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狗屁的規矩,暗中的指點(1 / 1)

薄冊上的字跡不出意料再次模糊起來,那些一團一團的墨汙,就像是筆尖墮入清水甕裡的墨滴,迅速洇散開來,但是寧缺不為所動,繼續快速向下翻閱。

“人乃萬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誌為力,是為念力也。”

模糊的字跡又一次飄離紙麵,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嗡鳴振動,寧缺覺得那些振動,甚至不像是劃槳,而更像是草原上的寒風,感覺自己在和無數凶悍殘忍的馬賊廝殺。

寧缺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抬起頭來休息了片刻,因為抬頭的動作過於堅決強硬,竟讓頸部肌肉有些隱隱作痛,

寧缺覺得精神恢複了,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到紙麵之上。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彙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墨團飄浮再次,振蕩搖晃,寧缺忽然聽不到腦海中的嗡鳴聲了,感覺無窮無儘的雨水自天而降,擊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衣衫上,頓時感覺到了一股極端的濕冷,然後他再次昏了過去。

第三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快步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然後有人將他扛進馬車。

這是今日樓內昏迷二十七人。

……

第四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讓讓!”

還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走出舊書樓,把他扔給樓外待命的大夫,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低聲埋怨了幾句。

今日樓內昏迷的第九人。

……

第五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還是那人兒咧!”

依舊是那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拎著昏厥中的寧缺緩步走出舊書樓,有氣無力地嚷了兩句,樓外待命的大夫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孔,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今日樓內昏迷的隻有四人。

……

第六日午後,舊書樓外。

“讓讓。”

四名穿著學院袍的執事人員,極簡潔地說出兩個字,然後把某人扔進樓外樹蔭下。

二樓除了寧缺,再也沒有人堅持下去了,倒是四位執事人員輕鬆了不少。

薄薄的《雪山氣海初探》現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壓在寧缺的手裡,他深深吸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看了很長時間,待那些青蔥林梢染綠了疲憊乾澀的眼眸,再次低下頭來繼續默讀,過不多時他再次抬頭,望向雪白的屋頂再做休息。

寧缺最開始閱讀這些神奇的修行書籍時,隻能支撐幾句話的時間,現在能夠支撐的時間卻是越來越長,雖然第二天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裡,但他有種極隱晦卻又清晰的感覺,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寧缺能夠支撐更長時間,不是因為他對書冊上的符術墨字抵抗力變得越來越強,而是意誌力在這場戰爭中被磨礪的越來越堅韌了,而且他在不停尋找休息與閱讀之間合適的時間搭配,尋找一切能讓自己支撐更長時間的方法。

“你這樣看下去,會看死的。”

趙無昊抬起了頭,眼眸中閃過一絲欣賞,寧缺的韌勁是常人不具備的,他不願看著寧缺如此浪費時間,所以提點了一句。

寧缺緩慢闔上書冊,艱難地轉過身來,對著出聲的趙無昊長揖一禮,他如今每天都來舊書樓二樓,自然多次在此見過趙無昊。

趙無昊放下了手中的書籍,依舊坐在地板之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開口道。

“這層樓內的修行書冊,全部是大修行者蘊念力入墨而書,換個說法那就是,這些書冊上的每個墨字都是神符師的無上佳品。”

“你極有毅力,甚至可以說是近十年來,書院最有毅力的學生,但你必須知道一點,要看破神符師的無上佳品,隻有毅力是沒有用的,要入書破書並且知書,你必須要有洞玄上階的強橫念力。”

“而你的體質根本不適合修行,隻靠毅力在此苦撐,對你有百害而無一益,都是在做無用功。”

寧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對趙無昊長揖及地,誠懇問道。

“學生請教先生,敢問先生可是洞玄上階境界?”

趙無昊不語,也不點頭或者搖頭,隻是淡淡的看著寧缺,目光平靜。

寧缺見此,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笑意,再次開口問道。

“敢問先生,當年初入書院時,可曾達到洞玄上階。”

趙無昊微微一笑,明白寧缺話中的意思,緩緩開口回答道。

“你猜的沒錯,當年我入書院時,也不曾修行,但是我天賦異稟,雪山氣海十七氣竅天生開啟,又有著強橫無比的念力精神,不弱於洞玄上階,所以可以在這二樓自由看書!”

寧缺聞言神色一滯,這就是天地垂青的幸運兒嗎,簡直就是天生的主角,難怪可以這麼年輕就成為書院的教習。

寧缺深吸一口氣,再次堅定了心中的信念,長揖及地,誠懇說道。

“學生還想繼續多看些日子。”

趙無昊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也不阻止,他隻是提點一句,至於寧缺願不願意聽,那都隨他。

就在這番對談之後,沒過多長時間,寧缺再次先後昏厥過去,那四名穿著書院袍的執事,早已對此習以為常,連他的體重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麵無表情地將其拎起,也懶得再喊什麼,就這樣走下樓去。

此後時光,事情仿佛一如尋常,寧缺晨時上課,午時用餐,午後登樓,在全書院學生教習目光注視下,每次都被抬出,日複一日,循環往複,永無休止一般。

舊書樓二樓,寧缺拿著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走到了書架深處,距離西窗較近的地方,這裡午後可以一直曬到太陽,他就在那片暖洋洋的陽光照耀中坐了下來,盤膝坐在了地板上,閉目良久後,輕揉蒼白瘦削的臉頰,微笑掀開書頁繼續觀看。

良久之後,臉色慘白的寧缺站起身來,走到西窗旁的案幾下,看著幾上的筆墨紙硯,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塊,開始在清水中運腕研磨。

樓間書籍嚴禁抄錄,即便是想把那些修行書籍上的神符字,經過腦海過濾,變成普通字跡抄錄在白紙上,也不可行,但是卻可以做些筆記,雖然無法抄錄,也無法帶走。

寧缺懸腕提筆良久,卻遲遲無法在紙上落下,因為他已經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冊上看到的內容,他不知道這時候在紙上寫些什麼才有意義。

“也許自己拚命做的這些事情,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吧?”

寧缺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裡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毛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居然是如此的困難,就算你做出再多的努力,仿佛也隻能讓失敗顯得更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毛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汁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麵上,墨汁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美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動,那份最深處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成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

不是每段戀情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童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隻要他努力地去做了,最後能得到什麼,也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那麼他享受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麼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麼才能叫做筆記,那便寫些彆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經曆,比如自己在樓中的感覺,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刹那餘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寧缺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想法,隻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透妍麗的字,胸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情緒,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麵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隻是心情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身對不遠處的趙無昊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良久之後,趙無昊放下了手中的書籍,走到了案幾上的紙張,看著那秀美絕倫的簪花小楷,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惱怒的說道。

“一個大男人寫什麼簪花小楷,真是活該你無法踏入修行大門!”

話雖如此說,趙無昊還是提筆揮墨,龍飛鳳舞的寫了起來,破壞了書院的規矩,指點起了寧缺修行之法。

“規矩,算什麼,就是一個臭狗屁!”

第三聲散鐘敲響,學生們三三兩兩離開書舍,或回長安城,或赴灶堂搶最新鮮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踩著濕地旁的石徑往舊書樓去。

寧缺走到書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這本書冊的位置,他早已爛熟於心,隻要走上樓來,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準確地找到,隻可惜本也應爛熟於心的內容,卻還是一點沒有記住。

寧缺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翻開了這本《氣海雪山初探》,再次看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再次走動了西窗旁的案幾前,想要隨便寫些什麼,抒發一下心中的感受。

忽然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目光停在了上次書寫的紙張之上。

“無需理解,無需思考,隻看文字本身。”

寧缺瞬間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難道這就是當年書院抄書的神符大師本意之所在?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這些字,而不去想這些字的意思。

寧缺看著膝頭的薄冊,默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這些日子他拚著精神大量損耗,不停苦讀樓中藏書,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對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衝擊,兩相比較,他愈發覺得這種觀書方式很值得嘗試。

隻是看見一個明明熟記於心的字,卻偏偏要不去思考它,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裝,而是要你真正忘了這個字的意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見字忘意,要把認識的所有字都忘光,這要怎麼才能做到呢?”

此時趙無昊走過了寧缺的身旁,裝作瞥了一眼紙張,看著那秀美的簪花小楷,似乎極為生氣,對著寧缺訓斥道。

“一點長進都沒有,一個大男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真是丟儘了我這位先生的臉麵!”

寧缺回頭看向了趙無昊,消耗了大量精神的腦海一陣陣刺痛,讓他反應遲緩,說話都比平時慢上一拍。

“學生見過先生!”

“哼,回頭寫百張大字,就練習最基礎的永字,明日之前交給我,寫不完就不要再上我的課了!”

說罷,趙無昊一擺手,極為氣憤的離開了二樓,身影消失在寧缺的眼前。

寧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揉了揉腦袋,坐在地板上恢複著精神,良久才感到舒服了一些,腦袋再次轉動了起來,有些奇怪的說道。

“趙先生,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離開了舊書樓,往日不都是待到太陽下山的嗎?”

“難不成是被我的簪花小楷氣到了?百張永大字,真是夠狠的,今晚怕是要熬夜了!”

寧缺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他受到了趙無昊處罰,百張大字,需要寫很久的時間,今天隻能這樣結束了。

突然,寧缺腳步一頓,猛地轉身,恍然大悟,目光直直看向了紙張之上的那幾個字跡,喃喃自語道。

“不對,見字忘意!永字八法!”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普通書法訓練的人來說,永字永遠是他們最熟悉的字。永字八筆剛好具備楷書八法,正所謂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弩、鉤為躍、提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磔,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寧缺的眼睛越來越亮,一個永字拆開重複再組,便基本可以組成世間任何一個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複觀,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認成永字?

寧缺知道這不是很有效率的方法,甚至不是一個聰明的方法,隻是一個笨方法,但是他不需要聰明的辦法。

此時,寧缺根本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渴望與衝動,深吸一口氣後,毫不猶豫掀開了《氣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盯著書冊的第一句話最前端的那個天字,更準確地說,他眼中並沒有整個字,隻有天字的第一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裡劃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然後,寧缺的眼中出現了濃墨第二橫,接著是淡然的一道長撇,最後方是一捺。書冊頁麵上那個飽滿完整的天字,就以這種解構的方式,依次出現在他的眼簾內,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個字,但隻允許你看筆畫,不允許你在腦海中組合,聽上去簡單,要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幸運的是,寧缺苦修書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變成了某種本能。書家要求首先寫好每一筆畫,再重組框架。

如今,寧缺在腦海中強行截掉了,後麵重組框架的那個部分,每當他的精神本能要去組合那些筆畫時,那個深刻腦海中的永字,便開始發揮重要作用,被自行理解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寧缺要做到這種事情也十分困難,他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來,握著書冊的雙手微微顫抖,後背已經被湧出的汗水打濕,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動,嘴唇抿的極緊。

這次書冊上的墨字進入寧缺的眼眸之後,沒有像以往那般變成一團團的墨汙,然後飄離紙麵震蕩他的腦海,而是無比清晰,緩慢地呈現在視野之中,安靜而又馴服。

此時的寧缺渾然忘了一切,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他眼簾微垂,盤膝坐在溫暖的午後陽光籠罩的地板上,沒有暈倒昏厥,隻有無比的平靜。

新的世界出現在寧缺的眼前,那是如此的美妙,溫柔的春風輕輕拂動他的衣裳,儒衫前襟微微顫動,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裡麵緩緩流淌。

前襟上的痕跡流淌沒有能夠連貫圓融,每至胸腹間某一處便會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風揚起湖麵上的水波,推動著水麵的樹葉向四周散去,最終觸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終究是無法登岸或者破岸。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展顏一笑,站起身來,無比誠懇的呢喃道。

“學生多謝先生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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