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瞬間,江巡以為他眼花了。
大片的朱紅比烈火還要熾熱,藏青色的仙鶴補子嵌在朱紅正中央,江巡的視力被火光熏的的模糊,隻依稀看見模糊的色塊,卻還是認出了來人。
整個大魏,再沒有人能將官服穿得和他一樣端正好看。
……可是沈確,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江巡尚且怔愣,腕子便被人扣住了,旋即,手腕傳來一股巨力,沈確強行將他扯了過來:“陛下,這邊,和臣走。”
他力道極大,江巡被拉的一個踉蹌,他倉促拉住床沿,還未掙紮,便被沈確按住了。
帝師不知何時衝進了火海,他將自個掩蓋口鼻的濕帕子讓給江巡,單手將他的麵頰捂住,捂的嚴嚴實實。
濕潤的布料覆蓋上來,皮膚的灼痛得以緩和,江巡艱難的眨動眼睛,模糊的視線聚焦在了沈確身上。
……真的是他。
江巡有點迷茫。
為什麼沈確會在這裡?為什麼他要進來,他難道看不見這裡正起火,是會燒死人的嗎?
是……想要救他嗎?
可為什麼?他毀了沈確的名聲,將他從清貴文人變為深宮孌d寵,他杖責沈琇,囚禁薛晉,他是青史蓋棺定論的昏君,救他,有什麼意義?
沒有他,會更好。
薛晉會做的比他更好,沈確會活得更好,天下會變得更好,所有人都會更好。
在江巡晃神的檔口,沈確已經確認了離去的路線,他啞聲開口,嗓音粗糲的像磨過砂紙:“陛下,請拉住臣,咳,咳咳咳……”
沒了帕子遮掩,給升騰煙霧一熏,沈確便掩唇咳嗽起來。
他向來直挺的脊背彎折下去,嗓子裡是壓抑不住的咳嗽,江巡一頓,接著劇烈掙紮起來。
火場裡充滿了各種有害氣體,還有燃燒不充分產生的一氧化碳,沈確不能吸這種東西。
他想掙開沈確,想將帕子還給他,然後把他從火場推出去,再告訴他:“你先走吧,我就不走了。”
沈確不能留在這裡,他是大梁的基石,後世萬人稱讚的青衣宰相,他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很多很多的成就沒做,而江巡的故事已經結束,66的任務還沒完成,他得留下來完成。
他們在這裡分道揚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是帝師按在帕子上的手那樣緊,鉗製動作那樣用力,緊到江巡沒法張口,也掙紮不得,隻能被沈確按在懷裡往外帶。
像是察覺到了君王的不配合,沈確拍了拍他,安撫道:“沒事的咳咳咳,陛下,彆害怕咳咳咳,跟著臣……拉著臣的手。”
火場裡開口說話是很冒險的事情,熱氣順著嗓子往裡鑽,刀割火燎般的疼痛,沈確卻像是沒有反應一般,他隻是一遍遍的重複:“陛下,彆害怕,請拉緊臣的手。”
江巡不害怕,但他遲疑片刻,握了上去。
抬手間他擦過沈確的袖子,有什麼硬質的東
西從裡麵掉了出來,恰好落在掌心,江巡用手指感受片刻,愣住了。
是個形狀奇異的草葉編織物,四處有尖尖的翹起,像個小蟲子。
一隻草螞蚱。
這草螞蚱很大,比他小時候擁有的任何一隻都要大,草葉粗糙,是院子裡隨處可見的雜草,與斯文儒雅的沈確一點不沾邊,江巡很難想象文淵閣大學士的袖子裡會揣著這樣一個東西。
江巡愣愣的捧著它,忽然就開始不知所措。
沈確的袖子裡掉出來的,這是沈確折的?
江巡看不清楚,但隻需要用指尖稍稍確認,就知道是他母親的那種折法,與記憶裡一般無一。
童年時心心念念又遍尋不到的大螞蚱,卻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從沈確的袖子裡掉了出來。
“……”
帝師依然緊握著他的手,十指用力相扣,像是怕他掙脫或者甩開,步履平穩地護著君王步步向前,穿過火海。
房梁在他們身後落下,帷幔在他們頭頂燃燒,化成刺目的火光,但沈確隻是說:“陛下,請跟著臣。”
仿佛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會放開君王的手。
江巡踉蹌幾步跟在他身後,忽然小小聲開口:“沈卿,我想學編螞蚱。”
四周火焰衝天,高溫讓空氣為之扭曲,皇帝的這句話莫名其妙且不合時宜,可沈確笑了笑,居然應和道:“好,臣教陛下編螞蚱。”
聲音發澀發啞,可江巡卻能想象,倘若不是這種境地,沈確的音色該是何種溫文好聽。
江巡忽然就不想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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