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票……”此時門上一陣輕響,龐雨轉身過來,隻見郭奉友推門而入。
“大人,張軍門有急令發往安慶,馬先生抄了一份到銀莊,另外史道台那邊也來了消息,劉掌櫃不敢耽擱,派人來報大人知道。”
“張軍門什麼急令。”
“老回回、八賊等十營從六安州出山,目前分兩路往東,劉良佐的塘報上說俘虜交代,老回回要彙合混十萬、紫微星兩營,一起往揚州去,張軍門讓守備營增援浦六。”
“這群流寇真是陰魂不散,調第二司、陸戰司至浦子口登岸,分駐江浦、六合。
史道台又說什麼?”
“說太湖、潛山寇警漸息,還有安慶府武學新創,史道台和皮知府說要請大人參加盛舉。”
“武學這麼快就辦好了?”
龐雨驚訝的問道。
朝廷的體製中,因為有武舉考試,府縣都可以開辦武學,內地因為太平久了,一直沒有這個需求,所以很少地方開辦,至少安慶幾個縣都沒有。
但在九邊地區則較多,財政方麵的支持當然不如科舉機構。
以前的左光鬥鑒於建奴崛起,極度提倡各地興建武學,龐雨也跟史可法提過多次,由守備營與安慶府合辦,都因為備寇和資金耽擱,沒想到這次如此快。
“流寇東進,本官還不能回安慶,楊學詩既然任武學教授,讓他代本官去參加,武學也是很重要的。”
……“我分明是分到武學的,怎地變成了潛山的墩堡訓導?”
“武學的訓導空缺已滿了,有舉薦信也不行。”
安慶守備署後院直房中,文書隊的一個書手頭也沒抬,將一張紙扔回到桌案另一邊,紙張卷動著飄飛,落在吳達財的麵前。
吳達財養了幾個月的傷,身形有些臃腫,臉長圓了一些,但氣色並不太好,顯得有些蠟黃。
他對書手小心的道,“這位先生再幫忙看看,我是百總受傷的,上次王把總說了,安排我去武學正合適,那裡缺我這樣當過百總的訓導。”
“又不是王把總說了就算,他隻能舉薦,他寫的舉薦信多了,到底選誰去,那是總文書官、兵房司吏、總鎮撫官、承發房一起定的,你們王把總也知道沒選你去武學,你當那麼容易呢。”
那書手略微抬頭瞟了吳達財的拐杖,冷冷的繼續道,“人家武學也是要出操、演練的,演練你懂不懂,一天從懷寧走到望江,你這副樣子,去了武學是能跑還是能跳。”
吳達財臉色陣紅陣白,從懷裡費力的拿出一張紙來,降低聲調道,“這是我的夜校識字證,武學裡麵也要學識字的,我能教軍律、操典……”那書手終於抬起頭白了他一眼,“教識字自然有文書官去,認得二三百個字就以為自個是讀書人了不成?
知道不知道文書官乾啥的,誰都能當的麼,我看你就是不知道,不然乾不出來那種事。”
吳達財儘量控製著聲音道,“龐大人說了要論功的,我是定的奇功,怎生安排去了墩堡。”
“龐大人說的論功是軍中升遷,你都不在營伍裡了怎生論功,再者也沒說奇功就非得去哪兒,誰叫你受傷重來得晚,到處都等著用人,總不成把官位專給你一人留著。
你現下來的,現在最好的去處就是潛山墩堡,限七月初九到任,你不去就當不要安置了。”
“能讓我看看是否還有其他去處?”
那書手停下筆不耐煩的盯著他,“吳達財!你當這裡是買菜還挑揀呢?
出缺文冊都是軍機,由得你想看就看。
自己真不知道咋地,就你乾的那些事,除了第二司就沒人願意要你,如今你斷了腿,能安排個墩堡已經是戶房開恩了。
我這邊忙著呢,你要說彆要在我這兒說,這是總文書官侯先生定下來的,要說跟侯先生說去。”
書手說完不再理他,悶頭不停的寫字,吳達財呆了半晌,將那張舉薦書和識字證疊好,小心的放回懷中,臨要轉頭時看了一眼那書手,嘴巴張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出來什麼,拄著拐杖出了門。
旁邊就是總文書官的值房,吳達財猶豫片刻走到門前,裡麵有侯先生說話的聲音,好像在跟工房的人說各司文書官的營房問題。
門那邊還有一個人,看帽子是鎮撫隊的,手上拿著兩張呈文紙,也是等著找侯先生的。
吳達財低著頭,等著裡麵說完了,他沒敢和對麵那個鎮撫隊的士兵爭,繼續在外邊等候。
終於那士兵離開,吳達財正要進去,侯先生已經走出門來,吳達財連忙迎上,“侯先生好。”
侯先生驟見吳達財也愣了一下,隨後留意到了他的拐杖,神色微微一動,很快又恢複了漠然的模樣。
吳達財有很多話要說,一時間卻張不開口,侯先生盯了他一眼,搖搖頭走了。
吳達財站在值房門前,周圍的士兵軍官走來走去,沒有人理會他,仿佛他隻是一座石雕。
不知過了多久,吳達財才緩緩走出守備署,往樅陽門外走去,旁邊校場上新兵操練的聲震天,但又仿佛很遠。
六月間的安慶悶熱異常,吳達財走得吃力,背上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
或是今日站得久了些,斷腿處不斷傳來疼痛,他口乾舌燥,仍咬著牙一聲不吭,一瘸一拐的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
在較場外走了一小段,周圍開始落下稀疏的雨點,周圍的行人攤販早有預備,四散逃入周圍店麵之中躲避。
雨點很快變成了磅礴的大雨,吳達財沒有去躲雨,他轉頭往較場內看了一眼,所有隊列都在雨中繼續操練,即便是聲震天地的暴雨,也壓不住士兵的嚎叫。
吳達財呆呆看了片刻後頓了頓拐杖,掉頭繼續往樅陽門走去。
雨霧彌漫的青石長街上,隻有吳達財仍在孤單的行走,一路到了樅陽門,他徑自走入門洞,頭頂上的暴雨頓時消失,轟轟的雨聲在前後轟鳴,隨著他的行走,在石板上留下連串的水滴,幽深的門洞中回響著拐杖柱地的聲音。
從門洞穿出不久,頂著暴雨的吳達財終於到了自家門前,珠聯般的雨水掛在房簷下,房門虛掩著,吳達財在門前又站了片刻,終於緩緩推開房門。
屋裡到處漏下成串的水珠,女人正在手忙腳亂的調整容器接水,最重要的床鋪上,已經擺了兩個木盆一個水桶,仍有兩處輕微漏水的地方,暫時就顧不上了,勉強能保住貴重的被褥。
兒子則拿了一個瓢,高舉起要放在米櫃上麵。
吳達財鬆了拐杖,整個人頹然跌倒,女人聽到動靜回頭,見到是渾身濕透的吳達財,趕緊過來扶他,“你怎地不尋個地方躲雨,人家醫官說了不能傷風著涼。”
女人怎麼拉也拉不動,見吳達財癱著不說話,趕緊搖搖他道,“當家的你怎地了,分到武學了沒有?”
吳達財兩眼呆呆的,淋濕的頭發散了一些,就貼在他的額頭上,仍有水流汩汩流下,過了好一會麵無表情說道,“讚畫司、文書官就是軍職,不要斷腿的,武學也是按軍職給的餉,去了武學我就還是百總,領百總餉,五兩一月啊,王增祿答應得好好的,哪知道就變了,變了,變去墩堡了。”
女人急道,“那他們為啥不給你去武學啊,你打仗把腿都斷了,還當不得個武學怎地。
他們為啥不認呢,這麼不要臉。”
“我怎生知道為啥,王增祿為啥不去幫我爭,老子啥都聽他的,幫他好多忙,他就這麼對老子。”
吳達財突然暴怒的高聲吼道,“是我打的車馬河,我打跑闖塌天,占下的車馬河鎮子,殺了滿地的流寇,馬都繳了幾百匹,定的是奇功!奇功!他姓候的說不認就不認了。”
兒子過來疑惑的看著父母,吳達財腦袋不停的搖晃著,大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女人抱著吳達財哭起來,“當家的你是怎地了!那武學咱們不去了,沒銀子我種地養你。”
四處滴落雨珠的房中,兒子伸出手在吳達財腦袋上輕輕摩挲著,吳達財伸手拉過兒子,他終於閉起嘴巴,把頭埋在女人的臂彎裡,在轟轟的暴雨聲中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