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廟會回去之後,趙寶珠一夜未眠。
他點了一盞油燈,伏在案前,拿著筆寫了又改改了又撕,前前後後耗了一整打宣紙,才斟字酌句地出一封書信來。
頭一句就是「見字如麵」。其實兩人在一個屋簷下這麼寫有些奇怪,但是趙寶珠捫心自問,實在沒有勇氣當著葉京華的麵將事情全部坦白出來,隻好藏在信紙後當個逃兵,等葉京華讀了,要殺要剮都悉聽尊便。
落下最後一筆,趙寶珠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將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在信中,他將自己如何上京,又如何丟失名帖,被葉京華撿到之後誤會了對方的事情全都細細講了一遍。隻希望葉京華讀了之後不要太生氣。
過了一夜,趙寶珠倒是冷靜了些,也不怕葉京華將他趕出去。他身上還有些銀錢,離春闈也沒幾天了,他到藍煜說的那幾個客棧對付幾天就是了。趙寶珠倒有些怕葉京華氣急了,打他的板子,他從小在話本裡讀的宮裡皇帝下令打板子,傳說中有數種打法,打得重的一板下去就皮開肉綻,打的輕的挨幾十板子都不會有事。
趙寶珠害怕葉京華叫人打他,彆人先不說,鄧雲那個倒黴玩意兒肯定不會留手。
但他轉念一想,葉京華涵養那麼好,上回後院的人那樣亂來,他都沒有下令打人,應當是不會的。
趙寶珠就這樣伴著一盞油燈胡思亂想。過了幾個時辰,天邊漸漸升出拂曉的光芒,早晨到來了。
時刻一到,趙寶珠便奔了出去,拿著信找到了李管事。
“李管事,這信,還請您一定幫我交到少爺手中。”
李管事早上起來還沒醒神呢,沒去接那封信,先道:“昨日你們幾個皮猴在廟會可是野夠了?四更鐘快敲了才回來,少爺也是縱得你們……看看吧,今早就你一個起來了,這一大堆事可怎麼弄?”
他一邊絮絮叨叨的念著一邊將信封接過來,見上麵什麼都沒有,疑惑道:“這是什麼信?哪裡來的?”
趙寶珠道:“是我寫給少爺的。”
“你?”李管事一頓,抬頭驚訝道:“有什麼事你直接說與少爺便對了,還寫什麼信?”
趙寶珠被問的臉一紅,支吾道:“這……有些事,不好當麵說……”他咬了咬唇,對李管事道:“您可必定要幫我送到少爺手上。”
李管事頓了頓,這才看清楚了趙寶珠的臉。見他麵色有點兒白,眼下明顯帶了層青黑,眼睛有些紅,一雙烏黑眸子卻格外得亮,心裡咯噔了一下,皺眉道:“你這信裡寫了什麼?”
趙寶珠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抿了抿唇,低聲道:“我……我日後再告訴您。總之,這封信請您一定送到少爺手上!”
說完他轉頭便跑了,李管事叫都叫不住,沒幾下便跑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李管事拿著手上的信,蹙著眉將事情從頭到尾在心中過了一遍,到底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憑葉京華對趙寶珠那股子疼愛的勁兒,有什麼事情趙寶珠不能直接去求少爺,還要
到他這兒來過一遭?
總不至於是情書吧。
李管事低頭看了看手上的信,趙寶珠找了個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裝著,封口處連個漆封都沒有,隨意便能打開,可見趙寶珠對他們的信任。寶珠是個直心腸的孩子,人也良善,這些日子他們都看在眼裡。
可不到五日便是春闈,聽說常氏的嫡孫少爺已經在常家老宅住下了,李管事近幾日看葉京華也沒緊著學業,急得嘴邊都起了好幾個燎泡,日日都用脂粉掩飾。
現今正是緊要關頭,千萬不得分了葉京華的心。
李管事眯了眯眼,終究是將信打開來,抽出了那薄薄的一張信紙。
·
廟會後的這一日,因著昨日鬨得太晚,葉京華給全府上下放了一天的假。趙寶珠生熬了一整夜,將信交給李管事後回到房間,一倒頭便睡了個昏天黑地。
於是等他再見到葉京華,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趙寶珠不到天亮就睜了眼,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睡了一整日,葉京華必是已看過那信了,便輕輕吸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
到了這時還沒人來拿他,說明葉京華應是不打算攆他走了。若是真生氣,昨天下午就該來拿人了。
趙寶珠心中一暖,微微找回了些勇氣,起來梳洗乾淨將衣服穿好,便往主屋走去。等到了門口,他的腳步一頓,又有些猶豫了,害怕一進去便見葉京華冷著臉。
他頓了沒兩息,裡麵便傳出葉京華的聲音:“是寶珠嗎?進來。”
趙寶珠一驚,抬起頭,縮著腦袋撩開門簾走進去,便見葉京華坐在桌邊,一雙琉璃眼眸看著他,目光是柔和的。
趙寶珠頓時鬆了口氣,訕訕笑了笑:“少爺怎麼知道是我?”
葉京華唇邊也啜了點笑:“老遠就聽到你的腳步聲。”像隻小雞仔似的,急急忙忙噠噠噠走到門口,一下子又沒聲兒了。葉京華將一盞熱茶放到旁邊多出一張的座椅前,瞥了趙寶珠一眼:“還不快過來?”
趙寶珠立馬走過去,剛坐下,葉京華便自蒸籠中夾了隻晶瑩剔透的蟹粉鮮肉包,放在他麵前的小碟子裡:“吃吧。酣睡了一天,定是餓了。”
他這麼一說,趙寶珠才後知後覺感到腹中空虛,他昨日一整天都懸著心。此時心放下來了,肚子立刻咕嚕叫了一聲,抬手便夾起包子塞到嘴裡,嚼了沒兩下就咽下去。
“慢點兒吃。”葉京華在旁邊看著,蹙了蹙眉,輕聲道:“你一日沒吃東西,對脾胃不好。”說罷,將一碗方才就盛好晾涼的燕窩粥推到趙寶珠麵前:“先把粥喝了。”
趙寶珠在葉府上被葉京華換著法子精心養了這麼久,也漸漸習慣了這些東西,乖順地將粥幾口喝了個乾淨。碗見了底,才猛地反應過來,抬頭看葉京華:“少爺……看我寫的信了嗎?”
他問道。
在趙寶珠沒注意到的角落中,李管事低眉斂目地站著,眉尾微不可查地一顫。
葉京華的全副心神也在趙寶珠身上,
聞言挑了挑眉,麵上帶了點兒笑:“自然看了。”他略微揶揄地看著趙寶珠:“不知你還有這等誌向,今後當了大官兒要來報答我。”
這事他在信中確實說了,趙寶珠雙頰驀得一紅,有些臊住了:“我……我自然是比不過少爺的。將來有幸托皇命之恩當個小官兒,旁的幫不上少爺,若有機會能為少爺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便夠了。”
趙寶珠雖有時看著傻乎乎的,實則內心如明鏡一般,他明白自己與葉京華不管是在家世還是學識眼界上都差距太大。葉京華注定是要加官進爵,位極人臣的命數。而他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已是上天眷顧,自有他的草石之路要走。
這輩子若是有什麼地方能幫到葉京華就好了。趙寶珠心想。
他看著葉京華輕蹙著眉的樣子,趙寶珠誠摯地說:“若是此生恩情未還,下輩子寶珠定結草銜環為報。”
葉京華眉頭一皺,趙寶珠這一席話他聽著刺耳,但又明白這是小孩兒的一片真心,頓時心頭又酸又軟。
他薄唇抿緊,抬起手略重地壓了壓趙寶珠後腦的頭發,低聲道:“你有這個心便夠了。”他的手緩緩從趙寶珠頭上滑下,捏了捏少年的後頸:“都不算什麼,用不著你來還。”
趙寶珠一聽這話,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下般酸澀,卻又有些高興,眨了眨眼,小聲問道:“少爺……少爺不準備趕我走吧。”
葉京華一聽,眉頭狠狠一皺,琉璃眼眸中泛出冷色,很嚴厲地看向趙寶珠:“這話不準再說。”
說罷,他收回手,偏過臉去,胸膛很明顯地起伏了兩下。像是壓不住氣似的,額角都隱隱繃出了一道筋。
趙寶珠被他嚇了一跳,沒想到葉京華會這麼生氣,趕忙軟下聲道:“少爺彆生氣,是我說錯話了。今後再也不說了。”
葉京華沉默不語,側臉緊繃著,半天才偏過頭,眉眼間一片沉鬱:“你和我這般生分,豈不傷我的心。”
趙寶珠一聽,心中頓時愧疚得不行,眼圈一下子紅了,臉也白了半截,呐呐得說不出話來。李管事見這再不勸勸真的要鬨起來,趕忙迎上來,雙手按住趙寶珠的肩膀哄道:
“好了好了,多大點兒事鬨成這樣,看看這小臉兒白的,飯都還沒用幾口呢。”
趙寶珠抿緊了唇,低下頭拿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
他這委屈又倔強的小樣子實在惹人憐惜,李管事這幅鐵石心腸都忍不住軟了些,抬頭埋怨似的冷眼瞥了葉京華一眼:
“少爺也是,寶珠還小呢,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慢慢教便是了。好好的何必急赤白臉地說這麼重的話。”李管事小聲抱怨了幾句,又將趙寶珠的手臂拉下來,輕輕拿帕子去擦乾他的微紅的眼尾:“看看,都將我們寶珠欺負哭了。”
趙寶珠咬著下唇,聞言倔強地抽了抽閉嘴,低聲道:“我沒哭。”說罷還將眼睛努力睜大,試圖掩飾眼角要掉未掉的一層盈盈淚水。
李管事看著好笑,忙不迭道:“是是是,沒哭沒哭。”一邊說,一
邊還拿眼角瞥葉京華。
葉京華自是後悔萬分。
他實在是聽不得趙寶珠說要離府的話,偏生昨日趙寶珠剛說過要出府,今日又提,他心頭火一下子竄起來,試圖壓了壓也沒壓住。然而見趙寶珠竟然流了眼淚,他的心立刻軟了下來,什麼氣都沒了。
葉京華麵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放在桌上攥緊成拳的手漸漸鬆開來,濃睫輕顫,手指緩緩揉搓了一下。
李管事還在哄趙寶珠:“好孩子,彆傷心了,咱們受了委屈,今日我這把老骨頭就去本家回了夫人去,讓夫人收拾他!”
這話放在往日他是沒膽子說的。畢竟這二少爺以往都如仙人般,為人處事從未出過半點錯。這下逮住了葉京華的錯處,李管事還頗有些興奮。心道管他是哪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