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想趕著回家,但鄭鬆萍回招待所收拾好東西再去火車站,也不知道趕上的是下一班火車還是明早的。
因此楚婉到家時,鄭鬆萍還沒回來。
看見楚婉,楚月愣了一下:“你怎麼回來了?”
“爸呢?”楚婉沒接她的話,直接問道。
“後天他們學校要辦一個表彰大會,爸去幫忙了。”楚月說。
楚景山任職的中學離職工大院很近,楚婉放下行李,直接出門。
望著她的背影,楚月有點慌亂。
她和楚婉從小一起長大,妹妹向來都是溫順乖巧,她從來沒見過妹妹這麼風風火火的樣子。來也好,去也好,楚婉連半句解釋都沒有,這是怎麼了?
難道是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了?
楚月垂著眸思索。
她媽媽性格衝動,有時候脾氣上來,就會忘了掩飾。這回去軍區,她媽說是為了敲打楚婉,可楚婉今時不同往日,哪能乖乖聽訓?
會不會是——她媽一不小心,把楚婉的身世說漏嘴了?
另一邊,楚婉已經到了北城第二中學。
“大爺,您知道我爸現在在哪裡嗎?”她問道。
“小婉回來了?”門衛和氣地笑了笑,指著食堂的位置:“你爸剛才好像和幾個老師去吃飯了。”
此時食堂裡,楚景山和幾個教師坐在一起邊吃飯邊閒聊。
表彰大會馬上就要開了,到時候會有畢業生的發言時間,校方還會對優秀教師進行表彰。
“楚老師,這表彰肯定是你的,你們班的孩子們學習成績多好,都是你的功勞。”
“我上次聽內勤科的董同誌說了,校長讓他們從供銷社買了很多好東西,還有一些票證、獎金,都是為了給受表彰教師的。”
“我們就不用想了,楚老師有資曆,又把孩子們帶得這麼好,這份榮譽肯定是您的。”
邊上都是一些年輕的教師,楚景山擺擺手:“哪裡哪裡,都是為學校、為學生服務。”
在大家眼中,楚景山是個受人敬重的教師,雖是學校裡年紀最大的老師,但從不倚老賣老,平時又很謙虛,對他都是服氣的。
這會兒,一陣腳步聲響起,打斷他們的談話。
教師們抬起頭,就看見楚婉走過來。
太陽已經下山了,食堂裡的燈光並不明亮,遠遠地,他們隻看見楚婉纖細窈窕的身影,好奇是哪裡來的時髦女同誌。等到人走近一些,幾個年輕教師就看得愣了神,白皙的臉蛋、一雙眸光清澈分明的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和粉潤的唇,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這精致的五官實在是太打眼了。
怎麼以前沒見過她?
“小婉?”楚景山驚訝地站起來。
他不知道楚婉怎麼突然來了,往前幾步,耳畔傳來其他人的議論聲。
“這是誰?”
“你們剛來學校,沒見過楚老師的女兒。這是小女兒,之前經常來的是大女兒。”
“楚老師的小女兒真好看……她有對象了嗎?”
“結婚了,她愛人是部隊的營長,之前她一直和愛人住在京市軍區的。”
“營長?那我們沒戲了!”
再次看向楚婉時,楚景山的心底一陣舒暢。
他走上前,笑著問:“婉婉怎麼回來了?”
“我有事問你。”楚婉說。
看著她嚴肅冷淡的神色,楚景山愣了一下,輕咳一聲:“我們去那邊。”
楚婉還沒吃完,讓楚景山給自己打了一份飯,兩個人坐在食堂的角落。
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她斟酌了一路,再開口時,仍舊覺得響在自己耳畔的每一個字都是陌生的。
“我和楚月不是雙胞胎,她不是我親姐姐。”楚婉看著楚景山,黑白分明的雙眸沒有絲毫閃躲遲疑,“是嗎?”
楚景山原本嘴角慈愛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大半,他愣著,問道:“為什麼這麼說?你媽告訴你了?”
“她不是我媽。”楚婉輕聲道。
到了此時此刻,楚婉已經確定自己不是鄭鬆萍的親生女兒。
她抿了抿唇,問道:“那你呢?”
他歎了一口氣:“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知道這事遲早要瞞不住的。小婉,你先吃,吃飽之後,爸把整件事告訴你。”
即便這一路非常疲憊,並且饑腸轆轆,可盤中的每一粒米、每一口菜,對楚婉而言都是食之無味。
她墊了墊肚子,放下筷子:“你說吧。”
楚景山帶著楚婉離開食堂,父女倆走在校園的操場上。
夜空繁星點點,楚婉垂著眼眸,一步一步往前走,聽她父親說起自己的身世。
“你不是我和鬆萍的親生女兒。”
楚婉愣了一下,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楚景山。
從小到大,父親怕鄭鬆萍,也聽鄭鬆萍的。但每當鄭鬆萍不在家的時候,他對她和楚月都是一視同仁,甚至有時候還會跟楚月說,媽媽不在,就讓著點妹妹。
她懷疑鄭鬆萍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從來沒想過,就連楚景山都不是她的生父。
這是真的嗎?
“這件事並不複雜,我和鬆萍結婚之後沒多久,她就懷孕了。懷胎十月,她很辛苦,生下楚月那天,我們在醫院,碰見你親生母親。你親生母親剛生下你,她說孩子的父親跑了,百般哀求,求我們收養你,對外就說你和楚月是雙胞胎姐妹。”
“那時候是一九五七年,一個女同誌,獨自在醫院生下孩子,光是身邊人的風言風語,她都吃不消。她說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自己又沒能力照顧你,就隻好把孩子留給我們。”
楚婉怔住了,問道:“那你們怎麼會同意呢?”
楚景山沉默片刻:“我和你母親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當時我就喜歡她。”
楚婉更加不解,緊擰著眉,看著他。
“就是因為這樣,當知道她生下一個沒爸的孩子時,我心軟了,同意把你接回家。可是鬆萍知道我以前對你母親的感情,一直不願意接受你。住院的那些天,你母親偷偷從醫院溜走,我實在不忍心,鬆萍又拗不過我,因此即便對外說你和楚月是雙胞胎,可她心底一直都怨你。”
“那我親生母親後來有消息嗎?”楚婉問。
“沒有。”楚景山盯著楚婉片刻,挪開目光,“她跑了。”
楚婉想過很多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料到楚景山說的。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相信。
“小婉,你這次回來,不要鬨了。”楚景山說,“你本來就不是我和鬆萍的親生女兒,我們已經把你照顧到這麼大……這個家,已經因為你而整天家無寧日,我們消停點,行嗎?”
楚婉抬起眸,正好看見楚景山帶著懇求的表情。
“我出生時醫院的證明有嗎?”她問,“有沒有什麼是可以證明我身份的?”
楚景山搖搖頭:“都已經二十年了,早就沒了。小婉,反正你都已經結婚了,日子過得還這麼好,就彆在意這些了。不管怎麼樣,爸爸都是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來看待的。”
到了這個地步,楚景山像是已經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楚婉心底的疑慮卻越來越深。
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她又說不上來。
……
一路上,楚婉都是狐疑地看著楚景山。
她問了很多問題,他都一一作答,就連在課堂上對著學生,都沒這麼多話。
楚景山是心虛的,可再心虛,他也不能讓真相大白。
當年的事,是他犯的一個錯誤,如今楚婉都已經這麼大了,沒必要再讓她知道那一筆糊塗賬。
到家之後,楚婉該睡在哪裡,就成了個大問題。
以前她和楚月的房間裡有兩張床,現在其中一張床被搬走了,以姐妹倆現在的關係,擠在一張床上睡又是不可能的。
楚景山說道:“小月,你去我和你媽的屋裡睡,我在客廳打個地鋪。”
楚月上次和妹妹鬨掰,以為這回她會主動向自己示好,可沒想到她居然不搭理自己,心底還有氣。
她說道:“不要,我在這裡睡習慣了。”
“楚月!”楚景山瞪起眼,吼道,“現在連你都不聽話了?”
楚月被嚇了一跳。再看向父親時,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再拒絕,心不甘情不願地抱著枕頭,去了父母的房間。
之後,楚景山的臉色逐漸好轉,他從櫃子裡拿了乾淨的被子,把楚月原本的被單換下來。
“小婉,你這一路回來累了,早點休息吧。”他說。
等到楚景山出去之後,楚婉把房門關上。
她總覺得,今天的楚景山不一樣。
比之前的任何時刻,都要殷勤、客氣,像是生怕她會鬨。
可他為什麼害怕?
如果她不是楚景山和鄭鬆萍的親生女兒,被領養照顧到這麼大,她有什麼底氣鬨?
難道,剛才那一番說辭,不過是他用來搪塞自己的?
楚婉想著自己的親生母親,試圖從楚景山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一個母親的模樣,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難道她媽媽,真的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病房置之不理?
屋子裡靜悄悄的,楚婉蓋上被子,卻怎麼都睡不好。
她想念安年和歲歲,也想念顧驍。
這裡早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楚婉盼著立馬弄清身世的真相,趕緊回家。
……
此時成灣軍區的家屬院裡,歲歲和安年翻來覆去的,都睡不著。
婉婉姐姐不在家,沒人給他們講故事了。
項靜雲笑著說這倆孩子嬌氣,以前楚婉沒來的時候,他們哪需要聽什麼故事,自己在床上打著滾兒就睡著了。
可是話音落下,她又覺得欣慰。
如果不是因為楚婉對他們的付出足夠多,兄妹倆又怎麼會在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對她這麼依賴?
孩子們很可憐,但同時,又是幸運的。
“奶奶,婉婉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哇?”歲歲問。
“大概三五天就回來了。”項靜雲哄著,“等她回來了,再給歲歲和安年講故事,好不好?”
其實楚婉是昨天傍晚走的,她走之後,項靜雲已經照顧著孩子們過了一夜。
但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第二天,孩子們竟愈發惦記起她。
“那爸爸呢?為什麼爸爸也不在家哇?”歲歲又問。
“爸爸接到臨時任務,去了江城。”項靜雲說,“他是今天早上接到的任務,當軍人就是這樣,隨時聽從組織安排。”
“爸爸什麼時候才回家?”歲歲又問。
“大概三四天吧,他走得急,沒說清楚。”項靜雲不厭其煩地回答著,話音剛落,看見歲歲眨了眨眼睛,眼圈還紅紅的。
項靜雲一怔:“歲歲怎麼哭了?”
小團子兩隻胖手手抱著奶奶,小聲地問:“他們真的還會回來嗎?”
項靜雲的心底咯噔一下,再回過頭,看見另一張床上,安年也是失落的樣子。
一時之間,她全都明白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小,但都已經懂事了。
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已經犧牲,也清楚地知道,母親頭也不回地拋棄了他們。
現在兄妹倆雖然被領養,有了養父養母,但他們心裡頭卻沒有安全感。
安年和歲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可項靜雲知道。
他們是擔心顧驍和楚婉再也不回來了,就像他們的親生父母那樣。
她對兄妹倆心疼不已。
“你們婉婉姐姐出門辦事,爸爸是去出任務,他們倆現在有點忙,可忙好之後,肯定會回家的。”項靜雲說,“歲歲和安年想他們,他們現在,肯定也在想著歲歲和安年。”
“真的?”安年輕聲問。
“當然是真的了。”項靜雲說,“安年和歲歲是我們家的孩子,哪有家人出門不惦記家裡小孩的呢?”
兄妹倆聽著項靜雲的話,都是似懂非懂。
但他們相信奶奶。
安年閉上眼睛,把被子拉高一些。
歲歲眨了眨眼睛,把眼眶裡的淚花眨回去。
再過幾天,爸爸和婉婉姐姐就會回家。
隻不過是幾天而已,在大院裡玩著玩著,時間就過去了。
……
楚婉是在天快亮時才睡著的,但一大早,還是被屋外的動靜吵醒。
是鄭鬆萍回來了。
鄭鬆萍剛到家,就看見客廳地上的被子,她正納悶,見楚月從自己房間出來。
楚月壓低了聲音說道:“楚婉回來了,她好像知道自己不是我親妹妹的事了……”
“你爸說了?”鄭鬆萍神色警惕。
“我早上問過,爸說找了個理由糊弄過去了。讓你這兩天彆和她鬨矛盾,她回去之後,也不會突然再跑回來……”楚月捂著嘴,繼續用氣音說道。
鄭鬆萍不知道楚景山是怎麼把這事糊弄過去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楚月去拿了牙膏牙刷:“我等一下要去奶奶那邊看一眼。”
“你爸又讓你去?”鄭鬆萍說道,“他這麼多弟弟,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你奶奶身體不好,憑什麼隻讓我們家操心?她不是最疼孫子嗎?兩三個孫子呢,怎麼不讓他們去照顧她?”
“媽,你都說她心疼孫子了,哪舍得孫子辛苦啊。”楚月聳了聳肩,突然想起祁俊偉,問道,“對了,你碰見俊偉了嗎?”
就在這時,楚婉推開門出來了。
鄭鬆萍先是有些慌張,但回想一下,剛才她們母女說話的聲音很輕,她應該聽不見,才鬆了一口氣。
此時看著楚婉,鄭鬆萍想起在軍區時項主任說要寫舉報信的事,不敢再頤指氣使,難得露出笑臉:“楚婉回家了?這麼早,再睡一會吧。”
“我去看看奶奶。”楚婉說。
“你去?”楚月驚訝道。
“你們不是說她身體不好嗎?我去看看。”楚婉說。
等到楚婉去洗漱,鄭鬆萍和楚月才回過神,麵麵相覷。
楚婉聽見她們說奶奶身體不好……
這麼說,難道她也聽見她們說楚景山隨意找了個理由糊弄她的那番話了?
等楚婉走遠了,鄭鬆萍對女兒說道:“彆怕,她能鬨出什麼風浪?我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楚月的心情卻很沉重。
是,她們不是頭一天認識她。
可是,在軍區那些天,楚月見到了不一樣的楚婉。
當年那個乖巧聽話又好哄的妹妹,早就已經消失了。
……
楚婉到老太太家時,還是大清早。
她敲了敲門,沒多久,老太太來開門了。
老人家現在一個人住。
楚婉和老太太並不親,但這和她是不是楚家孩子沒有任何關係,楚老太太重男輕女,一直惦記著讓楚景山和鄭鬆萍再生個兒子,隻是沒能如願。
楚婉來探望奶奶,是為了自己的身世。
當年的事,老太太也許知道。不過老太太很精明,也不知道能不能從她那裡套出話……
但即便是帶著目的來,此時看見楚老太的樣子,她還是有些唏噓。
她老了很多,說話還犯糊塗。
一看見楚婉,她就說道:“小月啊?今天給我帶什麼吃的了?”
“奶奶,我是楚婉。”楚婉說道。
楚老太太把眼睛眯起來,湊近了看,許久之後又說道:“我說呢,小月怎麼變漂亮了。”
楚婉扶著老人家胳膊進屋。
楚老太太說道:“你怎麼願意扶我?他們都說我臭。”
楚婉以前聽過,照顧老人和照顧小孩是一樣的,都得哄著。可這之間,又有區彆,老人不比孩子可愛,尤其是病倒之後,守在病床前的家人,就很難有足夠的耐心。
“夏天出汗,有味道是正常的。我去燒一盆熱水,您去洗一洗就舒服了。”楚婉說。
楚老太太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
她生的三個都是兒子,不方便。兒媳婦倒是有,可她們才懶得管她臭不臭。至於幾個孫女,最大的是楚月,楚月嬌生慣養的,來她家都是捏著鼻子,更不可能這麼體貼。
直到現在,楚老太太才覺得楚婉好。
不過已經太晚了。
老太太有些糊塗,說話顛三倒四的,可她的腿腳還算利索。
楚婉給她找了換洗的衣服,讓她進去洗澡,之後就隻用在外麵守著,不需要多幫忙。
過了好一會兒,楚老太太出來了。
這叫一個神清氣爽。
楚老太年輕的時候嘴皮子厲害,看誰都不順眼,有什麼好吃的,全給孫子們留著,不願意給孫女。
現在老了,孫子們對她沒多好,因此就算楚婉隻是給她燒了熱水,她心裡都覺得感慨。
“還是你這孩子最懂事。”楚老太說道,“以後你經常過來。”
“我結婚了,現在隨軍,平時回不來。”楚婉說。
楚老太驚訝道:“你男人不是製鋼廠的嗎?怎麼又當兵了?”
見她又犯糊塗,楚婉解釋道:“他去世了,您忘了嗎?”
楚老太記不清楚,隻說道:“那你一個人怎麼過?以前的人說,有福生六月,無福生臘月。你是六月生的,怎麼半點福氣沒沾著呢?”
楚婉垂著眸,靜靜地聽楚老太說的話。
突然之間,她心底一顫,抬起頭:“奶奶,我是六月生的嗎?”
“當時你爸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才兩個多月大。”楚老太太說。
楚婉的神色微微一變。
楚月是九月生的,可楚景山卻說,她和楚月都是在醫院出生,還是挨著的病房。
“奶奶,您記錯了吧?”楚婉故意問。
“哪能忘!”楚老太太立馬反駁,“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時候,都快九月了,那年特彆熱,我又不是老糊塗了。”
感覺到離真相近了些,楚婉的心臟噗通直跳,她哄著楚老太太:“奶奶,您不糊塗。我爸說了,把我抱回來沒多久,楚月就出生了。後來他和我媽對外就說我們是雙胞胎。”
“你爸怎麼告訴你了?”楚老太太問。
“我長大了呀,他什麼都告訴我了。”楚婉佯裝鎮定。
“他們倆口子,求著我彆說,自己倒是全說明白了!”楚老太沒好氣道,“你還喊她媽!她那樣的,哪算是媽!我真後悔,當年怎麼就被她哄著讓她進門了。鄭鬆萍就是連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你親媽!”
楚婉坐在楚老太身旁,兩隻手緊緊扣在一起,因過於用力,指甲蓋都有些發白。
她做了個深呼吸,唇角仍舊帶著恬靜的笑容:“奶奶,我媽還說您記性不好,不中用了。但我看您的記性很好,什麼都記得呢。”
“鄭鬆萍說我不中用了?”楚老太“啐”了一口。
她站起來,往屋裡走。
床底下藏著一個餅乾盒,楚老太自己拿不出來,就指了指,讓楚婉去拿。
“我是記不清這兩年的事,幾十年發生的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
楚景山的心情很不錯。
雖然楚婉剛來的時候問起自己身世的事情,差點打亂了他的計劃。但多虧他腦子轉得快,隨意編了個理由,給她搪塞過去。
之後,楚婉雖有些狐疑,但並沒有再追問。
直到昨天,楚婉從楚老太家回來,疑慮似乎是徹底打消了,變得和以前一樣溫柔乖巧。
這樣一來,當初發生的一切,再也不會見天日,再加上下午要參加學校的表彰大會,楚景山滿心舒暢,心情無比放鬆。
中午,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
楚婉說道:“爸,我離開京市已經三天了,準備買明早的車票回去。”
鄭鬆萍抬起眼,儘量不讓自己的唇角上揚。
估計那項主任所謂的舉報信也隻是嚇唬她而已,楚婉已經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感激涕零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恩將仇報”?
隻要楚婉走了,家裡就風平浪靜了。
“明早?”楚景山問。
楚婉“嗯”了一聲:“爸,我聽說今天下午的表彰大會對你而言很重要,我能參加嗎?”
楚景山抬起頭,看著女兒漂亮的臉蛋。
她和她媽媽年輕時長得很像。
看著女兒的笑臉,一時之間,他心底的隔閡消失得無影無蹤,笑道:“當然可以。”
……
下午的表彰大會,在北城第二中學的禮堂舉行。
學校各個科室的同誌、教師、領導,還有學生以及學生家長都已經準時到場。
禮堂台上掛著大紅色的橫幅,校方領導坐在台上,麵前擺著獎狀和一些肥皂、牙刷、搪瓷杯等獎品。
楚婉到場時,一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這是楚老師家的小婉吧?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小婉看著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樣了?”
“小婉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前兩年小婉下鄉,日子過得不容易……現在好了,又結婚了,上回來她帶她愛人來家裡,她愛人是真體麵,聽楚老師說,她愛人是部隊的營長!”
“那楚老師家大女兒的愛人在部隊裡是做什麼的?”
“排長吧。”
楚月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看向鄭鬆萍。
鄭鬆萍也沉下臉。
她沒想到,楚景山平時在自己麵前假意對楚婉愛理不理,實際上自己不在的時候,竟在大院裡把楚婉吹到天上去。
這麼一對比,楚月的風頭全被楚婉壓下去了!
“媽,坐這邊吧。”楚月說。
鄭鬆萍怕被人看了笑話,轉頭笑著對楚婉說:“小婉,你坐我邊上。”
可是楚婉沒理她,在前排找了個位置坐下。
鄭鬆萍一臉尷尬。
禮堂裡不少人看著這一幕,都有些納悶,這是怎麼了?母女倆鬨不愉快了?
表彰大會正式開始,先是校長拿著演講稿發言。
之後,一個個學生代表因優異的學習成績被請上台,領取獎狀,台下他們的父母都是一臉驕傲。
學生代表領獎結束之後,一位教師對著話筒說道:“下麵進行大會第二項:請趙啟榮副校長宣讀北城第二中學先進教師名單。”
副校長趙啟榮拿著名單,將先進教師請上台。
得了這項榮譽的大多是年輕教師,下台時一人領一個搪瓷杯,笑容比花兒還要燦爛。
從學校領導,到每個學生和教師,大家都要發言,再加上頒發獎狀、獎品,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此時台下的楚景山,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
即便大部分同事都說優秀教師的表彰必然是他的,可他仍舊忐忑。
“大會的最後一項,是由我們學校推薦到全省的優秀教師人選。”
“讓我們熱烈歡迎——”
鄭鬆萍和楚月都是一臉緊張。
母女倆盼著聽見那個熟悉的名字。
“讓我們熱烈歡迎楚景山老師!”
鄭鬆萍和楚月對視一眼,滿臉的驚喜。
在掌聲之中,楚景山緩緩上台。
即便他想裝出平靜淡定的樣子,但還是無法掩飾,激動得快要說不清楚話。
北城第二中學不是什麼小學校,被校方以優秀教師的身份推薦到全省,這意味著他在學校的職位不會再停滯不前。
台上,校領導在給楚景山頒發獎品。
全校唯一一個優秀教師,甚至要評比到省裡去的,當然不是什麼牙膏牙刷或者香皂就能打發。
獎勵有各種實用的票證和津貼補助,台下楚月和鄭鬆萍笑得都快要合不攏嘴。
但更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副校長趙啟榮說的話。
“今年九月,我就要退休了。在和陳校長商量過後,我們認為最適合接我班的人選,是楚老師。”趙啟榮笑著說。
鄭鬆萍不敢置信,瞪大了雙眼。
副校長!
以後她是副校長的媳婦了,大院裡誰見了她,不高看一眼!
坐在母女倆身邊的職工聽見這話,立馬表示恭喜。
鄭鬆萍和楚月笑得眼睛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前排的楚婉對此一點都不意外。
原劇情中,楚景山在她死後沒多久,就成了副校長。之後一路往上走,變成校長,再在機緣巧合之下進了教育局,成為教育局局長。
往後很多年,人們提起楚景山,都是讚不絕口,說他是一位優秀的教育工作者。
“楚老師才四十出頭,行事作風肯定不像我這麼古板,以後學校裡的孩子們有福氣了。”趙啟榮說道,“接下來會進行一段時間的公示,如果所有人都沒有異議的話,到今年九月開學的時候,楚老師將正式成為我們學校的副校長!”
台下掌聲雷動。
楚景山享受著這一刻,神情意氣風發。
這時,一道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傳來:“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這是?”趙啟榮看了看楚婉的方向。
台上一位女老師說道:“這是楚婉吧?楚婉是楚老師的女兒,以前也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學習成績十分優異!”
趙啟榮忙說道:“楚老師的女兒是想上台恭喜楚老師吧?”
楚景山一聽,也笑了,衝楚婉招了招手,滿臉的慈愛。
楚婉剛才特地找的是前排的位置,現在上台時,就沒耽擱太多時間。
接過話筒之後,她說道:“首先,爸爸成為副校長,我為他感到開心。”
大家都望著楚婉。
小姑娘的聲音溫溫軟軟的,拿著話筒卻很大方,一點都不怯場。台下的教師職工和學生家長都打起精神,有的誇楚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有的是單純覺得漂亮女同誌說話可比聽老領導念演講稿有趣多了,注意力不自覺被吸引。
楚月不高興地撅起嘴巴。
楚婉什麼時候這麼愛出風頭了?
“謝謝小婉。”楚景山笑道。
但楚婉沒有對他笑,而是低下頭,從自己背著的挎包上,拿出幾封信。
“這裡有幾封信,我想給大家念一念。”
鄭鬆萍皺眉,她要鬨什麼幺蛾子?
“景山,我是鬆萍。我不認得太多字,這封信,是請村裡的老先生幫忙寫的,他答應不會外傳,請放心。你回城三個月了,是不是已經把我忘記了?你說過要娶我,我把自己整個人都托付給你了,你怎麼能騙我呢?”
“我懷孕了,算一算,孩子是九月份出生。我爸媽快要打死我,說我不要臉,不知廉恥。”
“現在已經六月了,你和薑曼華的孩子是不是已經出生?你們現在過得好嗎?她是資本家的大小姐,肯定不懂得體貼你。”
楚婉一字一頓,聲音柔和卻有力。
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鄭鬆萍尖叫道:“你哪來的信!”
楚景山也渾身僵硬,上前就要去搶。
但楚婉把信舉高,往後退了幾步,轉頭對校長說道:“校長,這關乎著學校教師的作風問題,請您讓我念完。”
校長神情嚴肅:“你念。”
趙啟榮和幾個男老師聞言,立馬上前攔在楚景山麵前,將他的雙手牢牢按住。
“這是最後一封信了。”楚婉打開,繼續道,“景山,孩子快出生了,你還不跟她離婚,那我就隻能去找你了。這是最後一封信,如果你不和薑曼華離婚,把我接到城裡,並且把你媽製釘廠的工人職位給我,就彆怪我不客氣。我要去告你,告你流氓罪!”
台下的鄭鬆萍一直在尖叫,直到這最後一封信念完,她的聲音逐漸輕了,雙腿發軟,直直地跌坐在地上。
周遭的目光像是一把把冷箭,嘲弄譏諷,還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楚月扶著鄭鬆萍,眼淚直接就掉下來:“你們彆聽她胡說,她都是在胡說!”
楚婉將這幾封信交到校長手中:“校長,鄭鬆萍過去是製釘廠的員工,您可以請人核對筆跡。”
校長接過信,神色凝重:“這些信,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這些信,都是楚老太太給楚婉的。
事情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楚婉的親生母親叫薑曼華,是京市人,從小家境優渥,性子天真爛漫。薑曼華是資本家的女兒,那一陣子家中聽見風聲,將她暫時送到北城親戚家。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與英俊又有學識的楚景山相識。
但那是一九五五年,沒過幾個月,楚景山在一九五六年作為第一批下鄉的知青來到桐合村。
他擔心薑曼華不願意等自己,哄著她去領了結婚證。
可沒想到,下鄉沒多久,他又遇到鄭鬆萍。
彼時遲遲沒有回城的希望,楚景山犯了錯誤,悄悄和鄭鬆萍處對象。他們說好的,自己在城裡有媳婦,並且遲早會回城,他是不希望被鄭鬆萍賴上,同時,鄭鬆萍想借由這個機會嫁到城裡去,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
楚景山以為自己要在桐合村待很多年。
誰知沒過多久,他母親說有希望辦他幫“病退”回城。
楚景山回城時,薑曼華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他欣喜若狂,決定將在桐合村發生的一切忘記。
然而,一個月後,他收到鄭鬆萍寫來的信,她也懷孕了。
楚景山六神無主,一再逃避,可另一邊,鄭鬆萍步步緊逼。
直到鄭鬆萍提出要舉報他時,他為了自己的前途,決定和薑曼華離婚。
正好京市有消息傳來,因家中成分問題,薑曼華的父母出事了。她匆匆趕過去,再回來時,卻不見自己的女兒。
楚景山為了讓她死心,將當時不過兩個多月大的孩子抱到自己父母家,謊稱孩子已經夭折。
父母出事、女兒夭折,雙重打擊,薑曼華病倒。楚景山怕再拖下去夜長夢多,提出離婚。
在那之後沒多久,楚月出生了,楚景山將楚婉抱過去,對外就說兩個孩子是雙胞胎。
這一切,都是楚婉從楚老太太口中得知的。
楚景山為了掩蓋真相,竟還說她是自己領養的小孩。
滿口謊言。
楚老太太說,楚景山提出離婚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薑曼華。
她當時病得重,家中突逢巨變,連親戚都不願再照顧,興許就這麼病死了。
此時站在台上,楚婉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所有人,既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她的親生母親。
像楚景山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教書育人,更沒資格過得像現在這麼好。
台下一片嘩然。
鄭鬆萍掩麵痛哭,失去全部的體麵。剛才還是副校長夫人,現在變得像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她不敢相信,更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楚月也是臉色蒼白,用力搖頭:“我媽當時也是沒辦法了。”
可楚月這麼一說,大家就知道了,原來她早就知道這件事。
“這種人怎麼能當副校長?”
“這一家子人都不是好東西,幸虧小婉隨了她親媽!”
“楚景山剛來學校的時候,說雙胞胎女兒已經九個月大了。但我那時候看就覺得其中一個孩子不像隻有九個月大的樣子,倒像是一歲。鄭鬆萍說是因為那孩子營養好,我呸!”
“對,我也記得,後來他們就不怎麼把孩子抱出來。還是後來孩子大了,楚月吃得好,個子比楚婉高,還長肉,才看不出差距……”
“像楚景山這種人,應該直接開除!”
這些聲音,讓楚景山心慌。
到手的優秀教師榮譽和副校長的頭銜全都沒了。
“楚婉!”楚景山目眥欲裂,猛地揚起手,想要一巴掌扇下去,“我打死你!”
可巴掌還沒落下,他看見禮堂外,一道身影出現。
顧驍這一個月出了兩趟臨時任務,向組織申請了一天假期,就在剛才,他從江城趕過來,想接楚婉回家。
職工大院的門衛告訴他,楚老師一家都去學校參加表彰大會了。
顧驍立馬來到禮堂,沒想到看見楚婉上台的全過程。
而她把話說完之後,楚景山竟然還想打人。
此時,他快步走到楚婉身邊,狠狠抓住楚景山的手腕。
“你要打死誰?”他厲聲問。
楚景山怕了,咽了咽口水:“她、她想害死我!”
顧驍的臉色徹底沉下,太陽穴上青筋暴起,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大掌抓住楚景山,猛地一反手,將他一腳踹開。
楚景山被踹到台下,腦門撞到台階,他連滾帶爬,護著自己的頭。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顏麵儘失過,但現在,臉麵已經是最不值錢的了。因為楚景山的耳邊充斥著一道道憤怒的聲音。
他們讓校方辭退他、讓他們一家滾出職工大院、還說當年他為了回城假裝病退,可以報公安……
楚景山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會是什麼。
為什麼楚婉非要置他於死地?他已經儘量彌補了。
二十年前,等到穩住鄭鬆萍之後,他一直不相信薑曼華已經不在人世,到處都在打聽她的下落!
……
台上,顧驍已經走到楚婉的身旁。
他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
她一個人的力量這麼微小,卻撕開了楚景山一家的真麵目。
顧驍牽著她的手,走到學校領導麵前:“這裡還有一封舉報信,是清遠軍區的項書記托我帶來的。”
楚景山與鄭鬆萍臉上所有的血色褪去。
之前的作風問題,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他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校方能留點情麵。
可沒想到,顧營長竟也不攔著楚婉,他們這是要趕儘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