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輕聲歎氣。
他攬過少年人單薄的肩膀,將他扣在懷裡,形成了個類似環抱的姿勢,一手攬在脊背,一手撫過後腦,輕聲叫他的名字:“戚晏?”
戚晏沒有回複,他連崩潰起來都是無聲的,像他的文章一樣,內斂且含蓄,蕭紹攬著他的肩頭,若非那一點點微不可察的顫抖,懷中人就像睡著了一樣。
可這並不是個好現象,崩潰的人發泄出來,雖然痛苦雖然無望,卻總是能過下去的,可戚晏沒有歇斯底裡,沒有聲嘶力竭,就像一堆燃儘了的火種,連最後的餘溫也散去了,隻剩下空空蕩蕩的死寂。
蕭紹攬著他,這個姿勢他看不見戚晏的臉,但從肩角冰涼涼的濕意,他能想象那雙清雅的眼睛裡定然蓄滿了淚,這才不受控製的滾落下來。
他們在安王墓前站了很久,久到山間的風都寂靜了,肩頭的水痕也快蒸乾了,蕭紹才捏了捏戚晏的耳垂:“好了點嗎?”
他輕聲調笑:“在前朝王爺的墓前哭成這樣,給守墓人看見了,說不定以為你是前朝皇室遺孤,來這兒哭祖宗的。”
這是句慣常的調笑,可蕭紹說完,又覺著不對,戚晏可不就是沒了爹娘的遺孤嗎?雖然不是安王的,但他用這些詞兒顯然也是不恰當了。
戚晏這個時候當然沒法回應他的玩笑話,隻是將蕭紹抱的更緊了,緊得兩人之間沒有絲毫空隙,緊得蕭紹肋骨生疼,似乎隻有肌膚相貼的溫度,能讓他不去回憶,不去聯想,能從無邊的夢魘中,找到喘息的時機。
“這麼難過啊,這樣下去眼睛會腫起來的。”蕭紹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氣道:“你彆哭了,我幫你殺了蕭易,好不好?”
戚晏豁然抬眼。
蕭易,大乾太子,帝國儲君,天潢貴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可蕭紹就那麼輕飄飄的說出來了,口氣清淡的如同在商量晚上吃什麼。
蕭紹看他:“這麼看我乾什麼……你該不會有那些酸腐文人的脾氣,愚忠愚孝,覺著君王無過錯,皇權比天大,要維護他吧?”
戚晏嘴唇一抖,牙齒磕著下唇,咬出血來,他無聲苦笑,幾乎是從牙縫裡擰出字來:“不……我想……”
怎麼會不想,怎麼會不恨呢?
他戚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雖然不算鐘鳴鼎食,也是和樂安詳,如今隻剩下姐弟兩人,和兩個年紀尚小的幼妹,樁樁件件,他怎麼能不恨呢?
他想要蕭易死。
可蕭易是太子,是注定君臨天下的帝王,他恨了又能怎麼樣?
戚晏從潑天的苦痛中抽身,才遲鈍的反應過來,他說了何等大逆不道話。
日日待在二皇子身邊,蕭紹鬆弛平和,親近溫柔的態度讓戚晏險些忘了,眼前這位,也是個皇子,是蕭易的親弟弟。
今日是蕭紹還算喜歡他,或許是喜歡皮囊,或許是喜歡彆的什麼,不在意他冒犯,可往後要是在意了,單是這句話,就能要他抵上性命,受比他父親還要痛苦
萬倍的折磨。
戚晏籌碼本就不多,他不敢賭。
於是他收斂神思,退後一步,從蕭紹懷裡走出來,垂了眉目掩去情緒,戚晏暗暗自責不該輕易交付信任,隻匆匆收住心頭澀意,道:“抱歉,在您麵前失態了。”
蕭紹靜靜的看著他。
戚晏眼眶泛紅,眼角那顆淚痣沾染了淚痕,一片水色,就更加顯得落魄可憐,對方強裝淡定的模樣也慘兮兮的,蕭紹看著,心就軟了。
他於是抬起手,放在了戚晏的眼角。
指腹拭去那一點欲乾不乾的濕意,輕柔的像在擦拭一塊硯台上的灰塵,溫暖的熱度留在眼尾,讓那一塊皮肉細微的抽搐起來。
蕭紹淺淺道:“真的不哭了?好,我幫你殺蕭易。”
還不等戚晏反應,蕭紹又清淺的問:“小探花,想不想入內閣?”
戚晏一驚,捏著袖口的手指便收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蕭紹,像是聽到了無法理解的東西。
……入內閣?
本朝不設丞相,內閣便力壓六卿,成了大乾最高權力樞紐,這天下讀書人熙熙攘攘,個個想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在那浩浩青史之上留下一章半句,才不負十年寒窗,滿腹才情。
可是內閣,又豈是宦官可以入的。
文臣清貴地,怕是他走進去,旁人都嫌臟汙。
蕭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戚晏才華歸才華,可某些時候未免迂腐,想得多還容易鑽牛角尖,帶著些讀書人的習氣,蕭紹偏偏不喜歡這習氣,看著就想逗,想將這風雅的文士弄到手裡把弄,弄到再無法維持風度,要哭不哭才好。
於是他捏著戚晏的耳垂,湊過來逗哄他:“等我殺了蕭易,問鼎君王之位,我就是天下的主人,我想讓誰進內閣,誰就進內閣,小探花,到時候我給你換個身份,你受些累,日日幫我批奏折,好也不好?”
戚晏抬眼,死寂的眸子像是活過來了,帶著細碎的光。
蕭紹心道讀書人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壓榨他批奏折,到給他壓榨開心了?
但蕭紹觀察著戚晏的神色,死氣散了些,像是終於緩了過來,他也微微鬆了口氣,不知怎麼著,想到了曾經養過的文竹。
那文竹是他從宋太傅手裡搶來的,宋老頭喜歡侍弄花草,說種花養草頤養性情,能讓人靜心,蕭紹好奇,就搶了一盆來玩。那文竹種在盆裡,竹子長的斯文,卻被寒風吹了一陣子,快死了,蕭紹接回家添土加肥,好好侍弄了一個夏天,第二年,也枝葉扶疏了。
後來蕭紹又玩了彆的,再沒種過花,那文竹卻也在他書房好好的活了下去,綠意盎然,討人喜歡。
自從將戚晏從司禮監接回來,他就像又養了盆瀕死的文竹,這草木受了風吹雨打,經了好一陣嚴寒,已然到了油儘燈枯的境地,隨時都要死,不能打不能罵不能罰,得好好照看著,才能養出點嫩芽來。
可這麼想著,他又覺得有些荒謬。
戚晏前世跟了太子,也好好的活下來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後來還在朝堂上呼風喚雨,沒少和蕭紹針鋒相對,風光的很,什麼時候成了需要他精心照顧的文竹了?
但看著麵前這個尚且青澀的戚晏,蕭紹就忍不住心軟一點,再心軟一點。
他長長歎息,將手中的包裹塞給戚晏:“現在好點了?”戚晏還有點愣,隻道:“……嗯。”
蕭紹:“捧著。”
他往戚晏手裡又塞了個小罐子,鏟了點安王墓前的泥土填進去,隨後用布和麻繩細細的封好了。
這是證據之一。
在安王墓前轉了轉,沒發現更多線索,戚晏將罐子打包裝好,準備回去係到馬上。
蕭紹卻道:“彆係,你拿著。”
戚晏一愣,還是拿好了罐子,此時離天亮不過半個時辰,要跑馬回府邸有些困難,可蕭紹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在安王墓前左轉轉右轉轉,儼然轉出了春遊踏青的架勢。
而後,他繞到係馬的地方,解開韁繩,在那馬屁股上一拍,任由老馬撅起蹄子,往山下撲騰著離去,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這樣,他們就絕對無法趕回府邸了。
戚晏似乎明白了什麼,問:“您在等什麼嗎?”
蕭紹笑道:“等宋呂洋。”
他們站在青龍山最高處,向下眺望,東方露出魚肚白,天空火燒火燎般的明亮起來,旋即,在青龍山下,也有一條赤紅的火線,從山腳飛快蔓延。
戚晏眉心一跳。
宋呂洋鋌而走險,居然放火燒山。
蕭紹卻站起來,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腿上的草灰,笑道:“可算來了。”
他已經等了宋呂洋很久了。
蕭紹帶著白銀案的苦主戚晏,還深更半夜往山上跑,是人都知道有鬼,萬一被揭穿,宋呂洋就是戚家一樣家破人亡、身陷牢獄的結局,甚至會更慘,所以他定然想法設法地要除掉蕭紹。
而隻要蕭紹一死,天高皇帝遠,宋呂洋再編個什麼理由,有太子從中斡旋,即使皇帝震怒,也最多革職,不至於死。
建寧帝已是耳順之年,沒幾年活頭了,等他一死,太子上位,宋呂洋一樣是從龍之功,左膀右臂,這樣看來,殺個紈絝皇子,不算什麼。
在河東府裡光明正大殺皇子他不敢,蕭紹出城上了青龍山,倒給了他絕佳的借口——河東氣候乾燥,易起山火,二皇子喝多了和仆人在山上廝混,不小心趕上火災,燒死了,此乃天災命數,二皇子命有此劫,怪不到他宋呂洋頭上。
到時候折子遞到京城,太子從中斡旋,說不定革職都不會有,也就是個降職,對宋呂洋來說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戚晏皺眉,火勢已然成了包圍之勢,愈演愈烈,雖然仍在山腳,但山間起了大風,火借風勢,用不了多時,便會化為燎原之勢,燒到跟前來。
蕭紹依舊泰然,鎮定的好像在逛街看風景,離花樓裡聽曲的紈絝就差手裡一把扇子了。
戚晏看了眼包裹裡的水食乾糧:“您有準備?”
蕭紹笑了聲:“輿圖也不是白看的,跟我走。”
八處安王墓中的水銀經年日久,早就滲入地表,這個青龍山和個掉發的禿子似的,許多地方寸草不生,這些區域天然阻絕了火勢,是暫時安全的。
蕭紹之前在山頂轉來轉去,看了那麼久,尋得就是這個。
然而火燒不過來,煙也是要人命的,在火勢蔓延之前,他們得離開這裡。
蕭紹將錯綜複雜的路徑記在腦子裡,背朝河東府的方向,拉著戚晏朝山後走,他步履從容,神態安穩,戚晏跟著,便也放下心來,不多時,就聽見了潺潺的水聲。
蕭紹從包裹裡翻出輿圖:“我們沿著這山溪一路往北,會彙入順清江,隔著順清江就是河東鎮守太監姚晉的地界,不知何內監到沒到,有沒有尋他的故友啊?”
有山溪在側,火勢也不怎麼可怕了,戚晏便安定下來,可山間山風朝向難以預估,大片的黑煙被吹到此處,空氣中儘是嗆鼻的味道,手掌抹上樹乾,也是一層的浮灰。
蕭紹俯下身,在山溪裡絞了兩方帕子。
帕子被水儘數浸濕。
而後他站起來,“小探花,閉眼。”
戚晏聽見他的話,自然閉上了眼——他現在已經很習慣聽蕭紹的話了,而後,一方涼涼的帕子便覆了上來,將臉儘數蓋住了。
視線被剝奪,視野中一片昏暗,戚晏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滯。
這個場景,和夢中有點像。
夢中,他曾被綁在刑床上,同樣是一張濕透的帕子,有人不斷澆水,那帕子吸飽了水,便令人無法呼吸了。
夢裡窒息的感覺如此真切,痛苦難以忍受,缺氧使得他頭暈眼花。
而何內監就站在旁邊,低聲訓斥,說他犯了什麼規矩,做了那些錯,要戚晏一一記下。
可戚晏耳鳴的厲害,他甚至無法聽清何內監說了什麼,一段刑罰結束,他被要求重複過錯,如果重複不了,又是一張帕子覆蓋上來,最後,那帕子層層疊疊,而戚晏走到了死亡的邊緣,才被渾身癱軟著放了下來。
這經曆不是一次,是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以至於那帕子覆蓋上來,他條件反射般的瞬間繃直了身體,急促地呼吸起來。
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次,蕭紹在身邊。
蕭紹在身邊,夢魘就隻是夢魘,他們不在刑房,而是在青龍山裡,山裡濃煙滾燙,身邊溪水流淌,而二殿下正拉著他的手,帶著他穿過一片灰黑。
這個時候,火焰和濃煙似乎都散去了,全部的感官都留在指尖相貼的地方,溫度灼熱滾燙。
很暖,很舒服。
戚晏回握過去,死死抓住了蕭紹的手。
於是,夢魘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