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重燃,燭照幢影。

不知是為著省事,還是彆有所圖,衙役們隻點燃了主殿的幾處香燭。

眾人的影子淩亂地投在牆上,簡直分不清哪一處是鬼形,哪一處是人影。

侯鵬冒出了一腦袋滾珠似的大汗。

待他心神稍平,再定睛去瞧,卻發現那蓮花座上高坐的,仍是伏虎羅漢。

騎猛虎,握念珠,長髯紅袍,怒目圓睜。

哪裡還有仲俊雄的影子在?

身旁不少鄉紳裡老先是被侯鵬嚇了一跳,又被太爺的話嚇了一跳。

在接二連三的驚嚇中,一乾人愣在原地,全張著嘴發了傻。

從樂無涯口中重聽到“仲俊雄”的名字,師良元不敢變色,強作鎮定,伸手去抓侯鵬:“侯兄,怎麼了?”

侯鵬反手擒住師良元的衣袖,連聲問道:“你瞧見了嗎?啊?你看見了沒有?”

師良元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尊伏虎羅漢,毛骨悚然之餘,又是相當莫名其妙:“什麼?”

侯鵬艱難地吞了下口水。

他手心冰涼,麵頰卻像是害了病似的滾熱起來,周身筋肉抽冷子似的縮緊,恨不得直縮到地底下去。

但他無法憑空修出縮地道術,隻能驚慄不已、拱腰縮背地站在原地,像是大號蝦米成了精。

外麵風勢稍停,但那扇窗子軸框脫離,已然報廢。

何青鬆上前檢查一番後,粗聲大氣道:“太爺,窗戶壞了,關不上了。”

樂無涯身著寬大官服,隨風動,如流水。

他輕聲道:“無妨。問完案子,它還要原路回去呢。”

樂無涯此話一出,在場眾人心中齊齊一凜。

太爺這是在審陰司,斷鬼案?

太爺能腳踏黑白道,居然還能通陰陽?

倘若換了彆人來,擺出這等陣仗,這幫裡老人怕是隻會付之一笑。

但受了太爺一年的調·教,想到太爺種種吊詭離奇的手段,沒人敢說話了。

隻有緊張兼恐慌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在空氣變得滯重起來時,樂無涯閉上了眼,輕輕頷首點頭,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個含冤的鬼魂,在與他竊竊耳語。

很快,就有人受不住這樣的氛圍了,顫巍巍道:“太爺,怎麼樣了?”

樂無涯不理會他,兀自傾聽。

半晌後,他開了口:“何青鬆,義莊就在城隍廟邊吧?”

何青鬆應道:“回太爺,正是。”

樂無涯:“取一丈裹屍白布來。”

他下完命令,方對著眾人一笑:“旁的東西,陰氣不夠盛。”

眾人聽了這等鬼言鬼語,恨不得跟著何青鬆一起奪路而逃。

可是誰都不敢逃,萬一真逃出去,衝撞了什麼還是其次,要是被太爺認作“做賊心虛”,那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很快,一丈長的白布裁

了回來。

這一大塊白布,依照著樂無涯的意思,又裁作了許多塊一肩寬的布條。

樂無涯道:“我與仲掌櫃的交往不深,並不相熟,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他說話總是說不分明,比比劃劃的,我也不知他是何冤屈,實在煩惱。”

“諸位都是仲掌櫃的熟人,同在南亭發財,論對仲掌櫃的了解,總比我這個縣太爺要多得多了。”

“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

“屍布裝裹死人、送彆亡魂,正是連接人世與陰間之間的東西,把這東西搭在肩上,陰陽交通,死生彙合,仲掌櫃或許能指出一個人來,替他說完未說完的話。”

說著,樂無涯將一塊白布舉起:“勞煩諸位,請將這白布搭在右側肩膀上吧。”

聞言,在場之人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太爺的意思是,讓鬼搭他們的肩?

有人壯著膽子道:“太爺,這,這恐怕行不通吧?”

“我一個人,自是不行的。人鬼殊途嘛。”樂無涯在人叢中緩緩踱步,吐字抑揚,聲音清晰,“但是,城隍老爺是陰間的地方官,我呢,是人世的地方官,湊在一起,或許能把這樁案子解了。”

說著,他將手搭在了一位裡老人的肩上,拍出了他的一個小哆嗦。

但樂無涯隻是伸手替他正了正肩上的裹屍布:“記住,前三分,後七分,可彆歪了。這是規矩。”

他仿佛和城隍老爺打了八輩子交道,老神在在,頭頭是道:“各位可聽說過鬼搭肩的傳說?人肩上有兩團火,夜行之時,若有人搭肩,萬萬不可回頭,不然,火一旦熄滅,邪祟立時便會奪舍上身。”

“所以,我隻用白布搭了各位一側肩膀。”

“各位萬不可回頭,一旦被附身,甚至被城隍老爺當做替身提走,我也是無可奈何的。……我隻是陽間的小官,總不能追到陰間要人吧?”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嗓子,笑得在場眾人汗毛倒豎,麵色如土。

前有陳員外,近有仲俊雄,一乾鄉紳早被樂無涯調理得怕了。

就算有幾位是天生刺頭,也被這周遭陰森氛圍感染,偃旗息鼓地把周身的刺都藏了起來。

再加上先前侯鵬無端嚎出的一嗓子……

總之,這裡處處都透著邪性,不如依太爺之言而行,免得惹禍上身。

所有人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思,齊齊整整地盤腿坐在蒲團之上,臉色灰敗,好像是一架子被霜打了的茄子,恨不得自己今日從沒來過。

燭火再度熄滅時,內外鐘鼓忽然齊鳴。

樂無涯中氣十足道:“登公堂!”

衙役各自持杖,槌擊地麵。

一個帶著膛音的陌生聲音,自神像處悠悠傳來:“升——陰——殿——”

一股寒氣驟然從眾人腳底心攀爬而上。

所有人緊閉雙眼,生怕瞧見什麼不該瞧見的東西。

然而,當視覺斷絕,其他的感官便自然而然

地變得敏銳起來。

眾人鼻尖掠過了一陣味道複雜的水臭氣,混合著在水底凍了一冬的藻荇氣息,涼陰陰的。

一乾人等更加不敢多喘一口氣,搜腸刮肚地回想自己曾經是否在某處得罪過姓仲的,並暗暗發下願來:

管他是怎麼死的,回去就給仲俊雄燒上一籮筐紙錢,叫他在地底下安心度日,再也彆上來了。

至於侯鵬與師良元,乾脆是汗流如瀑。

要不是怕露餡,他們此刻怕是已經暈厥過去了。

在反複的梃擊聲中,侯鵬壯著膽子,眯著眼睛,冷汗橫流地向前望去。

今日是個大陰天,太爺又是傍晚才召集他們,如今窗外無星無月,僅有一點稀薄的天光從開著的窗戶裡射入。

借著這一點微光,侯鵬看到了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幕。

一個黑漆漆的人形,穿著不合身的肥大衣物,伏在前兩排的一名鄉紳的左肩上,動物一樣地翕動著鼻子,手掌就搭在那塊裹屍布上。

他的背影,像極了仲俊雄。

侯鵬一把扯下了肩上白布,揉成一團,無聲無息地擲在地上,雙手撐住地麵,眼睛瞪得老大,定定看著自己的鞋尖。

如果沒有白布,陰陽就無法互通了吧。

大滴大滴的冷汗順著他的脖頸流下。

直到一隻冰冷的、帶著水腥氣的手掌,撫上了他的左肩。

侯鵬臉色驟變,周身毛孔瞬間閉合,死死閉上了眼睛。

那鬼沒摸到那塊白布,驟然發了狂,像是敲門似的,一下下用手掌拍擊著他的肩。

似是一聲聲無聲的、含冤的嘶吼。

侯鵬受了這幾拍,心神震蕩,魂飛天外。

他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躥出幾尺開外:“不關我的事!你彆來找我!彆來找我!”

梃擊聲刹那而停。

在餘音嫋嫋間,在場所有人都聽清了侯鵬的慘叫。

燈火複燃。

樂無涯端著一盞燈火,緩緩走近,照亮了一張張惶惑不安的臉。

侯鵬顧不得什麼附身不附身的事情了,借著那一星微光,再次向後看去。

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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