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本想要岔開話題,但釋千卻偏偏要追著問。

畢竟比起一進場域就開槍射擊,江柳給自己一槍然後哭著說太疼了顯然更出乎意料之外一些。前者符合釋千對江柳的畫像,後者卻完全顛覆了江柳的人設。

很難不好奇這位充斥著“欲望與野心”的江柳是怎麼想到這一出的。

已經調整狀態為沉靜的江柳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中。

釋千沒開口,靜靜等待她的敘述。三四秒後,江柳有些勉強地開口:“這……就是有點……疼,沒法控製。”

緊接著她又解釋了一句:“人類的軀體就是這樣,眼淚並不受到理智的控製。”

“疼?”將畫輕輕放在地上,釋千又抬起畫板托著腮,垂著眼笑,“自己造成的疼,原來是這種顏色……怪不得我不認識,因為真的很有創新性呢,你是怎麼想到的呢?”

最後這句話已經脫離了“扶筠”的人設語境,沾染上屬於“釋千”的淺淡惡趣味。

江柳:“……”

釋千並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江柳是個人精,顯然聽出最後那句話裡的調侃意味,她抿了抿嘴,強壓下名為尷尬的情緒,嘗試恢複到平時談判的狀態,張口剛準備切換話題時,釋千再次開口。

“有的畫家隻知道應用表麵上的、當下的顏色,這顯然並不合格。”釋千雙手搭在畫板的邊緣上,眉眼舒緩、語氣雖然平靜,但卻在言語間露出濃烈的傲氣。

“但我不一樣。”她說,“我在應用每一種顏色前,都要詳細地去了解那種顏色。它最開始的形態是什麼?來自哪個地方?有著怎樣的經曆?又是怎樣成為這珍貴的畫材?未來又會隨時間推移展露什麼樣的色澤?在光下、在水中、在陰暗的角落……在任何一處它可能到達的地方,會變成什麼獨特的模樣?諸如此類……我了解它的過程,就是用我的思考去和它無視時間的生命線編織成網,這樣我才能真正擁有它、利用它,和它創造出一副無可取代的完美畫作。”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就像扶筠的人格身份畫像一樣,當她提到和繪畫相關的事情時,眼睛總是閃爍明亮的、精神總是忘我沉醉的,仿佛世界就是由畫筆與畫布構成。這讓江柳完全插不進嘴,更讓她不得不被強製拉入釋千所營造的語境中。

釋千嘴裡說的是“顏料”,江柳聽到的卻是“人”。

——分分明說的就是“人”,而在這裡,唯一能被類比為畫材的人,就是她江柳。

手指摩挲著畫框邊緣,釋千語速漸漸變緩:“你理解嗎?你能理解嗎?就像傳統的顏料,儘管都能被統稱為紅,胭脂蟲中提取出的紅與朱砂中提取的紅就截然不同,我說的不僅僅是在明度亮度飽和度層麵的不同,也不是是否會隨陽光照射而變色的不同,而是它們的‘靈魂’。”

“靈魂……”江柳下意識喃喃出聲。

“是啊,靈魂。”釋千直視著她,帶著屬於扶筠的、繾綣的、依戀的笑,“那是由原

材料‘通感’而來的靈魂(),???拏?譎?楲葶???⒌[()]⒌『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是這世間萬物中獨一無二的聯係,是新的生命共同體,所以它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它們會被應用在不同的畫布上或者畫布上的不同位置,有著不同的過去、不同的現在,自然也會有不同的未來。”

“送給你了,我不懂它,所以它對我而言沒有價值。”釋千的目光落在那幅畫上,“你很特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但很可惜,它現在隻是一張塗抹了顏料的廢紙。”

在釋千的內心的定義裡,她並未落下“最後一筆”,因此在概念上,這幅畫實際上還是“半成品”,所以才無法生成畫作技變成“異能道具”。

但這幅畫吸收了不少她的血液,能生成的畫作技應該會很強大。

“或者,和我聊聊吧。”釋千將阻隔在二人間的畫板丟到一邊,向前俯身貼近江柳,幾乎小半個身體都壓在了那張畫上,她仰著頭看向江柳,“所以你到底為什麼哭呢?‘疼’隻是類似於顏料製作中‘研磨’的過程,而不代表全部。我想我剛才說了那麼多,你一定能夠理解我。”

她抬起手,輕輕掠過江柳的臉頰,一顆尚未落下、卻也未乾涸的濕潤淚珠轉移到了她的指節上。

感受到外界真實的觸碰,江柳這才驟然從釋千層層嵌套的語境中脫離出來,她驀地往後仰身、這是軀體下意識趨利避害的舉動,可卻恰好和釋千那雙盈盈期冀的眼睛對上了。

釋千、雙月、扶筠。

她早在對眼前少女射出一擊時,就百分百篤定這三個人就是一個人了。但此時此刻,她才真切地通過自己的靈魂感知到了這一事實。

就像是意識極短地躍出水麵,看到了另一個層麵的東西,那是高維度的認知、然後被稱之為“第六感。

釋千說出的話完美符合“扶筠”的人物側寫,但卻字字句句指向她。

準確來說,是“逼向她”。

她想敷衍過去的問題被釋千一步步地壓過來,編織出充分的理由,沒留下任何規則允許逃避的漏洞。

釋千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的身份,卻用“扶筠”的身份提出了所有想問的問題。

要麼拿著一張被定義為“無價值的廢紙”離開,要麼坦誠一切知無不言,除此之外,題卡上沒出現第三個選項可供她選擇。

她向來是讓彆人處於這樣的境地:強勢地吞吃他人生存的餘地,將人逼到自己期望的那條路上。

而來到這裡前,她也早在腦海中排演了無數次,雖然不指望能壓過釋千,但也希望可以分庭抗禮、不落下風。然而,現在還是被逼到了如此境地。

……雖然也是和她腦子犯蠢脫不開關係,但腦子如果腦子不犯蠢,就真的能如她預想中的那樣有來有回嗎?

江柳下意識想要苦笑,但最終卻沒有笑出來。

因為釋千在笑,而那笑已經蔓延進眼睛,又化作一麵明鏡映照出她的一切。她好像那在智慧樹下仰著頭的夏娃,愣愣盯著盤繞在善惡果之上的蛇。

() 釋千落下最後一句話。

猶如蛇尾絞斷善惡果的果蒂,那果子直直墜下,落入她的掌心,“啪”的一聲。

江柳聽到了,那是一句——“我想了解更多,也想更多地了解你。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

.

.

傳言,伊甸園中的夏娃在蛇的誘騙下吞下了被定義為“禁/果”的善惡果,明白了何為善惡,又知曉了何為痛苦。

違背了神的命令,食果被定義為原罪。

江柳的世界裡沒有“神”,雖然她承認和宗教相關的書籍作為文學作品來說確實不錯,可她如果想要成為統治者,學會是該是利用宗教而不是信仰宗教。

所以對她而言,世俗定義的“神”就是她自己。

此時此刻,她卻隱約覺得她違背了自己的意誌,所以這似乎也的確能被稱之為原罪。

從邏輯上來講差不太多。

善惡果好似在胃酸中溶解,發出“滋滋”的聲響。

江柳想要伸手去撈,但卻徒勞無功。灼痛了雙手卻隻撈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她很是疑惑:明明自己沒有死,為什麼卻像影視劇裡那樣播放起了“走馬燈”?

她先是看到了溫可。

給了她安身之地、沒有讓她和江爾槐成為通緝令上流離失所之人的溫可;那是明明經曆了痛苦,卻仍然保持著溫和、包容與細膩的溫可。雖然她和她是平等的,但有時候江柳也會生出一些錯覺,覺得溫可好像她的母親。

可那也是明明擁有長生機會,卻連嘗試都不願嘗試一下的溫可,簡直就像胎生人類們因為跟不上時代車輪而固執己見的母親一樣。

溫可明明不放心已經成為“極星”的杜鵑會,她甚至在那長生的可能性前反複流連、足足徘徊凝視了一周,最後卻仍然選擇走向自然死亡。

她說活太久或許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多人覺得活得久就能做很多事,就能不留下任何遺憾,可或許很多人並不會越活越明白、而會越活越惘然,直到忘記曾經的自己、再不斷地忘記曾經的自己。

身體的確是長生的,可靈魂卻在一遍一遍地死亡與新生,最後變成麵目全非的模樣。

“應觀辭有明確無法解脫的執念,那麼你呢?”溫可問她,“江柳,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尋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嗎?

江柳不明白溫可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她肯定知道啊。如果不知道的話,她為什麼在所有試驗體都在造人工廠裡渾渾噩噩時,卻能清醒地逃離?如果不知道的話,她為什麼能從那麼多人中脫穎而出,成為杜鵑會的最高統領之一?

但從這兩個事來看,她在達成目的時,從未像文學作品裡總愛寫的那樣“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火,心裡好像空了一片”,或者“高處不勝寒,這無上的權力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好空虛啊”。

那太扯了。

這些就是她想要的,她確定。

不論是造人工廠的覆滅,還是將杜鵑會的權柄握在手中,都是她切實想要的,她感到酣暢淋漓的開心。

“是啊,很開心。你真的很強大,強大到有多少人討厭你就會有多少人喜歡你,而你根本不用在乎這些討厭或者喜歡,隻圖自己的開心。”溫可笑著說,她的手就像母親一樣撫摸她的腦袋,江柳也並不感到排斥。

“如果你的生命擁有限度,那一定是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會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結束生命,覺得好像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白白來過。”

那時候的溫可身體狀況已經很差,當時的醫療水平隻能眼睜睜看她走向死亡。

“是啊,我要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也一樣。”她還想要勸溫可,“所以明明隻有活下去才能延續吧,死了就隻剩下遺憾了。要不然古代的帝王怎麼都想追求永生呢?”

“是啊……你說得對。但如果你無限延長你的生命,我好像就看不到你的未來了。當你越走越高時,到底什麼才能夠滿足你?到底什麼才是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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