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嘉貌不驚人,有著方方正正的臉,皮膚黝黑,粗手粗腳的,猶如一個農夫,全然完全沒有國相的風範。細皮嫩肉的晁錯站在他的身邊,就更是顯出他的粗糙,此刻,兩人就站在劉長的麵前,聽從他的詔令。
劉長打量著他們兩人,他在此前跟申屠嘉沒有任何交際。
這個人是四哥大力舉薦的,按著四哥的說法,此人辦事牢靠,實在,不搞什麼虛頭八腦的,能當大任。劉長從沒聽過四哥如此吹捧一個人,對這人也是頗為好奇。
“寡人以你為南越國相,你為何不拜謝呢?”劉長詢問道。
“拜謝大王。”
申屠嘉說著,臉色沒有半點的變化。“你接下來要如何治理南越呢?”“臣會好好治理。”
到這個回答,晁錯險些笑出了聲來,這國相有點意思啊。
劉長也是被這回答說的有些不知該怎麼往下接了,這人並非是宣義周昌那樣的剛烈之臣,也不是陳平那樣的奸臣,不是張不疑這樣的鷹犬,怎麼說呢,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太聰明,不是很會說話。
“大王,諸事以路為主,臣在南越,當開道路,連接各地,教化百姓,看管南越匪類....”
晁錯出口成章,各方麵的回答都很得體,跟劉長說著自己的諸多計策,也不忘記在言語裡吹捧幾句大王,滔滔不絕的講述著,而中屠嘉隻是安靜的看著他們,始終都是保持著那個神色,總感覺這神色跟蕭延頗為相似。
晁錯將這些自己時日裡精心準備的話全部告知了劉長,到最後,還朝著劉長行大禮,“定然不會辜負大王的厚望!”劉長很滿意,點著頭,又看向了中屠嘉,“你就沒什麼想要說的?”
“我都聽大王的。”
申屠嘉隻是說了一句,劉長便大笑了起來,“好,好!”
晁錯驚訝的看著身邊這個大老粗,沒有想到,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還有這般城府???
劉長隨即問起了他對一些政令的看法,跟晁錯這個激進分子不同,申屠嘉顯得很是保守,他提出劉長的幾個計策都有些著急,並且提議先不改變南越的任何政令,平靜的度過三年,期間安撫好百姓和官吏,清楚對大漢彆有用心的人。
讓南越人感受到當漢人的好處之後,再開始修路搞教化,這麼一來,政策施行所遭遇的阻力就不會太大了
晁錯聽到這句話,頓時反駁道:“三年的時日,難道就要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嗎?”
申屠嘉也不生氣,“古往今來,民心最重,豈能輕視?”“南越人也算是民?”
“他們如今歸順大漢,自然就是大王的子民,哪怕斷發文身之人,既然歸順了大漢,就當一視同仁,我們不視他為民,他如何視大王為君呢?”
晁錯啞口無言,看著劉長,他知道大王好功,性子急,最厭惡等待,便開口說道:“大王,三年能做成多少事啊,豈容我們這般荒廢?”
而平日裡向來急功近利的大王,此刻卻顯得很淡定,“不急,治理南國,需要耗費幾十年的時日,區區三年又算得了什麼?若是你覺得不妥,到時候便跟中屠相高談,看看能不能縮短些時日吧。”
晁錯驚呆了。
申屠嘉和晁錯,一個保守,一個激進,這兩人一起辦事,若是調和好了,那就是唐王治理地方的功德,若是調和不好,那不是還有吳王嗎?唐王的土地在北,這與唐王有什麼關係呢?
劉長不願意在這裡浪費太多時日,在安排好了這裡的委任之後,將治理南部的重擔往四哥身上一丟,自己便帶著眾人離開了。
劉啟本來是想要留在吳國的,可劉恒並沒有同意,滾回你的長安,彆在這裡礙事!
劉啟被趕出去的原因,劉長也明白了,聽說是持刀傷了四哥的某位寵臣,四哥沒打死他都是輕的。在三個小崽子裡,啟的脾氣大概是最惡劣的,祥是壞,可還沒有壞到這種地步,啟小小年紀,就已經成為了吳國群臣的噩夢。
其實這廝並不笨,隻是那急切的性格掩蓋了他的智慧,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無腦的莽夫一樣。
好好磨礪,或許將來也能像劉章那樣,成為宗室裡可以任用的大才。
劉長在離開的時候,心情很是放鬆,很是愜意,甚至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他再也不用擔心南方的事情了,除卻南國,在南邊還真的沒有人可以鹹脅到大漢,沒有了外敵,南方安心發展就好,各地都有良將賢相,又有四哥來坐鎮,這南方遲早是能發展起來的。
“擊破匈奴是一功,治理南方是一功,書肆是一功...”在回去的路上,劉長伸出手來認真的算著。
呂祿有些好奇的問道:“大王這是在算什麼?”
“算功績呢,等寡人老了,便請國內名士來為寡人書寫一生之功,這大功,怎麼也得有個幾十個吧,弄個百金大功,好彰顯寡人這不凡的偉業啊!”
呂祿遲疑了片刻,“大王,這東西還能自己下令編寫嗎?”
“為何不能啊?”
“有自吹自誇的嫌疑啊...”
“無礙,到時候寡人讓張不疑提議,書成之後再來幾次推讓,不就好了嗎?”1“大王英明!”
劉長咧嘴笑著,“這次寡人出行,可是有了不少的感悟,回去之後就找周相!”1呂祿搖了搖頭,可憐的周相啊。
回到楚國的時候,楚王卻沒能再次出來相迎,仲父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不過,他似乎也改變了主意,不再要求劉安留下來。
他吃力的坐在床榻上,雖已病重,卻不失態,在宗室裡,楚王大概是風度最好的,根本看不出他是高皇帝的親弟弟。他輕輕揉了揉麵前幾個小家夥的頭,笑嗬嗬的看著劉長,“長啊,要好好教導他們,千萬不能放縱啊。”
“我知道的,仲父。”“你們先出去玩吧。”
劉長揮了揮手,便讓他們都離開了。
劉交很是認真的說道:“長啊,我要去見兄長了,你有什麼話要我帶過去嗎?”劉長的嘴唇抖了抖,“仲父,有太醫令隨行而來,可以讓他們...”
“不必麻煩...不過一死,何以懼之?”
劉交極為的平靜,看不出半點對死亡的懼怕,臉上滿是灑脫,他輕笑著說道:“如今,卻是連書都讀不下去了,要人念給我來聽,胸脯甚是疼痛...也是到了歲數,怕是你這一走,我們倆便再難相見。”
“仲父...”
劉長抓著劉交的手,眉頭緊皺。
“不過,我還是很開心的,總算是能與你相聚,哈哈哈,終於也看到了類我的宗室...我那幾個兒子,不成器,不讀書...”,果然,每一個阿父都覺得兒子不類己,楚王也不例外。
“長,你性格甚急,好大事,卻不太惜民力...來人啊...”劉交揮了揮手,便有人拿著厚厚的書籍走了進來。
“這都是我親自注釋的儒家之經典,你回去之後,若是想起我,便可以翻閱....我好儒,所好者乃仁政也,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要製定政令,不要先考慮是否有利於社稷,而是先考慮是否有利於百姓...民才是社稷,君王之根本...你要慎之!慎之啊!”
“好,仲父放心吧,我不會忘卻的。”
劉長坐在仲父的麵前,低著頭,許久都沒有再說話。“不必如此,你還有諸事要忙碌,去吧。”
劉交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問道:“真的不需要我給你阿父和你大哥帶話嗎?”“不必麻煩,日後我自己去說便是。”
“哈哈哈,真是你阿父的兒子!”1劉祥碰了碰劉安。
“怎麼了?”
“你看...仲父,是在讀書???”
劉安抬起頭來看了片刻,“是在讀書啊。”“啊??仲父居然讀書!為什麼啊?!”
劉安白了他一眼,“你不會覺得我阿父從來都不讀書吧?他隻是不求甚解,讀過的書也並不少...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一本論語讀了三年都沒讀完?”
劉祥隻覺得耳邊有驚雷響過。
難道一直都隻有自己才是不讀書的嗎?
“不行,我要讀書!我一定要讀下來!”
劉祥咬著牙,叫了起來,轉身便上了車。
劉啟撇了撇嘴,看著一旁的安,“他這是第幾次發奮圖強了?”
“是今年的第七次了吧?”
“哦,我賭這次能堅持五天!”“三天,最多三天。”
兩人都沒有猜對,第二天,劉祥就已經縱馬外出狩獵了,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天說過什麼,原路返回的速度比來時要更快一些,劉長也沒有多做停留,當他們一行人返回梁國的時候,早已是漫天大雪。
三個小崽子被凍的瑟瑟發抖,躲在安車內不敢出來,劉長對此很是鄙夷,將這吃不了苦的小惠子們都罵了一頓,隨後才將自己準好的幾件東衣丟給了他們,讓他們披著。
梁國的雪景,當真是好看,在下大雪的時候,沒有人敢外出,遠遠望去,所能看到的隻有清一色的雪白,甚至連足跡都被積雪所掩蓋下,幾個小崽子披著仲父給的厚厚的衣裳,在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便要外出打雪仗。
劉長和呂祿看著他們嬉笑打鬨,臉上滿是笑容。
“大王啊,還記得當初我們一同在雪地裡玩耍嗎?”
“當然記得,我們打雪球,滑冰...你阿父還摔了一跤呢,哈哈哈,那時的寒冬,我們幾乎就是在廷尉度過的...”
“是啊,後來就不再允許我們外出了。”
“我就在皇宮內玩耍,還用雪球砸兄長,把雪球丟進他的衣裳裡...哈哈哈,我還砸過我阿父呢!”
兩人笑著笑著,忽然沉默了下來。
呂祿長歎了一聲,“過的真快啊...如今各在一方,不知何時才能相聚....”
他感慨著,抬起頭來看向大王的時候,劉長手裡卻出現了兩個雪球,隻見劉長笑著,“愣著做什麼,砸那三個豎子啊!”
於是乎,當梁王派出的使者來送冬季所用的物品的時候,就看到了一行人馬瘋狂的在原野上打雪仗,從隨行的甲士到大王,乃至是侍女,都在這雪地上歡樂的玩耍著,梁國的使臣瞪圓了雙眼,幾次揉著自己的雙眼,是不是太冷了,自己都被凍出了幻覺??
當然,很快,眾人就恢複了那嚴肅的模樣,這可是大王的儀仗,豈能嬉鬨?
劉長清了清嗓子,打量著麵前還有些茫然的梁國使臣,低聲問道:“你知道蒯徹是怎麼死的嗎?”
“臣不知。”
“他就是話太多,看到的太多,所以被寡人烹殺了,你明白寡人的意思吧?”“臣明白!!”
大王晃晃悠悠的回到了單父縣。“阿母~”
劉長帶著三個豎子闖進了阿母的府邸,呂後此刻正在跟三個老嫗交談,聽到這動靜,嫌棄的瞥了一眼他們三個,沒有說話,劉長也不知道這裡還有客人,便乖巧的坐在了一旁。
這三個老嫗都是呂家的人,一個與呂後同輩,其他兩個都是呂後的長輩,呂後對自己的族人還是溫和的,笑嗬嗬的聊著家常。
劉長卻有些坐不住了,這些人話怎麼這麼多呢?我這遠道而來,都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劉長看向了一旁的劉安,罵道:“你在這裡嘀咕什麼呢?!”
“人家那是阿母的長輩,跟阿母聊聊天又如何?你還想要趕走她們不成?你這豎子!”
劉安目瞪口呆,天地良心,我啥也沒說啊。
呂後瞪了劉長一眼,“多嘴!”劉長無奈的低著頭。
奈何,這三位太沒有眼力,一個勁的給呂後說著自己的孫女多麼漂亮,自己的孫子多麼優秀,還說什麼他們為了感恩太後的恩德,特意都以呂為姓,這顯然就是求位,想著能不能讓自己的孫女也嫁個諸侯王,孫子能不能也當個官吏。
看她們說的沒完沒了,劉長又看向了劉祥。劉祥暗道不好。
“你又嘀咕什麼?!”
“說什麼要殺人?你這廝怎麼如此歹毒?怎麼就要動手殺人?!”
聽到這句話,那三人終於不敢再坐著了,臉色惶恐,急忙起身,拜彆了呂後,呂後無奈的送走了她們,隨即惱怒的看著劉長,
“你這廝,怎麼一點禮數都不知?!這都是我的族人!”“她們都彆有用心啊!”
“她們一生都在這裡耕作,又不曾讀過書,不必怪罪,倒是你這豎子...”,呂後看了看周圍,卻沒有找到木棍,劉長滿臉的得意,寡人不做好準備還敢招惹您不成?
“大母!在這裡呢!”
劉安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手裡提著一根木棍,滿臉的乖巧。
劉長的臉頓時就黑了。
阿母看起來好了很多,長期被困在皇宮裡,這番出來走動,看看田園風光,又見了見族人,呂後仿佛年輕了很多歲,追打劉長的時候也都不喘氣了,那三個豎子躍躍欲試,看起來還想幫呂後攔著劉長,劉長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給乃公等著!
當他們幾個人爭先恐後的說起了這一路上的事情的時候,呂後笑眯眯的聽著。
尤其是當她知道楚王對劉安格外看重的時候,更是開心不已。“好啊,你們三個都不錯...”
“天寒地凍的,回去睡覺吧。”
送走了這幾個豎子,呂後看向了劉長,劉長的臉色卻變得肅穆了許多。“仲父看起來快不行了。”
“嗯...”
呂後卻沒有多少觸動,到了這個年紀,似乎什麼也都看開了,“你將南國之事,都交給了吳王?”劉長一愣,“不是吧,這次又是誰??我身邊還有太後舍人?”
瞬間,劉長醒悟了,破口大罵:“祿這個犬入...”“嗯??”
“祿這件事做的還是不錯的,及時跟阿母稟告,我覺得有大功,可以賞賜,河西那邊正好還缺一個郡丞.....”
“彆轉移話題...你這麼做,就不怕吳國坐大嗎?”
“阿母啊,這推恩令一頒發,諸侯國以後就是越來越小,何況,就是整個南國聯合起來,是大漢的對手嗎?便是一個唐國就能教他們做人!況且我四哥也並非是這般的人,您是了解他的,我讓他來主持大局,就是因為了解他。”
聽到這廝的解釋,呂後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做好安排就好。”
她又說道:“如今這般寒冷,我卻不好出門...明日,你就帶著幾個人,先行一步,返回廟堂吧。”“啊??你們不好出門,寡人就該受罪??”
“這樣的鬼天氣,我才不走呢,怎麼也得等雪化了再出發吧。”
“你不回去不行,長安內出了大事。”
“這不可能,寡人身邊有繡衣跟隨,長安有什麼事情,繡衣都會告知我!”“你現在出去,應該就能看到在等著你出來的繡衣。”
“長安出了什麼事??”
“仁侯張越,慎陽侯欒說,祝阿侯高成,宣曲侯丁通等人謀反,意圖攻進皇宮,挾持你的兄長,下詔控製南軍,誅殺群臣,再號令天下誅殺你....”
“什麼?!”
劉長猛地跳了起來,“他們豈敢如此?!豈敢如此?!”
看到麵前憤怒到了極點的劉長,呂後卻很是平靜,“你一直都是在壓製他們,他們當然是更希望你的兄長來執政了。”“後來呢?”
“被周昌帶領著甲士給平定了,牽連下獄者足足有千餘人....”
“那阿母剛才怎麼不說呢?”
劉長起身就要走,呂後卻生氣的質問道:“如此心急,能成什麼大事?”
“你做了太多的事情,想要殺你的人成千上萬...你要做好準備。
““彆讓你的心軟害了自己!”
劉長急匆匆地走出了府,果然遇到了等著自己的繡衣,劉長卻沒有理會,拿著木棍先去找劉安他們,見到他們,劉長揮了揮手,急切的說道:“快點,都過來,寡人還急著要回長安呢!打完就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