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一宿未眠的顧立軒起身開始穿戴,外麵青白的光亮透過窗紙隱約打在昏沉沉的屋內,愈發襯的他的臉色萎靡又陰沉。
打了水,擦了把臉,又刮了胡渣,顧立軒在房門處站了好一會,終於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深吸口氣拉開了房門走出。
下了樓,在店小二驚詫的目光中,他來到堂上那個他昨晚坐過的位置,拉了椅子重新坐下。然後要了一壺茶,臉色沉鬱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
店小二覺得這位客官怪異極了,瞧著也不像外地人,畢竟日日都有下人過來給他送換洗衣物,雖是普通常服樣式,可那料子瞧著就不便宜,應該出自哪個富貴人家,也不知是因何事有家不住,非得在他們這客棧裡耗著。行為也怪異的很,夜裡常常一坐就是半宿不說,這大清早的雞還沒打鳴呢,他這廂就起來吃起了茶,當真是怪胎。
甭管彆人怎麼看他,他卻隻是一直吃著茶,從寅時二刻一直到卯時三刻。
顧立允下樓的時候,猶在和同窗興高采烈的議論著,今日遊湖時該以何為題吟詩作賦。
不想剛到了一樓堂上就被一身穿熟褐色常服的青年男子攔了去路,詫異抬眼瞧去,他便見麵前攔路的男子神情倦怠,臉色沉鬱,麵相端正俊秀,竟瞧著莫名有些眼熟。
“這位兄台”
顧立軒抬眼看他,神色裡壓抑著莫名的情緒,出口卻依舊帶著慣有的溫潤“我是顧立軒。”
顧家這個時辰正在吃早膳,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還納悶著,大清早的誰趕在這個點過來
顧母吩咐人去開門瞧看,顧父自然兩耳不聞窗外事,該吃吃該喝喝,凡事與他無甚乾係,沈晚垂著眉眼靜靜吃著,自從那事以後,她似乎就將自己遊離在顧家之外,凡事也有些漠不關心。
顧母對此也深感無力,始作俑者乾脆躲在外頭遲遲不歸,她這個婆婆心中有愧,也不知該從何處勸起,好好的一個家竟隱約有分崩離析之態,早知如此,她又何苦提那起子念頭
正暗下自責著,這時外頭傳來雙壽驚喜的聲音“夫人,是少爺回來了”
顧母一驚繼而一喜,然後反射性的朝著沈晚的方向看去。
沈晚隻覺得眼角那處尚未痊愈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沉了眼,沈晚依舊坐在桌前未動分毫,保持著之前進食的進度。
顧母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最終也沒吐出半個字,歎了口氣起身就要朝著廳堂外迎去,卻在此時顧立軒帶著人已經打外頭進了屋。
幾乎是見著來人的那刹,顧母似受到了極大驚嚇,下意識的倒退一大步,身後木椅重重的磕上了餐桌,發出沉悶刺耳的響聲。
見母親受到了驚嚇,不知為何,顧立軒此刻竟有種莫名的一絲快意。他嘴角含著笑,熱情的介紹著“爹,娘,你們恐怕還不知曉吧,這是三堂叔家的立允堂弟,早在前幾日便來了京城準備來年會試,今個也是巧了,正讓我給遇上了。既然是自家親戚,哪裡有外住客棧的道理,豈不是讓人說咱顧家無待客之道因而我便將人帶到家中,多年未見咱本家親戚共聚一塊敘敘情誼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讓堂弟在咱家住下,畢竟住在家裡方便些,也能安心準備來年的會試。”
手提兩大盒禮品的顧立允此刻麵皮發紅,頗有些手足無措。聞言,連連搖頭窘道“不不,都是晚輩失禮了,既然到了汴京,哪裡有不先登門拜訪的道理直待拖到今時今日,還讓堂兄親自請來,晚輩真是真是無顏了。”顧立允心底哀嚎,今日真是太失禮了,悔不該拗不過堂兄的邀請,大清早的便匆匆來府上拜訪。在人家早膳時分拜訪,饒是本家親戚,也夠失禮丟臉的,真是足夠他羞惱個三日三夜了。
顧母此刻回了神,也驚覺剛從那瞬反應過大,事到如今也隻能麵上扯出笑意,手上暗暗拉起尚處在懵懵狀態的顧父,儘力挽救剛才的失態“早前些收到你母親的來信,倒沒成想你這廂這麼快就動身來了汴京。你這孩子也見外,來都來了,乾嘛不來家裡住著,非去那外頭住客棧,那裡魚龍混雜的,你要是出點岔子,我跟你伯父該如何對你爹娘交待”
“二伯娘這話可要羞煞晚輩了。都是晚輩的不是,合該先來拜見兩位長輩,如今倒是累的長輩們擔憂,都是晚輩考慮不周。”顧立允連連拜到。他自然也知自家和二伯父他們一家早年的齟齬,既然二伯娘不願提及他們早前已見麵的事,他自然不會當麵戳開,以免麵上難堪。
顧父不大的眼睛上下直打量顧立允,驚訝的好一會方回了神“我的天爺,竟是三弟家的你在家排行幾”
顧立允忙道“回二伯父的話,在自家是排行二,在本家是排行九。”
顧父似回憶的長歎“三弟家的老二,還記得當初你就這麼一點,一晃多年過去都這麼大了”顧父拿手比劃著,又不由的看了眼兒子,又有些感慨道“瞧你們兄弟倆,長得有多像。”
一言既出,顧母和顧立軒均變了臉色。
似乎本家來人讓顧父找到了大家長的感覺,也不管顧母他們的臉色如何,他一家之主範的上前去接過顧立允手裡的禮品,交待下人拿下去,又一疊聲吩咐再添椅子添副碗筷,拉著他便要入席“人來了便是,帶什麼禮,真是太見外了。對了,你還未見過你堂嫂吧三年前你堂兄成了親,擔心路途遙遠你們前來不便,也就沒邀你們前來。”
顧立允進來時已經見著那背對著他的年輕娘子,當時便猜測應該堂嫂,隻是先前未經介紹,便不敢多言。如今已經挑明,他自然趕緊拱手施禮“堂弟立允見過堂嫂。堂嫂安。”
早在顧母拉起顧父的時候,沈晚也起身靜立一旁。如今顧立允施禮問安,沈晚便側身讓過,頷首道“堂弟安。”
然後顧立允就被顧父拉到自己身旁坐下,開始了他在顧家的第一餐。
這一頓早膳,顧立允吃的是極為局促又壓抑的。二伯父仿佛打開了話茬子般喋喋不休,聲音激昂洪亮,時而拍桌時而跺腳,饒是在家早就聽說這位二伯父的性情,他還是難以想象一位舉人老爺的舉止竟如此有傷大雅;二伯娘神色似有僵態,偶爾插話兩句也乾巴巴的,仿佛硬扯話題;對麵堂兄雖麵上含笑,可眼神總覺得抑鬱,仿佛令人覺得不太好親近;無意間瞥見的斜對麵堂嫂,那眼角的疤痕著實觸目驚心了些,令他心中打鼓,愈發坐立難安。
早知堂兄家的氛圍如此怪異,當初他就極力阻止母親給伯娘寄家書了。一想到接下來長達半年的時日都要在如此怪異氛圍中度過,顧立允隻覺得愈發煎熬,這還不如繼續住客棧呢,好歹跟同窗在一起也自在些。
甭管顧立允心中是如何懊惱不已,他在顧家借住是鐵板釘釘的事。
當日,顧家就收拾了個單獨廂房出來,又遣了人將他在客棧的物件全部打包好搬了進來。
顧立軒今日休沐,自然親力親為的安排著,其妥帖和周到倒也讓顧立允心生感動。
顧父和顧母也少不了出麵,房裡若是少些什麼,當即就安排了人出去采買,不管心裡怎麼想,麵上處置的樣樣俱到。
沈晚這邊大概露過兩次臉後,便回了房不再出來,畢竟是外男,饒是本家兄弟,那也是要避嫌的。
夜裡,勞累了一日的顧家眾人終於得以歇息。
晚膳過後,顧立允問了安後便回了自己所在廂房。顧母擔憂的目光在顧立軒和沈晚身上掃了好幾圈,到底也沒說什麼,歎著氣和顧父也回了房。
此刻顧立軒也不便再往客棧裡住,外宿客棧十幾日的他,今夜也不得不跟沈晚同回臥房。
夫妻倆俱是一路沉默,待到臥房後,放下裡間輕薄軟簾,倆人也不點燈,就著窗外透進的月白光色,隱約摸索著。卻是一個走向北邊床榻,一個走向南邊窗前的小榻。
顧立軒坐在床榻邊,目光陰沉著,臉色也極為扭曲。
沈晚兀自脫了鞋襪上榻,彆說此刻她沒見著顧立軒的神色,即便見著了,她也無所畏懼了。饒是他憤怒暴躁又能拿她如何左右是再打她一頓
背對著他遠遠側身躺下的沈晚,激的顧立軒握拳直顫,牙咬的咯吱咯吱響。他都認命了,都要忍著屈辱成全這個家,成全她了,還待要他怎樣
昏暗中,寂靜的夜裡突然傳來森冷的嗬嗬聲。
沈晚脊背發射性一僵。
繼而傳來仿若幽靈的陰冷聲音“這下,可終於要如你的願了。你倒是開心了吧”
沈晚閉了眼,強迫自己不去聽他胡言亂語,心裡隱約有絲悲涼,這人大概是瘋了吧。
兩人再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