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曾無數次在今後的歲月裡,回想起那一日。
提出這個建議時,樂無涯其實頗有些緊張。
他把達木奇綁回來,得到了許多讚譽,卻唯獨沒有得到父親的誇獎。
如今,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總有那麼點貪心,既想要功勞,又想要父親真心的喜悅和認可。
樂無涯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低下頭,用腳輕輕碾著腳下沙土。
若父親肯多欣喜一些,那麼他和小鳳凰……
不待他將念頭想儘,樂無涯便聽到了父親冷靜的聲音:“有缺,抬起頭來。”
樂無涯抬頭,正撞上樂千嶂無喜無怒的目光。
樂千嶂直問道:“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樂無涯不知父親為何是此等反應,撩袍下拜,據實以答:“回父親,是孩兒自己想的。”
上麵遲遲沒有回音。
樂無涯抿起嘴,有些緊張。
良久之後,還是裴應的一聲感慨,緩和了帳內緊張的氣氛:“後生可畏啊。”
他走上前,一把將樂無涯從地上拉起來:“我們家的傻小子,要是有無涯十中之一的好心思,我就不愁了。”
隨即,裴應將一隻粗糙溫暖的大手搭在樂無涯的頭發上,摩挲了一下:“和鳳遊去玩吧。我和你爹再商量商量。”
樂無涯鬆了一口氣,和裴鳴岐並肩告退。
一出帳來,他便迅速掃去了隱隱氣沮的神情,對裴鳴岐燦爛地一笑:“走啊,帶你去看看我抓回來的大寶貝!”
他笑起來是一如既往的甜和純粹。
但此時的裴鳴岐有些無心欣賞了。
他悶悶道:“你那招,可夠毒辣的。”
裴鳴岐印象中的樂無涯,是嬌氣、聰敏、良善、心思靈動的。
沒有一個樂無涯,能和眼前的樂無涯對得上號。
裴鳴岐視線略有躲避,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一個他。
樂無涯不笑了:“你什麼意思?”
裴鳴岐不語。
樂無涯沒想到,自己的一腔好心,居然被人當成了驢肝肺。
若換作彆人,他才不在乎。
偏偏是小鳳凰!
他將裴鳴岐拉到僻靜處,在他眉間狠戳了一記:“兵不厭詐,咱們從小學的東西,你全忘光了?兩軍交戰,本就是弄奇用險、死生之道,這次是他落入我的手中,若是我落入他手中呢?我好不容易活著回來,你為了一個外人,跟我冷上臉了?”
裴鳴岐不至於那麼幼稚。
他當然知道對敵人要殘忍。
他知道兩族交戰,為止兵戈,該當無所不用其極。
但裴鳴岐不是樂無涯的附庸,他有他的想法。
在他看來,達木奇身陷敵營,不改其誌,是個忠直之人。
樂無涯能這樣在談笑間給他安上一個叫軍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惡毒罪名,這
讓他沒法不感覺陌生。()
他與樂無涯的想法,居然達成了莫名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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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換作旁人這樣毒辣,他也不在乎。
為什麼偏偏是小烏鴉?!
樂無涯心中則有他的一番計較。
如今皇上,年少即位,前三十年把塵世的福都享儘了,窮極無聊,便早早開始盤算死後的事情,不問朝政,一心向道,唯願飛升。
太子執劍監國,迄今已有十數年。
樂無涯心知肚明,但凡帝王,或多或少會忌憚掌兵之人,裴家媽媽剛懷上小鳳凰,便被要求攜子入京,這其中,究竟是皇恩浩蕩還是聖心幽微,甚是值得揣摩。
大虞如此,景族恐怕也不能免俗。
肝膽相照之人,能做諍臣能吏,做不得帝王首領。
見裴鳴岐悶悶不樂,樂無涯環顧了四周,又將聲音壓低了些:“在景族,達氏與赫連氏是一家,同氣連枝,榮辱與共。達木奇若投敵,赫連家必受牽連。此次派來巡邊的那個草包姓什麼你還記得嗎?呼延!呼延是景族大姓,乃是王族之人,他特意向我透露達木奇消息,彆告訴我你不知此為何意!達氏與赫連氏,必是被呼延氏忌憚了!”
“我若能挑撥得手,達氏和赫連氏一起沒落,那功勞比捉一個小小的達木奇可要大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見裴鳴岐還是木頭木腦的不講話,樂無涯險些被活活氣死,恨恨瞪了他一會兒,索性一腳狠踹到了他的膝蓋上,趁他吃痛地一彎腰,便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裴鳴岐見他氣狠了,也心生不忍,忙單腳蹦著去抓他,卻慢了一步,抓了個空。
樂無涯跑到校場,小心眼發作,對著靶子射了一百枝箭,還是餘怒未消,頗想把裴鳴岐的鳳凰羽毛給扯個精光。
天狼營眾人都曉得小將軍脾氣不好。
那張嘴生得紅潤俊俏,罵起人來也凶得很。
雖然不是那種日·爹搗老子的粗魯罵法,但勝在語速快,兼之妙語連珠,挨一句罵,還沒想透是什麼意思,下幾句就又密密地砸下來了。
往往一通罵挨下來,能出一身淋漓大汗。
後來,他們也學乖了。
隻要樂無涯生起氣來,他們都統一地退避三舍。
全天狼營上下,隻有薑鶴最不怕他。
一來,他腦子轉得慢,小將軍拐彎抹角地罵他點什麼,他聽不大明白。
二來,他知道生悶氣和練箭過度,對身子都不好。
“樂小將軍。”薑鶴走上前去,打斷了樂無涯的射興,“那個達木奇,還說要見你。”
樂無涯不大想罵人,專心瞄準靶心:“不去。”
薑鶴耿直道:“哦。”
他也不走,隻直勾勾地盯著他,籌謀著如果一把搶過他的弓,轉身就跑,樂無涯能不能追上自己踢他的屁股。
可樂無涯一箭搭上弦去,遲遲不射。
他突然問:“為什麼達木奇總要見我?”
() 薑鶴正在跑神,半晌後才明白樂無涯這是在問自己話,老實應道:“不知道。”
“他說什麼沒有?”
“沒聽說他說什麼,隻知道他在唱歌。”
“……唱歌?”
薑鶴跟著樂無涯學了景族話,但擅說不擅聽,便含糊道:“好像是個想家的歌。”
這樣模糊的說辭,勾起了樂無涯的好奇。
放下弓箭、溜溜達達地來到關押達木奇之處,樂無涯恰好聽到了達木奇響起的歌聲。
黃昏時分,暮色四合。
他的聲音並不悅耳,嘶啞蒼涼,卻與這昏黃的天、遲滯的雲格外相配。
“一壺老酒肩上背,我騎著馬兒等那姑娘來追,追出來的是我的娘誒,她把巫符拴我身上,叫我早日回——”
樂無涯聽得有些呆愣,總覺得這調子似曾相識。
見樂無涯在近處徘徊不前,守戍的兵士竟主動迎了上來:“小將軍怎麼來此了?”
樂無涯向來機敏,他聽出來了,此人話中有戒備趕客之意。
他不動聲色道:“剛練習完射箭,隨便走走,便聽到這邊鬨哄哄的。這是達木奇在唱歌嗎?”
“是。”
樂無涯隨意道:“他可曾交代了什麼沒有?”
“沒有。”
樂無涯輕巧地一笑:“狗咬秤砣,嘴硬。”
說完,他一搖頭,轉身便走。
那士兵見樂無涯似乎真是來聊幾句閒話而已,並無要進去查問的意思,便暗暗鬆了口氣。
半刻鐘後,為達木奇送飯的士兵來了。
樂無涯計算得很好。
此時仍是冬春之交,天黑得早,光線不佳。
他叫薑鶴從後頭偷襲,打暈了給達木奇送飯的士兵,自己則扒下了他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去而複返。
由於軍營裡雪泥未清,他低著頭看路,也顯得格外合情合理。
看守的士兵就這麼中門大開,放樂無涯入了帳。
這帳子是一間臨時的牢房,地上釘了用桐油刷過的栓馬樁,異常結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