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來不及了。
謝樞微微頓住,維持著提手的姿勢,而宋小魚已然從山崖滾落,嗚咽著墜了下去,風聲夾雜著他的哭腔從崖下傳來,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微不可聞。
百步亭崖高千尺,飛鳥尚難逾越,活人從上頭墜落,便是十死無生。
“……”
蕭蕪撐著亭柱,緩緩跪坐下去。
他像是被抽乾了力氣,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布滿白翳的眸子空空蕩蕩,軀殼中屬於活人的鮮活氣被蠶食殆儘,隻餘一具皮囊。
剛來無妄宮時,蕭蕪便是這個樣子,行將就木、死氣沉沉,謝樞養了許久,才將他養的鮮活些。
但現在,這點活氣也不複存在,似乎同“宋小魚”一樣,在無妄宮的百丈山崖裡粉身碎骨了。
謝樞看向光幕。
這裡,他還有一句台詞——“本宮信守承諾,將宋小魚送出宮了,如此,仙君可滿意了?”
但謝樞看著蕭蕪,蕭蕪沒看謝春山,他鴉羽似的睫毛虛虛垂下,不知在看哪裡。
於是謝樞便說不出話了。
這點偏差在係統的允許範圍內,謝樞微不可察的歎息一聲:“仙君,走吧,我為你廢脈。”
蕭蕪置若罔聞,仿佛謝春山要廢的不是他的經脈,而是在討論無關緊要的路人,他隻是跪坐在亭前,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
謝樞便走到他麵前,單手抄起他的膝彎,將人抱了起來。
之前在溫泉池中,謝樞說要抱蕭蕪,蕭蕪連說幾聲不必,可真抱起來了,蕭蕪卻不聲不響,如同一具死肉。
從百步亭回宮要經過一端高崖,兩邊皆是陡峭的石壁,中間逼夾出一掌寬的道路,形似刀峰,稱之為“鯽魚背”,尋常人路過這裡,往往滿頭大汗,恨不得抓些什麼穩住身體,可謝樞抱蕭蕪走過時,蕭蕪甚至懶得向下看上一眼,似乎就算謝樞鬆了手臂,將他丟下懸崖,他也不會發出一句聲音。
謝樞無聲歎息。
鯽魚背上罡風呼嘯,很是嚴寒,懷中人不聲不響,可謝樞一碰蕭蕪手背,卻覺得冷涼如冰。
謝樞垂眸:“仙君,冷嗎?”
蕭蕪不做回答。
謝樞便將身上的狐裘勻了一截過去,柔軟的絨毛中尚帶著謝春山的體溫,熱度觸及皮膚,蕭蕪微抬眼簾,又倦怠垂下,末了,唇角極輕的勾出一抹諷笑,很快消逝無形。
多有意思,一個舍不得他著涼的人,卻要廢他筋脈,聽他苦聲哀求而無動於衷。
都說魔門之人隨心所欲,謝春山此人,當真是殘忍的嚇人。
也怪他識人不明,淪落到如今境地,竟還心存妄念。
謝樞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並未說話,隻是無聲裹了裹狐裘,將人抱緊了。
過了鯽魚背,無妄宮主殿便赫然在望,道路儘頭,薛隨已躬身等候。
他是來複命的。
卻說薛隨從陣法裡接過了宋小魚,
將他塞進馬車打發走,沚?屐?葶皍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一眼便看見平蕪君睡在宮主懷裡,腳下一頓,就將回稟的事情忘了。
又見他們宮主一眼掃過來,薛隨默默咽下要說的話,隻打了個“辦妥”的手勢,示意他已將宋小魚安排妥當了。
謝樞嗯了聲:“宣吳不可,瘋藥師,備上熱水紗布和藥品。”
薛隨躬身退下。
不多時,謝樞抱著蕭蕪回到主殿,主殿中早點好了香薰暖爐,沉香中夾雜著淺淡的乳香,氣溫舒適宜人,令人昏昏欲睡。
謝樞抖開錦被,將蕭蕪塞了進去,又細細掖好了。
蕭蕪依舊閉目不語,似乎對周圍一切都失了興趣,也不在乎謝樞會如何對他,他僵直的握在錦被中,睫毛上還帶著未墜的一點濕意。
謝樞便伸出手,將濕意拭去了。
不多時,吳不可瘋藥師上前覲見,侍者提來一壺黑棕色藥液,吳不可將藥倒在碗中,恭敬的雙手呈上:“宮主,麻沸散到了。”
這藥能暫時麻痹感知,令人昏昏欲睡,不曉得疼痛,謝樞要為蕭蕪斷脈,疼痛非同尋常,得先灌上一碗。
謝樞嗯了聲,接過藥碗,他用手背試了試藥液溫度,覺得尚可入口,才執起白瓷湯匙,遞倒了蕭蕪唇邊。
蕭蕪雙目緊閉,任由湯藥停在唇邊,如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
謝樞:“仙君服下吧,斷脈之痛,怕不是那麼好忍的。”
蕭蕪偏頭避開,無聲推拒。
謝樞便將藥碗放回托盤:“仙君,今日這脈,我是非斷不可,清醒著斷也是斷,昏睡了斷也是斷,仙君非要吃這苦頭?”
蕭蕪這才掀開眼簾,冷笑了聲:“宮主斷便是了,何必與蕭某白費口舌。”
一副隻求速死的模樣。
謝樞歎氣:“可惜,今日這藥,仙君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說著,他抬手拍上蕭蕪幾處穴脈,用上之前的禁錮手法,令蕭蕪不得動彈,而後二指捏開他的下巴,硬生生將湯藥灌了進去。
這事兒謝樞不是第一次做,已經很熟練了,但這回蕭蕪極其不配合,湯藥半數灑在了謝樞的袖子上,甚至有幾滴濺落在無妄宮主的手腕麵頰。
謝春山皮膚很白,藥液濺上去,便留下一行淺棕色藥漬。無妄宮中誰不知道,宮主最討厭這些黏糊糊粘膩膩的東西。
吳不可瘋藥師噤若寒蟬,恨不得將臉埋入地底,生怕宮主大發雷霆牽連無辜,謝樞卻神色如常,他不避不讓,手也穩的很,不管蕭蕪如何抗拒,還是一勺連著一勺將湯藥灌進去,直到藥碗見底,再也舀不出東西,這才拍開了禁製。
苦藥窒在咽喉,被人逼著咽下,禁製解開的瞬間,蕭蕪一把揮開謝樞的手,掩唇咳嗽起來。
謝樞從前讀書,說人最無法掩飾的二樣東西,分彆是“貧窮,愛與咳嗽”,如果說貧窮和愛尚可遮掩,咳嗽卻是一刻也忍不了,任蕭蕪如何神色冷淡如死屍一般,卻還是隱藏不住。
他咳的極厲害,簡直像要把肺管咳出來,咳得眼眶泛紅,流乾了的淚又湧上來,接著,便扶著謝樞的床沿,費力乾嘔起來。
這個姿勢讓蕭蕪脊背弓起,胸膛劇烈起伏,他身形單薄瘦削,隔著一層白衣似乎能摸到脊柱的形狀,兩側的蝴蝶骨緊繃隆起,振翅欲飛。
謝樞遲疑片刻,伸出手,很輕的拍了拍他的脊背,像在安撫一隻應激的動物。
蕭蕪陡然甩開他,咬牙道:“滾開,彆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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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掙紮讓蕭蕪眼尾耳尖都應憤怒而染上薄紅,倒是多了幾分活氣,不再死氣沉沉,他一邊劇烈咳嗽,一邊想要說話:“謝春山,咳咳咳,你,咳,你這個……”
到底是光風霽月的君子,都這個場合了,他竟然也罵不出什麼臟話。
謝樞怕他給自個氣死了,便接過話頭:“謝春山這個狼心狗肺豬狗不如陰險狠辣人麵獸心衣冠禽獸……”
他說著,便趁蕭蕪愣神的片刻,撥開他失了血色的雙唇,塞了枚蜜餞進去。
蕭蕪咳的驚天動地。
他含著那蜜餞,以平蕪君的涵養,蕭蕪沒法當眾將這玩意吐出來,卻也沒法咽下去,便死抿著下唇,一副要讓果脯噎死的模樣。
謝樞:“二。”
蕭蕪抬眼,謝樞:“二。”
“一。”
最後一聲說出口,平蕪君忽而蹙眉,閉上了眼。
謝樞接過他癱軟下來的身體,拉過錦被,將人罩好了。
——麻沸散已經生效。
謝樞拉出蕭蕪一節手腕,放在脈枕之上,示意藥師上前:“過來診脈,看看那些筋脈要斷。”
在宮主的強權壓迫下,瘋藥師人也不瘋了,唯唯諾諾的上前,隔著一方錦帕撫上脈搏,診治片刻,戰戰兢兢的同謝樞指明了:“回稟宮主,依照老朽之見,還有……”
麻沸散時間效果有限,萬一蕭蕪中途醒了,謝樞又得灌他一次,當下頷首:“開始吧。”
二人忙碌起來。
謝樞武功最高,斷脈速度最快,瘋藥師最了解功法需要,知道如何將傷害降到最低,而吳不可醫術最好,他負責侍立在旁,萬一中途出了意外,可以立即施以援手。
如此下來,一場暴力的斷脈硬生生拆解成了專業的手術現場。
等斷脈完成,吳不可瘋藥師都出了一背冷汗。
瘋藥師躬身行禮:“宮主,日後令平蕪君修習老朽那本心法,再輔佐些湯藥調理,不出一年,便可令斷脈重新聚氣。”
謝樞頷首。
蕭蕪的天賦,他比瘋藥師更清楚。
事實上,根本用不了一年,宋小魚死後,蕭蕪的修為一日千裡,數月之內便重新聚氣,而後在某個月明星稀之夜,於百步亭踏月而去,等明年今日宋小魚“忌日”,他已是仙魔兩道頗有名望的散修了。
或許是修煉魔門心法,不能再入仙門的緣故,
蕭蕪裡開無妄宮後並沒有回上陵宗,也沒有再用平蕪君的名號,而是以一頂垂紗鬥笠遮麵,隱姓埋名,在終南山腳結廬而居。
現在筋脈已經斷,劇情跑了一大半,隻等重聚修為。
謝樞便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
瘋藥師和吳不可長舒一口氣,起身告退。
他們反手關上殿門,室內一片寂靜,隻餘下更漏斷斷續續的滴水聲。
蕭蕪睡的不太安穩。
藥效過半,斷脈卻還是疼的,好比手術麻藥過後,傷口的疼隻能靠自己抗過去,蕭蕪眉頭緊蹙,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他似乎陷入了夢魘,不多時,忽而掙紮起來,謝樞伸手來按人,卻被他反手扣住,十指淺淺蹭在掌心,試探著碰了碰,像是在追尋安慰似的,收攏著扣緊了。
手心裡全是冷汗。
謝樞任由他扣住,另一手取了巾帕,絞濕擰乾後,輕輕拭去了他額頭手心的汗珠,就如同“宋小魚”第一次見蕭蕪,用衣衫替他拭去額間血跡一樣。
謝樞的動作慢且輕柔,蕭蕪大概是難受的狠了,冷汗剛剛拭去,頃刻間又出了一層,謝樞便不厭其煩的替他打理,拭了一遍又一遍。
或許是謝樞動作和緩,或許是室內的熏香點了安神鎮痛的藥,如此折騰了半個時辰,蕭蕪眉間放鬆,呼吸漸漸平緩。
他睡熟了。
睡熟的平蕪君既沒有尋常的清冷淡漠,也沒有絕望時的死氣沉沉,他安安靜靜的躺在謝樞的枕頭上,神色清淨平和,沾滿冷汗的烏發散下來,又被謝樞用毛巾擦過了。
在久違的平靜中,夢魘褪去,蕭蕪唇齒微動,在夢中說了幾個字。
謝樞俯身,聽見他說:“小魚。”
謝樞頓了許久,無聲歎氣,安撫的拍了拍蕭蕪的手背,輕聲道:“仙君,小魚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