通天的亂象。依臣看,其中必有蹊蹺。”工部侍郎範文明出列說道:“趙白魚到兩江便辦成兩樁大案,抓了私鹽又捅破漕運走私,肯定得罪當地贛商,被聯手挖坑陷害,也不無可能。”
章說令立刻跳出來指責:“笑話!照範侍郎的話來說,便是兩江的官都沒眼睛看、沒腦子思考,都來冤枉一個趙白魚?趙白魚清清白白,官商民農的陳情都是惡意陷害,連趙白魚底下的衙役毆打米鋪掌櫃難不成也是陷害?臣倒是好奇,得是什麼人才才會讓一個省的官商民都對他恨得牙癢癢!是趙白魚不會做人嗎?恰恰相反,他八麵玲瓏,口才了得,聽聞還是個菩薩心腸,否則哪能讓朝堂上這一半的京官都為他說好話?”
戶部副使聽得不樂意,立刻就跳出來說:“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凡事都有兩麵性,難不成要所有人都響應你章侍中的話?那這朝堂還是陛下的朝堂嗎?道是你的一言堂不更合適?”
“你!胡言亂語!”章說令立刻跪下:“臣對陛下、對朝廷的忠心日月可表,斷不敢有任何結黨營私、浮雲翳日之心,望聖上明鑒。”
趙白魚弱冠禮那天,戶部副使因故沒能去成,再次錯失結交知己的良機,雖然還不能和趙白魚秉燭夜談,但他私心以趙白魚未來知心好友自居,哪裡受得了章說令這糟老頭子的汙蔑?
再說戶部本質就是討錢追債的,哪個不是思維敏捷、巧舌如簧?
戶部副使續上火力,大嘴叭叭:“聞道章侍中的門生有不少是到了兩江做官?章侍中祖籍也在兩江?兩江官場什麼樣子,想必沒人比章侍中更清楚。先是一個私鹽牽出兩浙,說是發運司有人偷了廢船偽裝官船,後是一個田英卓,突然畏罪自殺,書房著火,什麼證據都燒光了,世上有這麼巧的事?這才半年,等趙白魚任職結束,兩江不得換一批官?”
章說令氣得心肝疼:“你……你汙蔑同僚!居心叵測!”
戶部副使:“不過是合理質疑,章侍中著什麼急?章侍中不由分說,偏聽偏幫,一力主張趙白魚擔責,無視他之前為民為國的心血。微臣所思所言,也和章侍中一樣——”
“你承認你偏聽偏幫趙白魚?”
“章侍中若承認對趙白魚心存偏見,微臣自不吝於抒發胸臆。”戶部副使很坦然地表達他就是偏心趙白魚,“陛下,兩江之事一目了然。民不與官鬥,除非官吏所為天怒人怨,但趙白魚才到兩江半年便為朝廷除奸抓貪,哪來的本事惹得天怒人怨?怕不是得罪贛商,被人聯合起來整了。”
在隊伍裡沒出列發言的陳師道默默為戶部副使鼓掌。
高同知清了清嗓子,本想出列,不料是趙宰執先發言:“稟陛下,俗言‘民不與官鬥’,除非危及百姓性命,民情怨聲載道。自古以來,官正民心順,風清社稷安,江西漕司使如果身正心正,合該民安國泰,斷無鬨出糧商罷市、輿情沸騰的事來。”
陳師道大大方方地翻白眼。
戶部副使怒目圓睜,鼻孔噴氣,任憑他上差五皇子如何眼神示意都不掩情緒,還好被杜工先眼疾手快地拉住,不然以其性情中人的脾氣,怕會擼袖子鬨出禦前鬥毆的笑話來。
高同知捋胡子的速度加快,有情況。
章說令喜上眉頭,沒錯,這就是他要說的話,不徇私、不偏幫,不愧是公正嚴明的宰執。
“但範侍郎等人所言不無道理,趙白魚為人、品性、才能如何,在場諸位無不明晰。初到兩江,大刀闊斧,震懾漕運貪汙走私亂象,手段是激進但勝在行之有效,且不傷民一分一毫。觀其行事,進退有度,斷不會有倒行逆施的舉措。諸位有經天緯地之才,應該知道商人重利,不會看不出查抓私鹽和漕運走私,重創贛商利益。所以官府糴糧,糧商反而拒絕糶米,此時糧商罷市,爆發輿情,接二連三,難道看不出是贛商的報複?”
章說令臉上的喜意頓時消失,陳師道的白眼翻了回來,戶部副使從張牙舞爪到鎮定從容隻需要趙宰執的一句‘不無道理’。
高同知捋胡子的頻率變快,笑眯眯的,趙宰執對趙白魚的確心存偏見,於私人私事上,因私情而有所偏頗,但在朝堂政事和大是大非上,尚能不偏不倚,行事公道,否則也不會受陛下倚重多年了。
元狩帝問:“承價意下如何?”
趙宰執:“微臣愚見,不撤趙白魚的官職,不對其處任何懲罰,而令他儘快處理好輿情、糴糧和糧商罷市三件事,如果遲遲解決不了,便是德不配位,那麼換個人頂上漕司使的缺也沒甚可惜了。但糧商罷市、輿情難消,朝廷需表態,不如派欽差巡狩兩江,讓兩江的官民知道陛下始終掛懷兩江,也能震懾因私鹽和漕運走私兩樁案子而浮躁的人心,還有嚇嚇一些蠢蠢欲動的心思,可謂一舉多得。”
元狩帝轉著玉扳指,尋思片刻:“是個不錯的建議,朕會考慮。這件事情容後再議,說其他的吧,西北戰事如何?”
“稟陛下,西北戰事捷報頻回……”
***
早朝結束,六皇子被單獨召進文德殿。
行完禮,六皇子便立在一旁等元狩帝的搭理。
元狩帝在看畫,一幅大家所作的千裡江山圖,甫問世,名揚天下,成為天子最愛的珍藏。
“小六,想不想去兩江?”
六皇子立即跪地:“臣為君解憂,子為父分憂,天經地義,兒臣願效犬馬之勞。”
元狩帝隨意地揮揮手:“眼下你我父子二人,無君臣身份,你說實話,想不想去?”
六皇子驀地撇嘴:“不想去。”
元狩帝頗感興趣地問:“為什麼?”
六皇子:“兩江凶險,兒臣在那邊沒人,去了說不定會被生吞活剝。”
元狩帝板著臉:“胡說!儘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這麼貪生怕死,誰看得出你在冀州軍裡出生入死五六年?”
六皇子理直氣壯:“軍營裡拚身手,拚誰不要命,不耍心眼,沒甚陰謀詭計,連排兵布陣都堂堂正正,哪像兩江官場八千八萬個心眼?”
元狩帝佯怒:“朕當初就不該心軟放你到定州去,野慣了,什麼話都能說!”驟然話鋒一轉,“如果朕有意派你到兩江去做這個欽差,你敢不敢去?”
六皇子凜然:“窮凶極惡的突厥尚且不怕,遑論兩江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
元狩帝打趣:“不怕心眼玩不過他們?”
六皇子:“一力破萬法。兒臣是代天巡狩的欽差,是替父皇微服私訪,誰敢跟天子耍心眼?”
元狩帝定定地看著他,目光銳利,後者避也不避,模樣毫不心虛,像是真開誠布公地說心裡話。
扔出早已寫好的聖旨,元狩帝:“那就去趟兩江,要是折在那兒,也是天意,莫怨天尤人。”
六皇子抱拳:“兒臣必不辱使命!”
***
六皇子府。
一回府的六皇子就給自己泡了冷水澡,春寒料峭,不到兩個時辰就燒得厲害,連夜敲開太醫局的門,第二天傳出病重需靜養的消息。
東宮和五皇子當天登門拜訪,見六皇子燒得開始說胡話了,就令太醫不要吝惜藥材,也讓六皇子好好休養,務必將身體養好,朝政之事不必著急,自有人幫他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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