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
騎兵六百裡加急帶來江南禦史奏報,叩開城門,跳下駿馬,抓住傳話人的胳膊急速說道:“江西漕司使趙白魚徹查東南官場,於洪州衙門邊審邊查,刀斬東南官吏三百二十五人!使東南官場血流漂杵,而積怨滿山川,嚎哭動天地,一時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官字兩個口,偏有苦不敢言。”
傳話人心中驚駭,急忙至禦前奏稟此報。
手一抖,鮮紅黏稠的朱砂滴落奏折,向來八風不動、鎮定從容的元狩帝猛地抬頭,麵露愕然,失聲道:“誰刀斬三百官——”
趙白魚?
他真把江南攪翻了天?
不,他不是攪翻而是捅破了、屠儘了東南四省官場!
“詔回來……”
聲音很小,傳話的人沒聽到,倒是旁邊的大太監聽清了,可他也被剛才的消息震得頭暈眼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便聽到元狩帝逐漸提高音量:“把他……把趙白魚給朕詔回京都——傳朕急詔,速詔趙白魚歸京,不得貽誤!若有人敢攔,格殺勿論!”
***
入宮拜見太後,順道來找元狩帝下棋聊天的康王差點撞到傳話官,後者立刻請罪。
“大內禁地,你怎麼形色匆匆?是西北來的急報?”
“回稟王爺,是江南禦史參奏江西漕司使趙白魚的折子。”
“江南禦史吃飽了撐的參什麼趙白魚?”康王條件反射先罵這些整日沒事給彆人穿小鞋的禦史諫官,隨後詢問:“難道糧商罷市還沒解決?”
傳話官有些為難,尋思了會兒還是實話實說:“王爺有所不知,那趙白魚在無權無詔的情況下,斬了東南官場三百官!”
“胡說什麼?”康王驟然變臉:“你耳朵沒聽錯?嘴巴沒傳錯話?要是錯了一個字害趙白魚被構陷,當心你的腦袋!”
傳話官急忙解釋:“此等大事,卑職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傳錯話啊。”左右環顧,見無人注意便湊上前耳語:“其實江南禦史的參奏晚了些,前兩日京都府酒樓便有打江南來的客商受店家雇傭,暫時充當說書先生,說那趙大人為民請命,怒斬三百惡官的事。府裡老少都愛聽這出,那樓裡樓外都是人,連門口都被乞丐霸占,怎麼趕也趕不走。”
“前兩日發生這事,你怎麼不說?”
“卑職不是以為是編造出來的傳奇嗎?實在是刀斬三百官……太離奇,彆說卑職,當時酒樓裡有一半的書生都覺得不可能,那趙大人既不是欽差,也不是大獄,又不是奉旨查江南官場,哪來的權力不上表刑部和陛下便敢私刑處決?真斬了……他是想造反嗎?”
康王驚疑不定,又問陛下什麼反應。
傳話官:“八百裡加急。”悄悄打量康王的表情,再三猶豫說道:“王爺,卑職還有要務在身,您看……”
康王揮揮手,傳話官當即快步離開,獨留他一人在原地思索片刻,猛然驚醒般地捶著掌心,“糟了!闖大禍了!”便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趕緊調頭出宮,將這消息送去西北,左右尋思,還是覺得不穩妥,便連夜登門拜訪陳府。
陳師道披上外衣,陰沉著臉色出來對他這拿不出手的學生說:“你最好有要緊事。”
康王連畏懼恩師的條件反射都忘卻了,三言兩語說出趙白魚刀斬三百官的事:“官場本就是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非場,且不說這三百官和朝堂內外多少人有多少牽絲攀藤的關係,就說他沒有先斬後奏的特權,也沒有陛下的口諭,怎麼能殺三百官?裡頭居然還有四個二品大員!”
陳師道驚駭失語,好半晌沒搭理康王。
康王也沉浸在急躁的情緒裡,沒留意老師的態度,兀自喋喋不休:“怪我,都怪我,我當初為什麼誇大聖旨裡的便宜行事?為什麼要說先斬後奏、皇權特許?”
砰!
陳師道猛地拍桌,怒瞪康王:“你和五郎說先斬後奏?”
“我……”康王吞咽口水,忍不住後退,難掩愧色:“我當時心有愧疚,怕他因為手裡無權無勢的,到彆人地盤被人欺負了也不敢還手,便誇大了些許——可陛下委任五郎江西漕使本意就是讓他查兩江,如果遇到負隅頑抗者,大可先斬後奏,自有我這做舅舅的替他在後頭兜底……可我實在沒想到他不僅把東南四省的二品大員殺一半,還敢連斬三百官,就是欽差也不能這麼乾啊。”
陳師道瞪了眼康王,倒沒斥責他誇大其詞,他心知肚明趙白魚刀斬三百官不是因為康王三兩句誇大其詞的話。
“五郎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官新吏,他分得清你那話幾分真幾分假,官場的事他一向拿捏得當,進退有度,該妥協該讓步的地方也忍得下去,極具分寸!他明明清楚斬殺大半個江南官場的後果!他這是要做什麼?他是要送死!他是心存死誌啊!”
陳師道愣怔著,蒼老的臉上頭一次失去矍鑠光彩,充滿茫然:“我了解五郎的,我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從他八.九歲開始便是我教養長大的,我了解他,他為人溫和,最不喜歡以殺止惡,他還厭惡不公,愛民如子,斷案如神,清廉如水聰慧異常,我糊塗的時候便猜想他應該是來人間渡劫的天人……”
“淮南大案的時候,他厭惡貪官汙吏,卻也願意為一些犯了錯但罪不至死的官吏出謀劃策,那時候他救了三百官,怎麼這次卻殺了三百官?兩江官吏到底乾了什麼才逼得五郎刀斬三百官?”陳師道滿心不解,喃喃說道:“五郎他是……他分明是菩薩心腸啊。”
康王囁嚅嘴唇,不知為何突然鼻酸,大約是一向寬和睿智還刁鑽的老師此時失卻了平時運籌帷幄的從容,真正像個飽經風霜的七旬老人那般蒼老無助。
“想辦法,趕緊想辦法。”
陳師道到底不是尋常老人,情緒很快把控住,進入平時狀態。
“刀斬三百官最根本最核心的問題便是僭越,是未奏表陛下、未經朱批的越權,朝中必然有驚怒於五郎雷霆手段者、有和兩江利益糾葛者,也有和被斬殺的三百官關係匪淺之人,便是山黔、胡和宜之流,能坐到二品大員的位子,不說門生故吏遍天下,但是一人一腳絆子也能坑死五郎。他們一定會聯起手來,參五郎目無法紀、越俎代庖,挑釁皇權國法。”
帝王絕不能容忍權威被挑釁,如果元狩帝存有私心,偏袒趙白魚,則會被詬病有損天威國法,如不及時止損,日後難免有人效仿先斬後奏以達到鏟除異己的目的。
“去請高同知、杜度支……算了,還是老夫親自登門拜訪才夠誠心。”
康王:“我陪您一塊去。”
陳師道沒反對,隻同他說道:“能逼得五郎下殺手,定是兩江官場暗不見天日,著重此處調查,一定要將五郎刀斬三百官的行為往應權通變、弘思遠益的方向引導。我也怕五郎執拗到底,怕是查到不能查的……還有,還有可做文章,必須爭取到手的——”
他看向屋外天空,語氣凝重:“民心。”
***
送走陳師道和康王二人,高同知和高夫人兩兩對望。
高夫人惋惜:“菩薩低眉,也有金剛怒目,兩江官場怕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淖。”她轉頭問:“你意下如何?”
高同知斂眉垂眸,久久不語。
“再看。再說。”
高夫人搖了搖頭,前所未有的困局,年紀輕輕怎麼就走了死路?
***
戶部副使大半夜翻牆敲杜工先的房門,沒一會兒,杜工先本人連衣服鞋子和外套都被他夫人扔出來。
杜工先冷冷看著戶部副使,後者負手望月。
戶部副使訕訕:“這麼多年,還是老樣子?”
滿朝文武沒人知道三司心眼最多人也最賤的度支使二十年如一日的懼內。
杜工先臉色鬱鬱,懶得和他生氣:“為趙白魚而來?”
戶部副使一進入正題就急切起來:“當初你有份攛掇趙白魚去兩江,如今出了事,你總不能置身事外吧。”
杜工先:“奇了怪了,我是有攛掇,可陛下也沒聽啊。”
戶部副使:“那我不管,根本原因就是先有你的攛掇,陛下才會注意到趙白魚,才令他去兩江,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事。”半大老頭跟市井流氓似地耍無賴:“我告訴你杜工先,這麼個年輕有為剛正不阿還心善的知己遭此大劫,你難辭其咎。”
杜工先:“你胡攪蠻纏!那是你知己……不是,人家趙白魚當你知己了嗎?”
戶部副使:“你就說你管不管吧?”
杜工先:“總得人到了,我了解情況後才知道從哪入手、怎麼管的吧?你以為三百官腦袋被砍了跟砍蘿卜似的好解決?”
有他這話,戶部副使就安心了,他轉頭就走。
杜工先懵了,“你去哪?”
戶部副使:“拉攏下一家。”
杜工先:“……”有病。“呸!”
***
東宮。
五臟六腑都還處於震驚中的五皇子失神地喃喃:“娘老子的,趙白魚是個人嗎?他怎麼敢啊?他腦子真的沒壞嗎?刀斬三百官……這是以一己之力興起腥風血雨的大獄,他怎麼想的?”
縱然知道趙白魚邪門,當知道兩江大案,五皇子還是深受震撼,深表不解,他是真的完全無法共鳴趙白魚,理解不了他的選擇。
“如果證據搜羅到位,父皇不會心慈手軟,何必將自己置於死地?趙白魚不是這麼蠢的人,心也沒那麼狠才對。”
彆看五皇子經常在趙白魚那兒吃癟,內心評價還是很高的。
太子麵色凝重:“趙白魚不是個蠢人,心狠的人不一定是他。”
五皇子:“什麼意思?”
“他就是個背鍋的!”太子語氣陰沉:“你沒發現老六失蹤一個多月了嗎?”
五皇子後知後覺:“老六是欽差?不對,他總不能架著趙白魚的脖子逼他斬三百官……那趙白魚為什麼心甘情願替老六清理江南官場?不是,他一再拒絕我們的招引,擺出副孤臣的姿態,結果去了趟兩江就進老六一黨?”
他氣急敗壞:“趙白魚不識好歹!”
心裡很氣,難得這麼欣賞他,再三招攬,可以媲美三顧茅廬了。
要是真當個孤臣還好,結果轉頭大張旗鼓進敵對門黨,擱誰心裡誰能平衡?
太子:“雖然不識好歹,但步子邁太大了。刀斬三百官,他怎麼敢?他是目無法紀,藐視朝廷,心如虺蜴,性如豺狼!趙白魚是為民請命,怒殺惡官,還是擋在老六前麵幫他鏟除異己,尚未可知。”
五皇子福至心靈:“咬死趙白魚鏟除異己,是為私心,借此攀咬出他和老六結黨營私,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把霍驚堂拉下馬。”
“彆想那麼遠。步子邁太大,容易栽跟頭。”太子說道:“先借趙白魚解決老六,他是欽差,到了兩江的地界還能被趙白魚搶走話語權,怎麼都脫不了乾係。”
五皇子:“明白。”
***
趙三郎從酒樓裡出來便風風火火地衝回家,迎頭遇上下值的趙長風:“大哥。”
趙長風:“聽你上差說你今天早退?”
“我……”趙三郎支吾一聲,忽然想起來:“現在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