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詩經?豳風?伐柯》對於自己接到的這樁差使,曾布倒沒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個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為王安石女婿的人當中,曾布無論如何要算一個,更何況這是皇帝欽命的差使。
自從傳來消息說石越婉拒了濮陽郡王的媒人,而程顥也沒有再去過石府之後,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雖然態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隻是遲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夥甚至開始準備賀禮——畢竟無論王安石還是石越,都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銜的馬車,對隨從揮了揮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嗎?”隨從恭恭敬敬的問道。
“去石學士府。”
“是!”
馬車夫呦喝了一聲,長鞭一揮,載著皇帝提親使者的馬車,向南方駛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來,看到的,隻是曾布的車駕的背影,他尖著嗓子喝道:“備馬,備馬!”
一個小內侍連忙牽了馬過來,李向安躍身上馬,催馬朝南方追去。
可氣的是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馬車夫,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跑得這麼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輩現任嘉州防禦使的李憲,他本不是一個善於騎馬的太監,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橫九縱,頃刻之間,曾布的馬車竟然蹤影全無。
“沒辦法了,這個曾布,害我要騎著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會兒,隻好自認命苦,一路顛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賜府所在的小巷,現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稱為“石學士巷”,做了翰林學士之後,趙頊特彆賜了十二門戟的排場——這是很了不得的尊榮。十二把門戟分成兩列,一邊六把,擺在新建的三間五架門屋正門的兩側,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貴,更不用說大門正上方,有當今熙寧天子親筆賜書的“學士府”豎匾(當然是仿製品,真品是要供起來的),兩邊內簷下各挑著兩個燈籠,上麵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大的“石”字。這幾樣東西,加上學士府的旁邊,原本就有的幾株參天大樹,雖然府邸還是那座府邸,卻已經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樣。
石安現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樣也與已往天天守門的模樣不同,除了他婆娘還要負責全府的夥食之外,他已經不需要親自做事了。本來自從司馬夢求等人入府之後,每個人的房間,配置的僮仆就相應增加,而為了方便,花園的園丁也已經是專人負責。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時間住在白水潭學院,一半時間住在石府。石學士府上,現在連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雖然和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還相差甚遠,但也開始慢慢的變得有氣派起來。
對於這種變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會很不習慣,甚至會很不能接受,但是對於熙寧六年的石越來說,這種事情,他甚至懶得過問。來往於王侯卿相之府,對於這樣的排場,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內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相當的節儉,依然保持自己不同於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風滿麵的曾布和身著一身白色湖州絲袍石越分賓主坐下之後,曾布端起手中汝窯出產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笑容滿臉的說道:“子明,你可知我的來意?”
石越心裡本就在揣測著曾布的來意,實不知曾布能有什麼事這麼高興,這時見他相問,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莫不是鋼鐵治煉那邊有什麼好消息?想到這裡,石越心裡不由有幾分緊張與興奮,建立一個粗具規模的鋼鐵業,在石越心中,實在頗有份量。
曾布是老於宦海之人,彆人表情的絲毫變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這時見石越略顯緊張與興奮,心裡暗暗好笑,心道:“都說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終抵不過是個少年人。”對於說成這樁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幾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見他臉帶笑容,微微點頭,心中不由大喜,脫口問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見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與在一邊相陪的李丁文相顧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說道:“不錯,天子賜婚,子明與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稱佳偶天成呀!我卻是來說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文,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難道真的晚了?”
曾布見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嗎?”
石越苦笑著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說道:“子宣兄,讓我做負恩無義之人,實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說幾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這種種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為難:“子明,這件事情你和桑家畢竟沒有婚姻之約,我知道你有遠大的誌向,為了一個女子而抗旨,皇上心裡會怎麼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雙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躊躇半晌,心中反複計算著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僅皇帝無法下台階,而且也是擺明了和王安石劃清界線,在政治上絕非一個好選擇,而委婉拒絕,眼見皇帝興高采烈,硬要牽這根紅線,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的,僅僅用桑家先來提婚這一個理由,也很難具有說服力……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很無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這個我也沒有料到。
接受一樁毫無感情的婚姻嗎?石越心裡實在不願意。那個叫王倩的女孩,雖然石越對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惡感,甚至潛意識未必沒有一點好感,但是僅僅見過兩麵,而且自己和她的父親、兄長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之中……石越毫不猶豫的就在心裡否定了這種可能。
但另一方麵,石越同樣很難理解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愛桑梓兒,他也不是很清楚。愛情在很多人眼裡,可能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其實不僅僅對於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同樣隻需要一個借口就可以把號稱“偉大”的愛情出賣,人與人之間不同,也許僅僅便是賣價的高低貴賤而已。人類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歌頌著某件事物,一邊出賣它。隻不過相應的,每群人中都有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對於石越而言,也許稱不上什麼高尚,但如果他能夠確定的知道自己在愛一個女孩子,背叛不會是他的選擇。所謂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認為幼稚的愛情更值得堅守。他很可能寧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願意背叛自己的愛情。
讓石越為難的是,他與桑梓兒之間到底有沒有稱為“愛情”的東西,他不能肯定。或許有,或許沒有,於是選擇起來,加倍的艱難。
但無論如何,那種大哥哥保護小妹妹的憐愛,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讓梓兒傷心的事情,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石越心裡肯定會非常的抱憾。“讓我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也很好。”石越當時心裡的想法,不過如此。
曾布和李丁文看著緊皺雙眉,手指不停敲擊桌麵的石越,知道他現在的確是真的很難拿定主意。這兩個人,對於感情這種東西,都是相當的陌生。曾布為了追求功名,曾經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幾十年不聞不問;李丁文心中,隻有一個所謂的“抱負”,除此之外,彆無其它。因此他們也無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擾。
曾布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子明,此事無須如此躊躇不決。如果你真的喜歡桑小姐,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
這話不說猶可,石越聞言眉頭微皺,心中已是老大不滿,但又不便訓斥。他其實也是有幾分執拗的性格的人,不過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劍拔弩張,從外到內,無一處不是拗脾氣;石越則是外表溫和謙遜,內裡才有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拗勁。否則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祿三四年,依然還堅持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須知人一處高位,若缺少製衡,那種“逆亡順昌”的心理就會不由自主慢慢滋養,多少暴虐妄為之人,並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來,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納妾也沒什麼不可以的,見石越不答,以為他心中已動,便繼續勸說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賞子明,如果有半子之實,大家同心協力,往大裡說,可以報效皇上知遇之恩,中興大宋朝,往小裡說,日後子明封侯拜相,不過等閒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裡知道石越之誌,王安石亦不過是在他計算之中。
“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麼扭轉乾坤?何況現在事情做到這個份上,我若中途變卦,梓兒的性格,雖然口裡不說,心裡難免傷心欲絕,她那樣的小女孩,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石越如果連一個小女孩都保護不了,還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麼麵目再談雄心壯誌?”一念及此,石越幾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駁,總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這些話吞在肚子裡,但便有幾分忍不住要在心裡責怪司馬夢求:“去了這麼久了,你也太慢了一點吧!”
曾布哪裡便能知道石越差點和自己說重話?他兀自在那裡口惹懸河,委婉勸說石越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抗旨不遵,毀了自己的前途,所謂“女人如衣裳”,那樣大大不值……誰知道石越竟然變成悶聲葫蘆,一聲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厲聲說道:“子明,我見你平日行事乾練,今日怎的這麼婆婆媽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
石越聞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氣,暗道:“我不娶那個女的,你能把我怎麼樣?我還真不信皇帝就這樣不用我了!”抬起頭來,正要不顧一切的斷然拒絕,就聽到有人尖著嗓子在外麵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趕上你了……”
李向安一邊喘著氣,一步一搖的闖了進來,這一路騎著馬追趕,可把他給累壞了。
李丁文看見李向安進來,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裡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總算來了!”
果然李向安進了客廳,徑直往北邊一站,尖聲說道:“皇上口諭,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見石越和李丁文等人已經跪下,連忙上前跪倒,朗聲說道:“臣曾布恭聆聖諭。”
“著曾布即刻回宮繳旨,不必再去石府。欽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著皇帝的口諭,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曾布不必做這個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文立即一臉的輕鬆,高聲謝恩。曾布卻頓時傻眼了,不甘不願的謝了恩站起來抱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禮,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陣好趕,總算沒有誤了差使。你前腳剛走,後腳韓侍中的表章就遞了進來,說是請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義女許給石越。一邊又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懿旨,你說韓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應嗎?連忙叫我過來通知你,要不然就鬨笑話了。”
他口中的韓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兩朝的韓琦。對英宗與趙頊父子,韓琦都有策立之功。雖然趙頊現在變法用不著他了,但是他的聲望畢竟本朝的大臣中無人能比,而且又是趙頊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這麼點要求,皇帝便衝著“老臣”兩個字,也沒有駁回的理。更何況還有兩宮太後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韓琦什麼時候收了個義女?怎麼半道殺出來也要嫁給石越呀?不過他也無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說道:“既這樣,有勞公公了。”又對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來,說道:“子明,你可以不用為難了,不過韓家的女兒,未必好過王家的女兒。”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個韓家的女兒,便是桑家的女兒,韓侍中在表章中寫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黨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心中一轉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文身上停留了一會,這才笑道:“果然是妙計!”
無論是呂惠卿這樣心懷叵測的人,還是曾布這樣雖然有點私心,但畢竟還算是真心誠意想讓石王結親的人,之前都絕對沒有料到李丁文會有這麼一手。
既然決定要讓石越迎娶桑梓兒過門,李丁文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寫了一封書信,讓司馬夢求領著韓家的家人,一路護送著桑梓兒往河北大名府去了。這封信是代桑俞楚寫的客氣之辭,信中希望韓琦收桑梓兒為義女,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雲雲,隨行的是滿滿一車隊的禮物。而與此同時,有使者帶著馮京說明情況的信件到了韓琦那裡。
韓琦本來就不喜歡王安石,同時也挺欣賞石越。他在官場上打滾多年,若論到對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實遠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後,就知道年輕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業,對他這樣的老臣,多有疏遠,一心信任王安石,變法圖強。本來韓琦的心思,不過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做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聊儘人事。但自從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為大宋朝廷中的新貴之後,韓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著石越的受寵,在朝中製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軌”,所以平時便經常和石越書信往來,在地方上也常常呼應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於己,這等順水人情,他怎麼可能不賣給石越?畢竟讓石王結親,舊黨之中,可沒有一個願意的。再加上有司馬夢求巧妙周旋,桑梓兒的確也很可愛,又有一車的禮物往韓家上上下下這麼一送,韓府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不說桑梓兒又乖巧又懂事的。
韓琦於是一口應承下來,又是正兒八經地讓桑梓兒拜了韓家的家廟祖宗,又是宴請大名府的大小官員,沒兩天整個大名府都知道韓琦收了一個義女。桑梓兒就這麼變成了韓梓兒。這個時候,汴京城裡還沒有開始殿試呢。
但是韓琦也很明白,這件事情,辦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惱皇帝的。因為韓梓兒就是桑梓兒這件事情,瞞一時半會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自然有人知道。到時候皇帝以為他和石越瞞天過海的欺君,這樣的政治風險,韓琦絕對不會願意承擔。
所以他一邊張羅,一邊寫了請安的折子,分彆遞給太皇太後、皇太後和皇帝,說他在京師之時,曾經認識桑俞楚,覺得他這個人急公好義,頗為欣賞,本來打算把他的女兒收為義女,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當時便耽誤下來了。現在桑俞楚因為自己的門戶配不上石越,連累到女兒的婚事,便想起當日之事。因此把女兒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夠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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