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要求(1 / 1)

侍女們相繼退去,門外傳來了何內監小心翼翼的詢問:“殿下?殿下還好嗎?”

何內監原先是在禦書房辦差的,隸屬於司禮監,是蕭紹父皇的人,太子的手雖然長,卻伸不到他這裡,如今他跟著蕭紹來河東辦差,便隻認蕭紹一個主子。

蕭紹道:“進來。”

何內監小心打量他,見他表情如常,麵無慍色,微微鬆了口氣,斥責道:“也不知道河東府郡哪兒找的丫鬟,一個個都魯莽粗鄙,不通禮法,咱家得與那宋太守計較計較,讓他好好處罰。”

蕭紹擺手:“不必。”

那些侍女有功夫在身,可見不是普通的下奴,是費了心思培養的,而宋呂洋如此膽大,蕭紹這裡可用的人又不多,到時候他隨便殺兩個農婦推到蕭紹麵前,說這就是侍女,蕭紹也不能將他怎麼辦,反而打草驚蛇,白白浪費兩條性命。

說著,蕭紹鋪開輿圖,忽然道:“哦對了何內侍,我記得河東府是有鎮守太監的,粗略看了眼,還和你有點關係,是也不是?”

何內監一愣,笑道:“都是早年一起在宮裡的,他大上我一輩,算是認識,沒有多熟。”

本朝初年便在各地設置鎮守太監,太監們出生寒微,沒有後代,沒有妻子親族,是皇帝最容易拿捏的一張牌,他們被安置在各地,用來製衡地方長官,掌控部分軍權,蕭紹粗略看了看,河東府這個,就駐紮在青龍山附近。

他將輿圖推開:“何內監,我這兒用不著你,你今兒出府去找河東鎮守吧,宋呂洋若問,你就說和他是故交好友,難得出府,想拜見一下,順便給我遞個口信兒。”

何內監躬身俯首:“您說?”

蕭紹:“說我想喝本地最好的杏花酒,讓他釀好了給我。”

這命令頗讓人摸不著頭腦,何內監遲疑片刻,眼神落在蕭紹身上,可蕭紹隻自顧自的斟酒,並不再說話,他便作揖:“是”,從正門退出去了。

白日裡平安無事,繼續宴飲喝酒,宋呂洋在青龍山山腳設宴,幾人在涼亭之中小坐,可以遠眺山上的樓閣殿宇。

宋呂洋饒有興致地給蕭紹介紹眼前的山水,說青龍山如何秀美,如何物華天寶,一邊說著,一邊瞧的蕭紹臉色。

蕭紹隻當從未來過,他興致缺缺的附和兩聲,低頭和戚晏笑鬨,一場宴會下來,蕭紹照舊喝得醉醺醺,東倒西歪地走在路上,還得戚晏架著他。

宋呂洋在場,蕭紹便將身體的全部重量壓在了小探花身上,他裝爛醉如泥,身體輕飄飄發軟,不使一點力氣。

戚晏艱難地扶著他上馬車,兩人遊魂一般回了府邸,關門熄燈,可到了深更半夜,蕭紹帶著戚晏,再次從府中翻了出來。

這回兩人輕車熟路,翻到了客棧馬槽,將那匹老馬牽了出來。

戚晏翻身上馬,才發現蕭紹還帶著個包裹。

包裹係在馬背上,份量不小,蕭紹攬過他,壓低聲音:“防止意外的補給,宋呂洋似乎察覺

了什麼。”

蕭紹演戲演的儘心儘力,可架不住宋呂洋心中有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府中滿屋子的侍女仆從都是宋呂洋的人,乃至於花園侍弄盆景的匠人都步履沉穩,像是習過武,要完全騙過他們的眼睛,並不簡單。

可案子又必須得查下去,白銀案刑部蓋棺定論,又有太子從中斡旋,蕭紹紈絝之名名聲在外,他驟然提起查案,建寧帝隻會以為他鬨著玩兒,所以蕭紹隻以治水的名義來,這也意味著在查案上,他不會得到任何幫助。

如今之計,隻有親自探查。

包裹裡準備周全,有兩壺清水,一些乾糧,火石和布匹,戚晏一愣,張嘴想要說話,蕭紹便從背後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今日帶我們去青龍山赴宴,就說不出來的古怪,河東名山大川這麼多,偏偏挑中了這地方,說不定我們回來,宋呂洋就在門口守我們……”

說完,他拖長音調:“小探花,你怕不怕呀?”

蕭紹是個紈絝,這是他慣常調戲美人的手段,往常這樣做,美人往往含笑嬌嗔,作勢倒進他懷裡,或是佯怒這揮開他,可戚晏沒拂開他的手,隻是低低笑了聲:“怎麼會怕呢?”

當年他們全家下獄,牢房裡腐爛腥臭,牆壁早被陳年血跡浸透了,而牆縫之中,苔蘚在血跡裡茂密生長,密密麻麻,臭蟲蛇老鼠從鋪蓋的稻草上爬過,夜晚時萬籟俱寂,便隻能聽見它們覓食的聲音,混合著隔壁哀哀切切的□□。

有時候,這□□來自於新來的囚犯,可大多數時間,這□□來自於他父親。

刑獄的手段,總是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這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都過來了,剩下的,還算得上什麼?

老馬邁開步子,沿著小路朝銀庫奔去,行到岔路口,蕭紹一勒韁繩,衝著青龍山上去了。

狂風自耳邊呼嘯而過,戚晏握緊韁繩:“我們往安王墓去?”

青龍山一整個座山,都是曆代安王的陵寢,上上下下八座大墓一字排開,山頂風水最好,是第一代安王的陵墓。

蕭紹:“我有個猜測,需要驗證。”

兩人走到半山腰享殿處,便將馬係在了樹樁上,繞過了有守墓人看守的殿門,徒步往山上去。

戚晏皺眉:“這青龍山實在古怪,周圍都樹林茂盛,枝葉扶疏,隻有這裡越往上走,越是光禿禿的一片。”

蕭紹隨口:“前朝王爺建墓,喜歡禿頂的山嗎?”

戚晏搖頭:“自然不是,無論前朝我朝,都以花木根深葉茂、鬱鬱蔥蔥為美,君王選陵墓時也會刻意挑選這樣的山頭,必然不會刻意選擇枯山的。”

青龍山不高,也就是郊區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包,不多時,他們便登了頂,八座安王陵墓儘在眼前,從山包上往下望,有墓的一側草木枯黃,沒墓的一側則青蔥翠綠,十分正常。

蕭紹繞到墓前,安王陵墓封著厚厚的封門石,他俯身去看,卻見門口的石塊有打開的痕跡,蕭紹微微推了推,石塊沉重,一時竟然沒有搬動。

他於是扶著墓門站起來,卻忽然頭暈目眩,撐著小探花的身體堪堪穩住後,蕭紹皺眉道:“果然。”

他取出包裹,拿出手指大小的瓷瓶和個小缽,將泥土加入缽後拔開瓷瓶,傾倒入薑黃色的粉末,而後摻水攪拌,不多時,一層灰黑滲了上來,水麵覆蓋著油膜,隱隱又顯露出朱紅來。

蕭紹與戚晏同時皺眉:“朱砂……水銀?”戚晏道:“我曾在古籍中看過,前朝皇帝視死如生,不但設立了殉葬等製度、陪葬各類生前使用的器皿,還希望死後依舊稱帝稱王,日日巡視萬裡江山,於是用岩石捏做高山岩脊,將水銀化為百川千海,而帝王的棺槨就擺在山海之中,象征江山共主。”

蕭紹:“既然皇帝如此,想必王爺也是如此,安王的墓穴中雖然不至於有百川千海,但想必也用水銀繪製了他領土封地的河流,在他的墓穴周圍有大量水銀,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們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了斷決。

——那不翼而飛的白銀,想必就來自這裡。

太子蕭易夥同河東太守,挪用了府庫白銀,供其籠絡朝臣,私養死士,本來等太子登基,一切賬目自然平整,可皇帝突然派了禦史來河東監察,派的還是戚琛。

戚琛是清流一派,剛正不阿的純臣。

他來了河東第一天,便要走了府庫鑰匙,府庫白銀事關重大,一旦被揭發,宋呂洋人頭落地不說,太子結黨營私,在皇帝眼皮底下玩弄權術,也免不了一番冷落,兩人一合計,乾脆嫁禍欽差了事。

他們在麵上擺了幾箱真白銀,府庫深處則在箱中裝著水銀。

日落黃昏,光線昏暗,本來也看不清楚,加上府庫並不通風,當時落雪,溫度寒冷,水銀不至於大量蒸發,可空氣中彌散著的還是讓戚琛中了毒,他昏昏乎乎,腹瀉嘔吐,更加看不清楚,隻見庫中銀光閃爍,便信以為真。

銀子難處理,可水銀處理起來簡單。

戚琛看完,宋呂洋叫人用根管子引出去,傾倒入山間泥土或是河中,神不知鬼不覺,再一把大火燒個乾淨,連最後的證據也沒有了。

而住在山下的村民無意服用了超量的汞,自然死的死傷的傷。

蕭紹道:“我原本就有這猜測,可惜煉汞不易,你父親禦史調命來的突然,即使是河東太守,短時間也弄出不這麼多的水銀,當時我覺著古怪,現在看來,是直接取了這王爺墓裡的。”

他又道:“那個守墓的老人,口歪眼斜,牙齒脫落,渾身痙攣,也是汞中毒,不過他住在山上,是經年日久累積下來的,村子裡那些才是庫房傾倒水銀死的。”

說到這裡,蕭紹歎了口氣:“可惜了,當年酒簾招展、杏花環繞的村子隻剩下滿室狼藉,一半人在三月內暴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這荒謬的計策而死。”

其中有尚在繈褓的孩童,有抽條成長的少年少女,有父親,有母親,有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或許曾漫步過村中田埂,賞過那滿山杏花,可最後,都化

為了水銀腐蝕的黃土白骨。

“……”

戚晏斂下眸子,垂首看著瓷缽中的灰黑,長久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才露出個澀然的苦笑:“是啊,到底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呢?”

他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層薄霧,蕭紹的麵容隱在薄霧後,看不真切,一切水落石出後,他心中湧起了卻不是解脫,而是沉掂掂的,無法釋懷的恨意。

如果這一切隻是欺騙,白銀案是早已預設的軌跡,那他父親所受的刑罰,他母親姐妹所遭遇的困苦,乃至於他自己,那痛徹心扉的腐刑,那無法忍受的折磨,以及於這暗淡無光的前程,又該算什麼呢?

戚晏記得那刑房,他的父親喊的嗓子啞了,連痛呼也呼不出來,他的姐姐和母親淚流滿麵,如驚弓之鳥,而他就那麼聽著,看著,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到。

他的父親十年寒窗,兩袖清風,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禦史之位;他的母親秀外慧中,他的姐姐博學多識,而他年少成名,青年才俊,拜師當世大儒,本注定入主內閣,名留青史……這一切,又該算什麼呢?

這一瞬間,戚晏甚至覺著,倘若父親真的貪汙,真的忘記了入朝為官,不負蒼生的誓言,真的狼心狗肺,真的吞下了那百萬白銀,那才是好的。

否則,這玩笑一般的人生,到底該算什麼?

他又該如何解脫?

上位者隨意玩弄的權術,是他,是他一家,是這青龍山下無辜村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如此殘酷。

蕭紹本來還在四處查看,卻見戚晏扣著木門,指尖用力,身子也細微的發起抖來,臉色難看至極,如金紙一般,甚至蕭紹喚了他兩聲,他都全無反應。

像是又掉進夢魘中了。

蕭紹一頓,摸了摸他蒼白的後頸,輕聲叫他:“戚晏?”

“……平章?”

這個時候,蕭紹甚至不敢大聲說話。

這熟悉的嗓音喚醒了些許神智,戚晏如夢初醒。

他抬起頭,眨眨眼,將眼眶裡裝不下的東西擠落出來,在一片朦朧淚意中,看見了蕭紹。

——二皇子眼含憂慮,靜靜看著他,並不催促,隻是安撫的摸著他的脊背,像安慰一隻不安的小動物。

刹那間,無邊的委屈翻湧上來,像是要把戚晏淹沒了。

明明之前還能忍受,可現在,他一刻也無法忍耐了,他什麼也不想管,什麼都不想做,隻想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將洪水般肆虐凶猛的情緒按壓下來。

……安全的地方。

於是戚晏惡狠狠地抬手,粗暴的抹過眼睛,而後對著蕭紹,忽然擠出了個慘然的苦笑:“殿下,我能提個要求嗎?”

蕭紹想抬手撫過臉頰,為他拂去眼淚,此刻卻頓住了,他揪起眉頭“……什麼要求,你說?”

小探花這個樣子,蕭紹很不喜歡,這麼漂亮的美人,還是該笑著才好。

戚晏壓住顫抖的聲線,他全身都在抖,眼角下的淚痣跟著抖,像滴懸掛著的眼淚似的,可即使如此,他還是竭力維持體麵,隻啞著嗓子,用哽咽似的聲音請求:

“是這樣的,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無禮,但現在,就這一下,您能不能……”

給我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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