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臉上有著克製的笑意,果然得到了誇獎,這個年輕教習嘴巴雖然刻薄尖鑽了一些,但是眼力還是有的。
“你一個大男人,寫的這麼一手派漂亮的簪花小楷,是不是兔爺相公?”
寧缺還是高興的太早了,趙無昊嘴裡再次吐出了惡毒的話語,讓寧缺額頭青筋凸起,跳動不已,他要收回剛剛對這位教習的評價,這就是個欠揍的貨,嘴裡果然吐不出一句好話來。
趙無昊點評完了所有學生的書法,這才回到了講台之上,注視著台下的諸位學生,每一個都是咬牙切齒,怒火中燒的瞪著他,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伸出手指,指著眾人,猖狂無比的說道。
“我就喜歡你們這副樣子,桀驁不馴,卻又憋屈無比,恨我恨得牙癢癢,卻又乾不掉我,真是讓人舒暢!”
趙無昊的這句話極具嘲諷色彩,吸引的一手好仇恨,讓這些學生牙齒都快咬碎了。
“當!”
鐘聲響起,這堂課結束了,趙無昊收斂了幾分笑容,再次開口道。
“每個人課後寫十副大字作品,下次上課交給我,如果沒有進步,我的課你們也就不用上了!”
說到這裡,趙無昊目光看向了坐在最後麵的寧缺,特意點了一下他的名字,給他單獨布置了作業。
“你不能寫簪花小楷,一個大男人,書法居然如此秀氣,一點男人的氣概都沒有,你寫十副草書!”
寧缺苦著臉點頭,在邊境廝混的他早就知道了一個道理,對於自己惹不起的人,最好順從,不然吃虧還是自己。
“我知道了,先生!”
趙無昊這才滿意的點點頭,用一種鄙夷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昂首挺胸的走出了書舍。
直到的他身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書舍瞬間沸騰了,無數學生的咒罵聲響起,火爆的氣氛險些將屋頂掀翻。
“可惡,這家夥實在是太囂張了,我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他嘴巴太毒了,我真想將他的嘴巴縫上,讓他永遠都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我是誰嗎,居然敢如此說我,難道不怕我報複嗎?”
“怎麼報複,他是書院的教習,即使是皇帝陛下都會對他敬重三分,絕對不會允許大家用權勢報複書院的教習!”
“離了權勢家世,他是一位洞玄境界的修行者,一百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寧缺見到義憤填膺的眾人,心中暗暗感歎,這位教習真是拉得一手好仇恨,隻是一節課的時間,就成功的讓所有人都恨上了他,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也算是惹人厭的天才!
不同於氣憤難平的學生,趙無昊卻是心情舒暢,食欲大開,中午甚至多吃了一碗飯,無比快活,果然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甚至他人的痛苦都是建立在自己的歡快之上的。
“感覺不錯,看來以後,我要多多教誨這些可愛的學生,敦促他們有所進益!”
趙無昊心中美美的吃完了午餐,中午小憩了一番,就來到舊書樓的二樓,靠著窗戶的位置,一道曼妙秀麗的身影靜靜的坐在那裡,低頭描著小楷,專注而又虔誠,身上穿著書院寬大的製式春衫,依舊掩蓋不住美妙的曲線,凹凸有致,高峰聳立,一縷秀發搭下,給人一種靜美之感,如同畫卷上仕女。
趙無昊並未打擾這位三先生,隨意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席地而坐,不拘禮節,沉浸在了書海之中,細細體悟作者的智慧靈感,一點點的推動著自己在修煉之路上前進。
明媚的陽光似乎格外的耀眼,擾亂了餘簾的心緒,秀眉微蹙,星眸流光一轉,轉頭看向了坐在地上的趙無昊,心中雜念難以平息。
“老師說,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修為高深莫測,最近更是擊退了懸空寺的講經首座,是天下數得著的絕頂高手!”
“上次他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底細,看出了我修行的是二十三年蟬,之後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真讓人不爽!”
餘簾作為魔宗宗主,性格絕對不像她秀麗靜美的外貌那般無害,殺伐果斷,果敢勇毅,不讓須眉男兒,有些試探一下這位讓她看不透的年輕教習。
一道蟬鳴響起,無形的波動和天地元氣湧動激蕩,悄無聲息的向著趙無昊蔓延而去,這種精妙無比的操控元氣手段,足以讓知命境界的高手都自愧不如,果然不愧是魔宗宗主。
趙無昊似乎並未察覺到餘簾的試探,依舊專心致誌的看著手中的書冊,手指微動,翻動書頁,那隱秘至極的波動和元氣剛剛靠近他的身周,就像是陷入了沼澤之中,慢慢的被吞噬進了他的體內,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
餘簾秀眉皺得更緊了,星眸閃動,星輝閃耀,璀璨而又夢幻,整個人都被窗外明亮而又溫暖的籠罩,周身的蟬鳴更加急切響亮,引得舊書樓不少人紛紛側耳,露出疑惑的神色,如今不過春季,哪裡來的蟬鳴?
好在蟬鳴一閃即逝,眾人以為出現了幻聽,也就不放在心上。
舊書樓的二樓,書架之間的過道,掀起了一道道微風,這些微風十分玄妙,對書架上的書籍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好似不存在一般,但是卻吹的趙無昊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刮得他手中的書籍不停翻動,終於引起這位年輕教習的注意。
趙無昊頗為無辜的抬起頭,轉身看向臉三先生餘簾身後的明窗,臉上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比那窗外的陽光更加明媚溫暖,嘴巴微張,緩緩說道。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這話帶著深意,表麵上是說清風吹動了他手中的書籍,打擾了他看書,深層次卻是譏諷餘簾不懂禮數,在舊書樓動手試探,擾亂了這學習知識的神聖地方,著實不該。
隨著這道話音一落,清風散去,空氣中一片平靜,好似剛剛的一切都是幻覺,趙無昊深深看了一眼餘簾,再次低頭看向了手中的書籍,沉入了知識的海洋。
餘簾臉上閃過一絲羞惱,趙無昊居然嘲諷她不識字,剛要發火,卻見無緣無故的消散了,不由一愣,星眸之中閃過一絲驚色,櫻唇輕啟,吐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
“自成一世界,言出法隨!”
“你果然無愧於老師的評價,居然已經臻至了不朽境界!”
傳說中,在諸境之上更有妙境,便是最古老的典籍上也沒有記載,隻在一寺,一觀,一門,二層樓裡口口相傳,那便是魔宗之不朽,佛門之涅槃,道門之羽化,書院之超凡。
不朽是魔宗最高的境界,自成一世界。言出法隨是佛門的境界,對應的是涅槃之境,兩者隻是稱呼不同,同為一個境界,是僅次於無矩境界的無上妙境,當今天下,也隻有寥寥幾人成就了這個境界,絕對不超出五指之數,可以說是一人之下,僅次於夫子的存在。
“放眼天下,你也隻是遜色於老師罷了!”
“即使是知守觀觀主也不一定可以勝過你!”
餘簾站了起來,這位曼妙秀美的魔宗宗主,身姿挺拔,曲線凹凸,身高不遜於男子,但是卻不會給人一種太高的感覺,真正的是黃金比例身材,無比的和諧美麗,展現出了她煉體有成的修為。
魔宗因為將人體視為一方小天地,被昊天道門視為歪魔邪道,受到天下的排斥,魔宗功法善於煉體,吞噬天地間的元氣納入自身小天地,和道門,佛門的修行道路不同,自成一道。
魔宗至高功法二十三年蟬需要不斷蛻變,脫掉肉身殼蛻,將肉身臻至不漏不壞,完美無瑕的境界,自成一天地,獨立而又玄妙。
趙無昊聞言,再次抬頭,眉頭一挑,眼中帶著幾分鋒芒,笑聲道。
“觀主絕對不能勝過我!”
“至於夫子嗎,沒打過,誰也說不清楚!”
這話一出,讓餘簾柳眉倒豎,她最崇敬的人就是老師,她沒想到趙無昊居然如此狂傲自大,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和老師爭高下,真是沒有自知之明。
“好大的口氣,大言不慚,你未免過於狂傲了!”
趙無昊微微搖頭,瞥了一眼怒火中燒的餘簾,目光收回,再次投到了手中的書籍之上,淡淡的說道。
“夫子的境界雖然高明,但是也還在人間,即使成為了聖賢,也是由人成就的。同樣是一個鼻子兩個眼,我為何不能,我為何不能和他比較!”
餘簾本還想和趙無昊爭論兩句,趙無昊卻是一擺手,沒了興致,搶先說道。
“我還要看書,還請三先生安靜一些,這裡畢竟是舊書樓!”
餘簾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中的怒氣和情緒,邁開腳步,下樓而去。她明白自己如果不離開,不能保證會不會和趙無昊大打出手。
“女人就是氣性大!”
趙無昊最後瞥了一眼,無奈的搖頭,語氣中滿是揶揄,顯然他是故意刺激餘簾的。
寧缺在濕地旁的石徑上走著,看看水中陰影裡的魚,聽聽身旁林子裡不知名昆蟲的鳴叫,心中那根崩緊了十餘年的弦,仿佛被澤氣滋潤,被林蔭輕揉,漸漸地鬆馳柔軟,偶爾有同學擦肩而過,便禮貌點頭致意,卻並不加快腳步。
腳下的石板未經琢磨,上麵坑突不平剛好可以防滑,從書舍巷道裡鋪出,順著濕地繞了一圈,然後伸入林間,大約數千塊石塊密密砌成平道,組成了一條極長的石徑,最末處抵達山腳青林間的一幢三層舊木樓前。
這幢三層木樓外表尋常普通,沒有什麼華彩重妝,也沒有什麼飛簷勾角,隻是簡簡單單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應該不是凡物,看著風雨經年留下的痕跡,不知在這書院深處靜立多少年,卻是沒有任何細節透出衰敗痕跡。
寧缺仰頭看著木樓上方那塊寫著舊書樓三字的橫匾,緩緩握緊了袖子裡的拳頭,表情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心跳卻無來由加快了幾分,下意識裡抬起頭來,盯著麵前這幢尋常的三層木樓,灼熱的目光仿佛要把這幢木樓點燃,進入修行世界是他自幼的夢想,這座木樓之中就藏有無數修行的書籍,有著打開修行世界大門的鑰匙。
舊書樓木門緩緩開啟,裡麵一片清幽,仿佛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沒有濺起經年灰塵,沒有蛛網拖連,卻給人一種時間帶來的滄桑壓迫感,樓外的寧缺略一沉默,整理衣著,斂神靜氣,邁步過檻走了進去。
樓內比從樓外看來要大很多,寬闊的空間裡整齊排列著不知多少簡易書架,書架按照六科和年代分類排列,上麵陳列著你能想到的所有書籍,寧缺環顧看去,大部分都是經史集之類的書籍,武技以及修行部分都放在了二樓。
寧缺腳步不停,踏上了樓梯,向著二樓而去,寧缺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不真實的夢,他怔怔站在書架間,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
《李知堂說佛》、《念力與手印的印證關係》、《修行五境簡述》、《追憶西陵流年》、《洞玄經》、《南華集》、《南晉劍術流派綜述》、《萬法鑒賞大辭典》……
寧缺在書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書脊上,震驚熾熱早已化作了惘然無措,袖中的雙手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他不用抽出這些書籍去看,隻看這些書名便能猜到裡麵的內容。
寧缺在書架中抽出了一本他早就選好的書籍,橫翻開了手中的薄冊,這正是當初趙無昊第一次進入二樓看得那本《雪山氣海初探》,是修行的最基礎書籍,簡單易懂,沒有什麼玄奧,但卻是最合適初學者的書籍。
《雪山氣海初探》的第一句話便是: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緊張而專注地順著那些手寫墨跡向下看去,忽然間他發現眼中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仿佛眼睛和書籍之間布滿了迷霧,他連忙輕咬舌尖,強行清醒過來繼續閱讀。
舊書樓的玄妙書冊,無法記憶,隻能體會,人力終究有時窮,若沒有修行潛質,卻要強行看書,會導致某些很不妙的結果發生,比如昏厥。
“人乃萬物之靈,故能體悟自然之道,意誌為力,是為念力也。”
隨著閱讀,薄冊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漸漸洇成一團一團的墨汙,寧缺拚命地眯著眼睛,想要讓視眼中的字變得更清晰些,因為太過專注,眉心竟是開始隱隱做痛起來,而那些模糊的字跡竟漸漸飄離了紙麵!
“人之念力發於腦際,彙於雪山氣海之間,盈凝為霜為露為水,行諸竅而散諸體外,與身周天地之息相感……”
一個個模糊的墨跡飄離了微黃的紙麵,進入寧缺的眼眸,進入他的腦海,變得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就像是大海船旁探入海水中的長槳,不停攪拌激蕩著他的腦漿。
寧缺並沒有覺得痛,但發現自己的身體隨著這種攪動,開始搖晃起來,眼神越來越模糊,胸口處一陣煩悶欲嘔,如同暈船到了極處!他悶哼一聲,強行合上手中的薄冊,極為急促地喘息數聲,終於從那種玄妙的暈眩世界裡擺脫出來,深深呼吸數口,漸漸恢複了平靜。
二樓隱秘處的趙無昊微微挑眉,抬頭看向了寧缺的方向,眼前的書架都遮擋不住視線,將一切儘收眼底,看著臉色蒼白的寧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趙無昊在舊書樓內清修六年,不知見過多少新入書院的學生,因為看書而迷失,直至最後難以承荷精神衝擊,就此昏厥,但像寧缺這樣已經開始看書,卻能憑借強大的意誌力,控製住心神重新合上書冊的人,卻是極為罕見。
“意誌力不錯,難怪日後可以打破先天桎梏,踏入修行之路!”
寧缺此時全部心神都放在手中這本薄薄的書冊上,當他調息完畢,覺得自己的精神體力已經恢複正常,毫不猶豫地重新掀開薄冊封麵,繼續向下看去。
剛才他看到了相感二字,於是此時便從相感二字繼續,然而這一回,當他目光剛剛落到相感二字上時,便驟然覺得這兩個墨字飄浮而出,直接蕩入了自己的腦海,激起了一片極為洶湧的海浪,轟的一聲千萬座山般的海浪打了過來!
眼中的手與書不見了,寧缺怔怔看著視線間的書架逐漸下沉,密集陳列在一處的書冊加速沉淪,最後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頂,然後便是一片黑暗,海底最深處的黑暗。
“還是太逞強了,精神消耗過度!”
四個穿著書院淺色袍子的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走到那名昏厥的寧缺身邊,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極有默契地同時發力,把那可憐寧缺像小雞般拎了起來,然後快速向樓梯口快速跑去,動作熟練的仿佛操練過無數遍。
翌日,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同樣的書籍。
寧缺沒有修行潛質,但他有足夠的廝殺經驗,麵對著舊書樓內那些神秘的書冊,他決定以迎戰的態度,以堅狠的精神,一點一點劈掉那座攔在身前的大山,愚公移山。
寧缺此時手中拿著那本《雪山氣海初探》,他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掀開了書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艱難的書山攀爬不得不從第一步開始,因為寧缺隻記得昨天昏迷前拿的是這本書,卻不記得自己看過些什麼,看到了哪裡,他已經可以預見今後的讀書過程,將是何等樣的艱辛重複,每次都將重新從第一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