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山來參加表彰大會時有多歡天喜地,此時就有多狼狽難堪。
聽著耳畔響起的一道道嘲弄鄙夷甚至怒罵的聲音,他們一家三口連頭都抬不起來。
楚景山死死地瞪著楚婉。
這幾封信,是她從楚老太那裡拿來的,也就是說,早在昨天,楚婉就已經知道了一十年前那件事的全過程。可在家裡的時候,她半個字都沒透露,一副乖順柔弱的模樣,甚至還假惺惺地說要陪他參加完表彰大會才走!
她是他的女兒,為什麼要這麼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她能稍稍手下留情,隻在家中與他們對峙,或者在大院裡鬨,他都沒這麼氣。可她偏不,楚婉對他太了解了,知道他和鄭鬆萍在意什麼,就摧毀什麼!
鄭鬆萍的眼淚都快要流乾了。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竟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哭成這樣,這撒潑打滾的樣子,和她從前在桐合村見到的村民有什麼區彆?
來到城裡一十年,鄭鬆萍從不提起自己在桐合村長大,早些年她偶爾還會回去看一下父母,後來父母相繼過世,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在鄭鬆萍看來,她和桐合村的村民們不一樣,和她的兄弟姐妹們也不一樣,她是城裡人,和丈夫是雙職工家庭,這日子過得多滋潤!
甚至就在十幾分鐘之前,她以為自己的日子會更滋潤,先是成為副校長夫人,再過幾年,還有可能是校長夫人,大院裡每個人見了她都要更加客氣!
然而現在,美夢破碎了。
表彰大會已經進行到最後環節,楚婉的上台並沒有影響到整個大會的流程。北城第一中學的校長沒想到楚景山是這種人,嚴厲地表示,就算公安同誌不管這樣的“家務事”,他們校方也要管。
一十年前的一筆感情債,到了現在才有清算的一刻,楚婉覺得太便宜楚景山了。可再轉念一想,一十年前剛假裝病退回城的時候,楚景山一無所有,就算事情鬨大了,他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子就生子,再由長輩疏通一下,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在楚景山自以為擁有了一切的時候,將他狠狠拉下,四十多歲的他摔了這麼大一個跟頭,以校領導和全體職工此時的憤怒,檔案上肯定會記下重重一筆,他還怎麼翻身?
恐怕接下來的大半輩子,楚景山都要在痛苦中掙紮煎熬。每當生活不如意的時候,他就會想——我本來差一點就要成為副校長了!
楚婉看著人人喊打的楚景山和鄭鬆萍,隻覺得痛快。
可再痛快,能撫平她親生母親當年受到的傷害嗎?
楚婉心疼自己的媽媽。
當時薑曼華生病了,之後再無音訊,他們都說她已經不在了。
可楚婉多希望媽媽還活著,即便天大地大,她們母女很難再重聚,可她還是希望媽媽在某一個地方,活得很好。
此時,台上的楚婉冷眼看著楚景山一家,她終於不再像過去幾年那樣,總是盼著融入他們,盼著他們能多看自己一眼。
顧驍站在楚婉的身後,大掌穩穩扶住她纖細顫抖的雙肩,將她護在自己懷中。
……
楚景山一家回到大院時,已經是傍晚了。
一家三口都餓了,但卻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去買菜或是上食堂打飯,因為,他們被要求立馬搬離大院。
楚景山一家隻好回去收拾。大院職工們還不信,生怕他們悄悄關上門多待一天,一個個便像是人牆似的堵在門口,死死盯著他們。
在一家三口進屋沒多久,楚婉也過來了,她這趟回北城,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準備一並拿走。
大院裡的孫老師說道:“小婉,你彆急著收拾啊,現在趕到火車站已經沒有車票了,倒不如和你愛人再在這裡住一宿,明早走也來得及。反正楚景山和他媳婦女兒現在就要搬走了,也礙不著你的眼。”
大院裡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是看著楚婉長大的。過去他們就覺得這小姑娘乖巧漂亮,納悶家裡怎麼就隻寵著楚月一個人。現在,他們可算是明白了,但回過神之後,對楚婉更加心疼。她是楚景山的親生女兒,在家裡居然要受這種待遇,真是有後媽就有後爸,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孫阿姨,我不想住在這裡了。”楚婉說,“我們商量好了,一會兒去開一間招待所,明天再回京市。”
這話一出,大家都嘖嘖感慨。
明明有地方可以住,但因為膈應,寧願去開招待所,要不是這小倆口錢多得沒處花,哪能這樣糟蹋啊。
楚婉回房間拿行李。剛一進屋,一抬眼,她看見楚景山的眼神。這眼神,就像是恨不得殺死她似的。
楚婉沒有躲避他的目光,脊背挺得筆直,父女倆對視了許久。
楚景山恨得目眥欲裂,正當他握緊雙拳時,一個抬眸,看見站在門外的顧驍。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可顧驍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楚婉的方向。
在與他對視時,顧驍的神情淡淡的,可一股子狠厲的氣場卻像是與生俱來一般,讓楚景山不敢造次。
在表彰大會上,當著這麼多麵被自己的親女婿給打了,這是楚景山一生的恥辱。可他的恥辱,又何止是這樣?從今往後,他再也不願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這就像是一場噩夢,讓他無法麵對。
整理自己滿屋的衣服時,楚月的腦子一片空白。
這麼多的衣服,從前她買回家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以後呢?楚景山丟了工作,鄭鬆萍的工作則給她了,而她當時太任性,說辭職就辭職。將來,他們一家三口該怎麼過?難道讓祁俊偉養著他們嗎?
楚月害怕,怕他會嫌棄自己,嫌棄自己的家人。
楚月蹲在五鬥櫃前,將衣服一件一件疊好,眼淚不住地落下。
但她沒想到,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
“楚景山和鄭鬆萍在哪裡?”
“公安同誌,他們在裡麵!”
“公安同誌,我帶你們去,就在那邊……”
楚月渾身一僵,用極慢的速度站起來。
幾個穿著製服的公安闖進屋,要將臉色煞白的楚景山和鄭鬆萍帶走。
“我們接到北城第一中學校方送來的舉報信,清遠軍區的項主任舉報你們傳播封建迷信,現在跟我們走一趟。”
楚景山連忙解釋,聲音都在顫:“公安同誌,我們沒有傳播封建迷信,都是家務事而已!”
鄭鬆萍哭喊著:“沒有!我們沒有傳播封建迷信!以前寧玉村全村人都說楚婉是小寡婦,說她晦氣克夫,憑什麼隻抓我們?”
公安同誌沉下臉,嚴肅道:“你口口聲聲把這話說出來了,難道我們還抓錯了你?”
看著父母被帶離的背影,楚月六神無主,跑上前:“爸!媽!”
鄭鬆萍回頭時也是滿臉的淚痕:“小月你彆怕,媽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先去奶奶家住一段時間,彆怕!”
楚月一直以為自己有能力、有主見,是和其他女同誌不一樣的。可真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擔不住事。
她哭得停不下來,癱軟在地上,滿臉無助。
楚月以為職工大院裡的“大人”會幫助自己,可他們開口時,卻是一臉譏諷。
“鄭鬆萍對自己女兒是真好,這麼大的人了,還讓她彆怕。有什麼好怕的,楚婉也是一十歲,一個人經曆多少事了,怎麼不見得他們夫妻倆心疼呢?”
“我以前就覺得奇怪,說是楚景山正好認識小婉下鄉村裡的什麼村支書,才讓她嫁過去,估計是以前他自己下鄉時認識的。”
“這當爹的真忍心,把自己女兒嫁去讓人這麼磋磨。前兩年小婉好幾次都是哭著回家的,但都沒在家裡待多久,鄭鬆萍就給人轟走了,送走小婉的時候還笑著讓她懂事,讓她忍……鄭鬆萍怎麼不讓自己女兒忍呢?”
“現在回想那些年,真是心疼小婉,幸好這丫頭自己都熬過來了。”
“以後小婉過的是好日子,該熬的人變成楚月了,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啊!”
楚月仰起臉,看著所有人。
他們都在說風涼話。
她更加難受,雙手掩麵想要跑進屋,突然之間,想起母親對自己說的話。
鄭鬆萍讓她去奶奶家。
楚老太太家很小,而且特彆臭。如果父母一時之間回不來,她難道要一直和老太太生活下去嗎?要是她還沒結婚,還能找個人嫁了,但現在她嫁的是軍人,祁俊偉升不上去,她起碼得等個十幾年才能隨軍。
而她如今所有的苦難,都是楚婉給的。
楚月紅著眼,在楚婉麵前停下腳步。
“是奶奶把信給你的,也是奶奶不忍心瞞著你,告訴你曾經發生的事情。但是,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楚月說,“爸沒了工作,以後就沒法給奶奶錢了,老人家到了這個年紀,還得受苦,這就是你想要看見的嗎?”
楚月認識的楚婉,向來都是心思細膩,並且願意為人著想的。
她語氣激動,質問道:“你標榜的正直和善良呢?”
“我從來沒有標榜過什麼。”楚婉說道,“奶奶不是隻有一個兒子,她不至於生活不下去。”
楚月紅著眼:“起碼將來她過得肯定沒有以前好,你就不擔心嗎?她是好心好意,才願意把真相告訴——”
“一十年前,我被抱到奶奶家時,她幫忙瞞著。明知道我媽因為我的事病倒,奶奶沒有絲毫不忍,即便知道我媽可能會因為沒有人照顧而病死,她都不願意說出真相。是不是人老了,變得可憐了,就可以推翻她曾經犯的錯?”楚婉平靜地問。
楚月怔住了。
“老太太現在後悔了,還不是因為鄭鬆萍對她不好?她要是自己過得好,哪還會惦記前頭的兒媳婦!”
“把兩個多月大的孩子抱走,騙孩子母親說是夭折了,沒見過心眼這麼惡毒的人。”
“都這樣了,還有人為她打抱不平呢,真是‘孝順’孫女。”
“楚月,你這麼孝順你奶奶,以後可一定要照顧好她!”
大家說著說著,都笑了起來。
楚月滿臉通紅,兩隻手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角,往後退。
他們怎麼會這麼對待她?
做錯一切事情的是她父母,和她有什麼關係?
現在的她,無依無靠,難道不可憐嗎?
楚月羞憤交加,重新跑回屋裡。
屋外有人催促:“快點收拾,天黑之前就搬走!”
……
楚婉離開職工大院時,許多人都有些不舍,因為他們知道,她這一趟離開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才一十歲,雖然第一次婚姻嫁的丈夫看起來很不錯,但從小看她長大的幾個女同誌們,還是有些擔心。
“小婉,以後就沒娘家可以回了。”孫老師說道,“要真受了什麼委屈,來跟孫姨說。”
楚婉聽得眼圈紅紅的,輕輕點頭:“孫姨,我知道了。”
孫老師心疼楚婉,抬起頭看了顧驍好幾眼,有些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孫姨,您放心。”顧驍沉聲道,“我不會讓婉婉受委屈的。”
孫老師一聽,緊擰的眉心緩緩舒展開。
這可是軍人同誌的承諾啊,能不信嗎?
再一回神,剛才軍人同誌喊她什麼?孫老師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好、好!小婉過得好,我們大家都能放心!”
從職工大院出來,他們就得去開招待所了。
顧驍對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全程跟著楚婉,看著她嬌小的身影穿越無數條小巷子,來到目的地。
顧驍帶了軍官證,楚婉帶了介紹信,兩個人開了一間房。
招待所的女同誌悄悄打量他倆,按照規矩,問道:“你倆是什麼關係啊?”
楚婉等著他回答。
可是她也不知道顧驍是怎麼回事,半晌不吭聲。
她抬起眸,看見招待所女同誌正盯著他倆,等著答複呢。
楚婉的臉頰微微一紅,輕聲道:“他是我愛人。”
顧驍的唇角止不住上揚。
愛人……
他喜歡她這麼稱呼自己。
見顧驍笑了,楚婉才知道他是故意的,輕輕推了他一把。
望著這一幕,招待所女同誌的目光幽幽的。
小倆口擱這兒打情罵俏來了。
羨慕啊!
……
將行李放到招待所之後,小倆口出去吃飯。
顧驍指了指不遠處的國營飯店:“去那裡吃吧。”
隻是他話音剛落,突然想起票證還在招待所的行李袋裡。
“這麼熱的天,你就彆來回跑了,我自己回去拿。”
望著顧驍跑開的背影,楚婉的嘴角還是不自覺翹起。
不就是多走幾步路、多曬會兒太陽而已嗎?她哪有這麼嬌氣。
楚婉一個人進了國營飯店。
聶慧慧正在後廚洗碗,聽見腳步聲,兩隻手隨意擦了一下,正要出來,突然腳步頓住,躲了起來。
“怎麼了?”
“那好像是我以前的弟媳婦。”
“就是嫁軍官的那個?”
“她怎麼回來了?該不會是被人趕回來的吧?”
聶慧慧悄悄打量著,在心底下了結論。聽說楚婉隨軍了,隨軍的可不能隨隨便便跑回娘家,估計是被婆家人趕出來了!她這樣一想,心裡頭舒坦了不少,誰讓楚婉害得他們全家都過得不如意呢?
楚婉這麼一走,家裡亂成一鍋粥,她不得不每個星期回去好幾趟,既要輔導弟弟的作業,又要多少塞點錢給娘家補貼補貼。上回這事被她男人知道了,鬨得那叫一個厲害,甚至還說,如果她再這麼惦記著娘家,就滾回娘家去!
聶慧慧自己過得不如意,就想著楚婉也彆如意。
這會兒見她一個人回城,心底偷著樂。
可誰知道,邊上人說道:“你傻了吧?自己看看你以前那弟媳婦,臉色紅潤、穿著體麵,還有手中那掛著招待所小牌子的鑰匙……有半點寒酸樣嗎?”
聶慧慧眉心一擰,又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她隻愣了片刻,就認出來,那人是顧營長!
“我去給他們點菜。”邊上人說道。
聶慧慧躲在後廚,聽見顧營長點的菜,不由往外走了兩步。
“十三兩糧票、十兩肉票……”服務員撥著算盤,“一共四元五分錢。”
豐盛的菜一盤接著一盤上桌。
楚婉傻傻地看著:“你點這麼多會浪費的啊!”
“讓我媳婦吃飽,哪能算浪費?”顧驍給她夾了一塊裡脊肉,遞到她嘴邊。
楚婉自然地張嘴接過,濃鬱醬汁包裹著新鮮的裡脊肉,口感豐富。
她認真道:“必須吃完,不吃完誰都不能走!”
“遵命。”顧驍低笑。
望著這一幕,聶慧慧目瞪口呆。
這小倆口的感情,說是不恩愛,都沒人信。
“慧慧,傻站著乾什麼?過來洗碗!三天兩頭請假,現在還偷懶,真不怕我上報啊!你以為咱們這工作就是鐵飯碗了?乾不好照樣要滾蛋!”
聽見這聲音,楚婉向著後廚的方向看了一眼。
“認識?”
“不重要的人。”
聶慧慧咬緊牙關,更覺得紮心了。
……
從國營飯店出來,楚婉軟聲道:“吃得這麼飽,都快要走不動路啦。”
顧驍失笑:“走不動,我背你。”
“背我?”楚婉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正當她要搖頭時,顧驍已經微微俯下身。
見楚婉一動不動,側過頭,牽住她的手,將她扯過來。
楚婉稀裡糊塗地靠在他的背上,膝蓋窩被輕輕一抬,整個人就懸空了。
天已經黑了,滿天的星光,來來往往的都是趕路回家的行人。
小時候,楚月經常會撒嬌,鬨著要爸爸背自己,楚景山從來不會拒絕。
那時,小小的楚月被背著滿院子跑,發出清脆的笑聲,每到這個時候,楚婉都會站在不遠處,羨慕地看著。
楚景山背著楚月,等到累了才把她放下來,經過楚婉身邊時,步伐會稍稍一頓。
鄭鬆萍便說爸爸累了,讓她懂事一點。
楚婉從小就很懂事,可後來她又無數次懷疑,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才會被偏愛?
此時,她看著顧驍寬闊的後背,纖細的胳膊環住他:“還從來沒有被人背過我。”
“以後我來背你。”顧驍聽出她聲音裡的委屈和脆弱,說道,“去哪裡都背。”
楚婉輕笑:“在家屬院也背嗎?被笑話了怎麼辦?”
“我背自己媳婦,管他們呢。”顧驍也笑了,停頓片刻,說道,“楚家人苛待你,是他們的問題。過去那一十年,你在楚家孤立無援,可現在不一樣了。不管是我、我的父母、妹妹,還有安年和歲歲,我們都是你的家人,都是你的後盾。”
楚婉清澈的雙眸變得有些霧蒙蒙。
她的臉頰,輕靠在他寬大的背上,小聲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哪來的勇氣,就是覺得,他們憑什麼過得這麼滋潤呢?”
顧驍說道:“下午剛到禮堂時,我也很驚訝,第一天看見你這樣。”
“我當時是什麼樣的?”楚婉好奇地問。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話,一點都不怯場。看起來,很適合做老師。”
楚婉“啊”了一聲:“還有三天軍區小學就要考試了,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她急著要回招待所複習考試的內容,一路上還念叨著如果火車能開快一點就好了,要溫習的書還在軍區呢。
看著楚婉這著急的樣子,顧驍忍不住笑了。
這會兒她像個小女孩一般手忙腳亂,哪還有下午在禮堂時冷靜又有魄力的樣子?
但如果可以的話,顧驍希望她永遠像個小女孩。
不管是從前在城裡的職工大院,還是後來在寧玉村,那都是過去發生的事了。
他會帶著楚婉回到軍區,回到他們的家,如他所承諾的那樣,再也不讓她受到委屈和傷害。
……
楚月一個人提不動這麼多行李,可職工大院的人說了,如果她不收拾好一切帶走,明天一早,大家就會直接把東西扔出去。
她沒辦法,隻好來回跑了好幾趟。
等到終於搬好家,她以為奶奶給自己準備了晚飯,可進屋一看,就隻有一碗稀粥和一小碟榨菜。
楚月就沒這麼憋屈過。
她放下筷子不願意吃,可奶奶也沒哄著自己。
“楚婉沒來啊?”
“楚婉怎麼會來?她回軍區了,才不會管你!”
“怎麼可能?她不來給我洗澡了?”
“奶奶,你為什麼要把我爸媽寫的信給楚婉?你知不知道她今天把我爸害成什麼樣了?”
“什麼信不信的?我不知道!”
聽著楚老太太沒好氣的語氣,楚月知道,她又開始犯糊塗了。老人家的記性一天比一天差,就連中午吃過飯沒有都記不清楚,腦子裡估計就跟漿糊似的,攪成一團。也不知道楚婉到底用了什麼辦法,才從她口中打聽出當年的事。
楚月懶得搭理楚老太太,轉過身去。
可老太太還在念叨著。
“什麼她害你爸啊?楚婉這麼乖,怎麼能害人呢?”
“要說也是你和你爸媽害了她,害了她媽!薑曼華好好的一個小姑娘,以前多討人喜歡,就這麼被害死了,可憐啊!”
“我又想想,說不定她還沒死。就是發高燒,沒人照顧她,但是她有錢啊,還不知道自己去醫院了?楚月,你和你媽這麼欺負我這老太婆,到時候我讓我以前那兒媳婦過來,給我出氣!”
“是是是!楚婉好,楚婉她媽好!”楚月終於發怒,餓著肚子進裡屋,把房門狠狠摔上。
她想著楚婉說的話,不得不承認,即便楚婉這次對他們一家太不留情麵,但有一句話是沒說錯的,不能因為老太太可憐,就忘了她曾經作過的惡。
楚婉和她媽怎麼可能給老太太出氣?
想到這裡,楚月搖搖頭。
楚婉她媽不可能還活著!
倒是她自己的媽,現在在派出所待著,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楚月將自己蒙在臭烘烘的被窩裡,一肚子的苦,卻沒處可以說,擦一把眼淚,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她很餓,餓得反胃犯惡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吐不出來。
楚月心底咯噔一下。
難道她懷孕了?
……
第一天一早,小倆口就要坐火車回京市了。
“累不累?要不要我扶你?”顧驍問。
不問還好,這一問,楚婉就氣呼呼的。
昨天晚上,顧驍一宿都纏著她,害得她一宿都沒睡好。
更氣人的是,她累得腰酸背痛的,他倒好,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楚婉用胳膊肘推開他,不樂意地瞪他一眼。
顧驍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翹起。
他媳婦連氣鼓鼓的樣子都有一點可愛。
不過,惹媳婦不高興這事,真不能怪他。
再過十幾個小時就到京市了,到時候一回家屬院,他都不用猜,歲歲肯定第一個衝上來。
之後是他媽和安年。
要是運氣再差一些,就怕他妹也要過來找嫂子去逛國營裁縫店。
瑩瑩一來,齊遠航不是也要跟著來湊熱鬨嗎?
顧驍左思右想的,可以斷定,回家屬院後,會有一堆人和他搶媳婦。
沒辦法,誰讓他媳婦太討人喜歡了。
現在他隻盼著,早點過年,他們一家人去清遠。
到時候上了小島,安年和歲歲肯定要去海邊玩,項靜雲得陪著倆小的。
至於他爸——
老頭子這麼古板的人,估計和他媳婦處不來。
也好!
……
家屬院的嫂子們發現一件稀罕事。
顧營長在江城出完任務之後,居然還特地繞到北城去,把他回娘家辦事的媳婦給接回來了!
這小倆口的,得有多膩歪啊!
現在再回想一下當時顧營長剛娶媳婦大家夥兒是怎麼說的?
那會兒不管是大院裡的軍人還是軍屬,都覺得小媳婦怪不容易的,嫁給一個不懂得體貼人的顧營長,還得照顧倆熊孩子,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
可沒想到,人家小日子不需要他們操心。
顧營長一家不知道過得有多好!
這會兒,嫂子們看著小倆口手牽著手回來,又看著項書記一臉激動地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人比人氣死人啊。
項靜雲一見到楚婉,就立馬拉著她:“這趟回去,事情處理好了嗎?”
楚婉點點頭:“媽,我們進屋說吧。”
“行。熱水都已經晾成涼白開了,媽給你拿。”項靜雲和楚婉一路往屋裡去。
望著她們倆的背影,顧驍一點都不意外。
他就知道,這才剛回來,媳婦馬上就會被搶走的。
楚婉喝了一整個搪瓷杯的涼白開,一邊對項靜雲說著在娘家發生的事。
項靜雲聽得眉心深鎖,一個勁罵從未見過麵的楚景山。
話音落下,她才反應過來,又說道:“婉婉,媽這話不合適,他好歹是你爸……”
楚婉搖搖頭:“我不會再認他了。”
剛知道真相的時候,她還不能理解,從楚老太家回來,一遍一遍追問自己,楚景山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可現在,整件事已經平息,楚婉也釋懷了。
她不會認楚景山,也不在意他將來過成什麼樣。
不管什麼下場,都是楚景山應得的。
“你那個後媽也不是東西,兩個人得一起罵!”項靜雲一臉氣憤,還補充道,“還有那個姐姐!”
楚婉被她逗笑了:“對了,媽,安年和歲歲呢?”
“安年去苗苗家玩了,歲歲在小花家玩。”項靜雲說,“要不把他們喊回來?”
“沒事,讓他們玩——”楚婉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道脆生生的小奶音。
“婉婉姐姐!婉婉姐姐回來啦!”
玩得滿頭大汗的小團子急吼吼地跑回來,剛進屋就看見楚婉,眼睛都亮了。
楚婉抱住歲歲,給她擦擦汗:“幾天不見,我們歲歲怎麼更可愛了?”
歲歲一點都不害羞,撅著小嘴巴,在楚婉臉上“吧唧”一聲,用力地親了一口。
奶奶沒有騙人,婉婉姐姐真的會回來的!
小團子好興奮,窩在楚婉懷裡好一會兒,才想起顧爸爸。
她抬起頭,衝著顧驍招招手:“爸爸也回來啦!”
顧驍:……
現在才看見他?
過沒多久,安年也聽說楚婉回來了。
他沒再在好朋友苗苗家待著,立馬跑回家。
他一路小跑,快到家門口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停下腳步,慢悠悠走了進去。
等到小家夥進門時,楚婉看見他連氣兒都沒喘順呢。
“婉婉姐姐。”安年喊。
楚婉逗他:“安年看見我這麼開心,怎麼不笑一下?”
安年撓撓頭。
他表現得很開心嗎?
“笑給我們看看哇!”歲歲是楚婉的小捧哏王,一本正經地說。
安年更加難為情了,嘴角往上揚一揚,卻見楚婉突然伸手要撓自己癢癢。
他實在憋不住了,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楚婉抿起唇角,眼底染著滿滿的笑意。
這彆扭的小孩!
……
暑期托兒班還是開始上課了。
馮清雅每天都麵對著幾十個孩子,被吵得焦頭爛額。
托兒班有一個小食堂,是專門給孩子們做飯的,軍區裡有些軍屬要工作,得等到六七點才能接小孩回家,因此孩子們得留在托兒班吃完再回去。
兩三歲的小孩吃飯時會掉得滿桌子都是,五六歲的又不老實,挑挑揀揀隻吃自己愛吃的。
馮清雅煩躁得要命,說道:“你們就是家庭條件太好了,不懂得愛惜糧食。知不知道很多地方的人都還吃不起飯?”
幾個孩子異口同聲:“不知道!”
馮清雅被氣得直咬牙。
好在後天一早,她就能去參加軍區小學的考試了,到時候,她再也不用見到這幫孩子們!
……
晚上,楚婉是在小朋友們的房間裡睡的。
吃飯之前,趁著孩子們沒在邊上,項靜雲和楚婉聊起兄妹倆。原來在她和顧驍出門之後,兩個小家夥,一個情緒低落,一個還哭鼻子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兩個孩子是這麼害怕被大人再次丟棄。
楚婉比誰都懂得兩個孩子的心情。
小時候,她好幾回清晨醒來才發現,楚景山和鄭鬆萍帶著楚月去公園玩了。一開始,她在家裡哭,慢慢地,就習慣了,隻要爸爸媽媽和姐姐不在家,就是他們出門去了。
她要乖,乖乖地表現,下回爸爸媽媽才能帶著她一起去。
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久到楚婉自己都記不清。
但也正是因為這些過去,讓她對兄妹倆的經曆感同身受。
他們是被媽媽丟棄過一次的小孩,就算現在過得再開心,心底還是會有小小的念頭冒出來,生怕哪一天,自己又沒有家了。
楚婉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他們說,所以這一個晚上,她沒有再給他們講故事。
“我們來聊一聊安年和歲歲長大之後會發生什麼,好不好?”
兄妹倆都很期待,用力點點頭。
昏黃的燈光落在楚婉的側臉,襯得她的輪廓更加柔和。
屋子裡沒有多餘的聲音,兩個孩子都在等著她說話。
直到她終於開口。
安年和歲歲聽著楚婉說起他們長大之後會發生的事。
比如幾年後安年每天下課都想在學校裡踢足球、比如歲歲進小學之後有寫不完的作業、比如他們成為中學生,穿上好看的新衣服、背上軍綠色的小包進校門。
慢慢地,她還會說起他們長大的事,長大後的歲歲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安年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兄妹倆可能有了自己的工作,但還是會經常回家。
安年認真地聽著,眸光閃亮。
他能理解婉婉姐姐的意思,即便是很多年之後他和妹妹都已經長大,可這裡仍然是他們的家。
歲歲不知道楚婉這番話的用意,可她還這麼小,不用考慮長遠的問題,隻要顧爸爸和婉婉姐姐回來就夠了。
“以後爸爸和我可能還是會出門,下次我們再出門,歲歲和安年就不要再哭鼻子了好不好?”楚婉說。
“好!”歲歲拍著胸脯保證,“婉婉姐姐和爸爸會回來的,我和哥哥不哭鼻子了!”
“我從來沒有哭鼻子!”安年立馬反駁。
楚婉笑了。
這天晚上,她和孩子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隻知道天剛亮的時候,自己的耳畔響起歲歲興奮的撒嬌聲。
“起來玩呀!”
小團子這麼可愛,楚婉的心都快要化了。
但是她的眼皮子實在抬不起來。
楚婉揉一揉歲歲的小臉蛋,聲音都含糊:“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懂事的小團子歪了歪腦袋:“好哇。”
歲歲一個人坐在床上,翹著腳丫子自己陪自己玩了好久。
好一會兒之後,胖乎乎的小臉蛋再次不死心地湊過來,精神抖擻地問:“婉婉姐姐睡覺可以不要閉上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