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魚話音剛落, 便聽刺耳的破空聲襲來,瞳孔裡倒映飛馳而來的火箭, 擦過他的頭頂落在後方發出爆炸聲, 劇烈的火焰倏地躥起,迅速裹住士兵,慘叫連連,雖然很快被同袍撲滅身上的火焰, 但緊接下來是鋪天蓋地的火箭投射而來, 所有人自顧不暇, 根本沒有餘力去救被火焰包圍的同袍。

竇鴻衝過來掩護趙白魚, 拽住他朝城門下跑去:“大人,您先離開這裡!”

趙白魚用力掐住竇鴻的手腕經脈處, “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那套官僚作風?”

疼痛逼迫竇鴻鬆開手, 耳邊還聽到趙白魚的臟話不由詫異回頭,卻見趙白魚滿眼倒映著通紅的火焰,以不同於往日溫和的鎮定強悍姿態喊道:“你既有作戰經驗,便速去指揮!——放.炮!投石機給我放.炮!弓箭手上前,火箭有多少給本官放多少!熱油滾水還有屎尿桶——這些天叫你們收的屎尿熬成的金汁,先他娘的給我倒下去!瞅準點,往下邊這群想侵占我們家、殺我們親人、搶我們財產土地的王八羔子的眼耳口鼻灌下去!讓他們吃屎去吧——!!”

最後一句歇斯底裡, 喊得破音,但是穿透火牆, 震耳欲聾,反而激勵城牆上的士兵,瞧見趙白魚身先士卒地衝到最前麵, 抓起火箭便朝下方射去,手指頭被弓弦崩得血肉模糊了也跟察覺不到似的, 其他人深受鼓舞,竟也從漫天徹地的敵軍氣勢壓迫下奮起反抗。

竇鴻也沒心思想著保護上差,抓著長.槍便衝到城牆門口刺向爬上來的夏軍,旁邊不停有士兵抬起一桶桶屎尿朝下邊倒,此時沒人在意那股衝天的刺鼻臭味,心裡隻剩下無窮無儘的殺戮,隻知道如果不拚死抵住這第一波的攻牆,下一步便是人頭落地,而城門破開,家園暴露於鐵蹄之下,身後九萬手無寸鐵的百姓將遭遇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戮與蹂.躪。

城牆之上是撲不滅的火焰,城牆之下亦是不停歇地開出數不儘的烈焰,屍體燒焦的味道、血腥味、硝煙味和潑下去的金汁臭味交織一塊兒,瘋狂地刺激著趙白魚的胃,但他現在全身緊繃、精神高度集中,死死地搜尋著夏軍中間的戎車,安靜地停在二裡之外的地方。

在射程之外,無論火箭還是射程能達到一裡的重.弩都殺不了戎車裡的將。

驀地鮮紅滾燙的血漿噴灑而出,濺了趙白魚半邊臉,拉弓的手顫抖了一下,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士兵被劈成兩半,城牆口爬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高舉長刀便朝趙白魚劈過來。

便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竇鴻的長.槍穿透敵軍心口,猛地拔.出,發出尤為刺耳的裂帛聲,後者應聲倒地,而趙白魚的火箭也在同一時間發射出去,當胸穿過一個夏兵胸膛而釘死在另一個夏兵的腹部發出爆裂聲,瞬間就被火焰吞噬。

才剛從生死關頭走一遭的趙白魚沒時間後怕,當他發現火箭用完了便抽出環首刀衝向爬上來的敵軍一刀砍下去,鮮血噴灑到臉上,皮肉被切開的聲響在耳邊放大,轟隆隆地蓋過刀槍鳴金和廝殺之聲。

不同於斬殺貪官汙吏時的憤怒到極致的冷靜,眼下腦子裡隻剩下殺戮一個念頭,沒有恐懼、疲憊和罪惡感。

不殺則亡。

死了也不是終點,身後還有萬萬人依靠他們的保護。

趙白魚死死咬著牙,猛地從胸腔迸出怒吼:“殺——!”

身前身後左右無數人響應他,殺聲四起,更有被當胸刺穿的新兵直接抱住敵軍衝向城樓,不過一會兒便被踩踏得不成人形。

火光漫天,直到一縷金黃色的晨光刺破厚重的雲層照亮遠處灰色的樹林,照在將士們的盔甲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鏖戰一晚的夏軍如潮水般迅速撤離,於三裡之外安營紮寨。

***

趙白魚雙手抖如篩糠,手指指腹裂開,血肉模糊帶來的疼痛甚至不及身體的疲憊更衝擊精神,可他還得強撐著繼續應對接下來的攻城危機。

“求援小隊有多少成功突圍?”

竇鴻的情況不比趙白魚好到哪裡去,也是滿頭亂發,雙眼充血,喘著氣回道:“有一個小隊的腦袋沒出現在敵軍旗杆上。”

趙白魚狠狠地閉上眼睛。

一共七隊求援小隊,每個隊伍五人,隻有一個小隊成功突圍,跑去通風報信。

“涇州到渭州是一百二十裡,若是輕裝騎兵最快抵達也得兩天兩夜,但這不實際,何況渭州那兒也被夏軍圍攻。隻能去原州、慶州、隴州、寧州和鳳翔等地求援,但原州和隴州都派出不少兵力支援渭州,能支援我們的兵力沒有多少。慶州禁軍三萬,鳳翔禁軍二萬五,隴州禁軍亦有五千,加上鄉兵和廂軍估計能湊夠十萬兵力,但是第一批支援最快也得五天!”趙白魚咬著後槽牙,嘗到了血腥味:“我們必須死守涇州五天,必須等到援兵到來!”

竇鴻心臟迅速下沉,這是預想中最好的結果,求援不一定能成功抵達目的地,援兵順利出發也不一定能保證五天內抵達。

趙白魚此時低聲說:“彈.藥糧草水源儘量保證十天的份。”

竇鴻明白趙白魚的考量但——

“彈.藥撐死頂三天。敵軍增援,我估計得有七.八萬,而且彈.藥充足,毫不吝惜,我們最多四萬兵,恐怕撐不了多久。”

“隻要護陴籬索製作成功,再猛烈的彈.藥都不足為懼。全城百姓都動員起來了嗎?若有反抗或動搖軍心者,關進大牢再說。”

竇鴻還沒回應便有下邊的將領急匆匆跑過來說:“大人,您昨晚上吩咐的護陴籬索,大家夥兒已經趕製出來,您瞧要不要親自去驗收?”

趙白魚:“先披屋頂再轟之,看是否有成效。”

將領聽令。

便有工匠帶著按照趙白魚給出的圖樣、尺寸製作出來的堅索,披在一棟空屋上,共五層,再在周圍澆灌泥漿,差不多乾涸之際便以火.炮、投石機轟之,煙雲散去後毫發無損,眾將士頓時興高采烈,直言有此破炮利器便不怕大夏的燃燒.彈和毒氣.彈了。

趙白魚:“毒氣.彈炸開後呈煙狀,護陴籬索防不住。”

竇鴻當即上前說道:“大人,有醫師建議可以用浸泡過酸醋的簡易麵具防住毒煙。含有劇毒的毒氣.彈製作過程很容易造成大量死亡,所以數量稀少,除了第一次攻城投來的毒氣.彈含有劇毒,用以威懾、打壓士氣,之後投射而來的毒氣.彈並不致命。”

趙白魚:“要人給人,要材料給材料,全力配合製出防毒麵具。”接著令每一個將領說出他們對付夏軍的想法,“集百家之長,且暢所欲言,無所不可。”

一眾將士麵麵相覷,心裡頗多猶豫,概因愕克善剛愎自負,從不耐煩聽下屬帶兵打仗的建議。

所謂將勇兵雄,將熊兵慫,上行下效,愕克善手底下露臉的將領自然也是溜須拍馬無甚才能的人,不喜聽下屬勸諫、更會刻意打壓冒頭的優秀將領,因此聽到趙白魚這麼一說,倒先習慣性地彷徨、顧慮。

雖說趙白魚有青天之稱,昨晚表現也頗是勇猛,可他到底是文官,哪懂帶兵打仗?

趙白魚看出他們心裡所想,沒說什麼,隻看向竇鴻。

竇鴻心思一轉,當即站出來說:“敵軍雖鏖戰一晚,勝在人數,但不宜久拖,怕會速戰速決,很快進行下一輪攻城戰,借此消耗我軍兵力和體力。我軍人數處於劣勢,卻隻能拖!有護陴籬索,敵方炮攻法失效,應該會使用其他攻城武器,箭陣必不可少,我們動員百姓編草人,學一學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晚間時候再組織勇士千名各出城門,潛入敵營偷襲。”

趙白魚:“可以。”

竇鴻計謀不算奇巧,卻有效用。

見趙白魚采納,當下又有人出來說:“城裡有地道可通向城外,可埋伏於地道內伺機偷襲。”

地道戰?老祖宗的智慧啊。

趙白魚不吝於讚賞,誇得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扭捏不已、歡欣不已。

有人拉開口子得到肯定便也迅速鼓舞他人,都是壯事付吳鉤的大好男兒,誰不想一遂淩雲誌?誰不曾有出將入相的誌向?

便在刹那,一眾將士精神抖擻地說出他們消耗敵軍生命力和體力、竭力拖延城破時間的建議,趙白魚認真聽取。

有疑問的地方多問兩句,采納了也不多廢話,給人給物資給予最大的權限讓他們放手去乾,還令人在旁記下每個人在這場大戰中做出的貢獻,讓他們清楚明白的瞧見當下做出的任何貢獻都非白工,日後一一封賞。

此舉如一顆定心丸倍增士氣。

趙白魚也會指出被否決的提議的原因,三言兩語說出缺陷,令人心悅誠服。

漸漸的,討論聲從無到有、從安靜到激昂,再於瞬間消聲,竇鴻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噤聲,眾人看向城牆下沙袋裡,一片狼藉中的趙白魚,已然閉上眼睛不知不覺陷入沉眠。

即使睡夢中也姿勢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而他傷痕累累的手也暴露於人前,甚至至今也沒能等到一瓶藥、一卷紗布包紮。

——

無聲沉默。

眾人默契地退去,留一名老兵在五步之內守著昏睡於沙袋裡的趙白魚,又叫來醫師的小徒弟幫趙白魚的手上藥。

其餘人該乾活乾活,不過昨晚打到現在的將士已然筋疲力竭,竇鴻都令他們輪班休息,他本人也去小憩一會兒。

睡不到兩個時辰,炮火轟隆聲和城門被巨力猛撞的沉悶聲驚醒趙白魚,沒給他時間回神便投入到下一場急如驟雨的突襲中。

***

祁連山脈,未知峽穀。

轟隆隆聲響如雷鳴震耳欲聾,由遠及近,驀然煙塵滾滾,露出端倪,卻是萬馬奔騰,彙湧而過,埋伏於峽穀之上的騎兵頓時臉色驟變,探頭看去,搜尋好半晌才瞧見混藏在馬群裡的玄色身影,登時抬手下令。

“炸山穀!”

旁側有人猶豫:“底下駿馬上萬,都是能當戰馬的資質,炸毀山穀豈不連它們一塊兒埋了?”

那為首的騎兵一巴掌甩過去:“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這群漢人的目的是準備把我們大夏的戰馬偷到他們國家去嗎?翻過沙漠草原和山脈,從吐蕃借道,很快便能抵達西寧州!”

被扇了巴掌的人不敢有怨言,當即領命,引燃早就埋在峽穀裡的炸.藥。

連續爆炸的聲響使群馬受驚,紛紛發出嘶鳴,四下逃躥,時不時被驟然掉下來的巨石砸斷脖子,當場斃命算幸運的,四肢抽搐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遲遲死不了才可怕。

一把烏槍驀地結束駿馬的痛苦,勒緊韁繩躲避從天而降的石頭,霍驚堂看向峽穀之上的埋伏,突然衝進馬群中心,片刻後從裡麵抓出一個人,後者雙手並用放在嘴邊發出一係列喚馬的呼聲,逐漸安撫住躁動的馬群並主動避開危險。

“殺了那個牧馬人!”

話音一落便有無數弓箭自四麵八方射向牧馬人,不過刹那就被霍驚堂一柄烏槍掃落地,方圓十裡的攻擊都被防禦下來。

“眾將隨我殺下去!”

一聲令下,足有上千伏兵殺聲震天地衝下去,玄色重裝甲胄的鐵騎仿佛幽靈般驟然出現,一字排開,安靜地麵對上千氣勢如虹的伏兵,僅有五十騎卻呈現出五百、五千騎的恐怖氣勢來。

半個時辰後,峽穀人去馬走,空空蕩蕩隻留下一些馬匹屍首和數百具伏兵屍首,風聲自廣闊草原來訪,穿過峽穀岩壁坑坑窪窪的洞,吹拂著冒出頭來的綠尖芽兒,發出蒼涼悲壯的曠野之音。

這是一條曾經被開拓過的路線,目的是攻擊大景的西寧州,因路途險峻,沙漠、草原和山巒等奇景儘數出現在這條路線上,還需途經吐蕃,得不償失便被廢棄,而今被人重拾,還是少有人走,注定無人為此地骸骨埋屍。

馬不停蹄地趕路,連續穿過數道峽穀進入一片並不遼闊的草原,草原儘頭是一個吐蕃小鎮,過該小鎮就到大夏領土西寧州。

但五十唐河鐵騎恰好在這片裸露出黃色土地地表、並不怎麼肥沃的草原遇到三千輕騎攔路,霍驚堂身邊的副將通過輕騎佩戴的彎刀和服飾認出他們的身份。

“蒙古輕騎。”副將訝然:“大夏瘋了,和蒙古輕騎這隻草原最凶惡貪婪的豺狼合作?桑良玉不怕引狼入室?”

蒙古輕騎甚至比大夏重騎兵還更勝一籌,五十騎對三千騎,即使是戰功赫赫的唐河鐵騎也不敢打包票能闖過去。

霍驚堂眼裡的琉璃色由淺轉濃:“和突厥、西遼、南疆合作也好,喜歡玩火自焚也罷,殺了便是。”他抬手,一字一句無比清晰:“計首論功,斬一級者按四等功算。”

聞言五十騎頓時眼睛一亮,原先的忌憚在此時全然化為蠢蠢欲動的殺意盎然。霍驚堂一聲令下,五十騎勇猛無匹,率先殺進三千輕騎,兵戈鳴金之音刺破耳膜,馬鳴蕭蕭,下一刻被斬斷前腿轟然倒地,連帶馬背上的輕騎也被甩下去,下一刻就被緊隨而來的長.槍紮穿心口,魂歸異鄉。

夕陽西下,烏.槍槍頭閃過一點銀芒,劃破脆弱的皮肉,霎時一串鮮紅血珠拋向夕陽,灑落草地,笨重的人軀緊隨其後落地,露出霍驚堂那雙極具特色的琉璃色眼瞳,哪怕身邊屍體堆積如山,那雙眼睛依舊冰冷鎮靜,沒有殺人如麻後的失控、瘋狂或恐懼,仿佛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即使是馳騁草原敢與群狼搏鬥的蒙古輕騎也在此時感到畏懼。

就像群狼意識到危險會夾著尾巴狼狽逃躥一樣,剩下不到一千的蒙古輕騎此時也出於恐懼的後退。

便是這不起眼的一退,雙方氣勢瞬間扭轉,麵對還剩三十來人的唐河鐵騎,損失三分之二精良輕騎的蒙古騎兵士氣肉眼可見地衰竭。

首領觸及霍驚堂的眼,忍不住後怕地抬手:“撤……”聲音太小,旁人聽不清,緊接著便聽到仿佛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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