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李追遠抬起頭,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睜著眼。

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五點半,伴隨著感知的逐漸恢複,頭開始暈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識開始回歸。

李追遠雙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緩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

等再緩了一刻鐘,李追遠深吸一口氣,看向書桌,發現那裡有一灘血,做演算的作業本也被染紅。

目光掃過上麵的橫橫杠杠,李追遠就覺得大腦一陣刺痛,馬上將作業本閉合扣上。

他逐漸回憶起,自己失去意識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來著?

看來,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頭看了下時間,李追遠起身開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後拿起臉盆去洗了澡,順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後,他沒回屋,而是坐在了露台用來看書的藤椅上。

帶著涼意的晨風不斷拂麵,讓他整個人找回了些鮮活,雖說頭還是有些不舒服。

東屋臥室的燈亮起,通過窗映,能看見一道嬌小的身影坐著,旁邊還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給她梳頭發。

原來,阿璃每天都起這麼早。

看著看著,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處於最後一抹灰黑階段。

東屋堂門被打開,女孩走出屋,懷裡抱著圍棋小木盒。

她抬起頭,看見了已坐在二樓臥室外的李追遠,二人目光對視。

很快,秦璃就來到李追遠身邊,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沒像過去那樣攤開油紙棋盤,而是看著男孩。

少頃,李追遠發現一隻溫暖柔軟的小手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許是在女孩認知裡,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時她心裡都能得到平靜與慰藉,所以這次她主動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給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這麼握著手坐著,看著前方在早風下輕輕拂擺的稻浪,目睹著天邊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時間過得很慢,時間卻又過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臥室,打了個噴嚏。

扭頭,看向並肩坐在那裡的男孩女孩,心裡驀地想起年畫上觀音菩薩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說像,而是這倆孩子長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畫上童男女的圓潤線條如出一轍。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覺到自己近期的變化了,以前覺得一個人瀟瀟灑灑過再瀟瀟灑灑走挺好的,沒想到臨老因小遠侯的出現,真讓他找到了臨老含飴弄孫的快樂。

劉姨喊吃早飯了。

今天早飯格外得早,因為李三江和李追遠都要出門。

早飯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麵,三鮮伊麵。

劉姨在每個麵碗下麵,還都窩了個雞蛋。

麵很好吃,李追遠起初不覺得餓,等吃了幾口後,才覺得自己身體知覺像是徹底冰塊化開了一樣,很快就吃完一碗。

劉姨又去給李追遠下了一碗,端了過來。

等第二碗麵吃完後,李追遠才覺得自己徹底擺脫昨晚給自己算命的後遺症了。

“還要不?”劉姨問道。

“吃飽了,劉姨。”

旁邊,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麵比較慢,因為總是吸嗦相同長度的麵,再咬斷,咀嚼吞咽後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著嘴說道:

“說真的,這方便麵還真不如咱鎮上麵館裡的陽春麵好吃,擱點豬油、醬油、胡椒粉,再撒點小蔥花,比這個美得多了。”

劉姨附和道:“這確實。”

換其他家大人如此說,大抵是想通過貶低方便麵好以後不買了來省錢。

但這一點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紮紙被毀都幾乎讓他手裡現金流斷裂,足可見平日裡他真的是不存錢賺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麵。

其實,在當下廣大鄉鎮農村裡頭,能以方便麵當早飯,都屬於能讓隔壁孩童豔羨哭了的豪奢之舉。

一些省份地區,更是逐步將方便麵發展成了當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麵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腳,準備出發。

他的行囊格外長了些,因為他把那把桃木劍也放裡頭了,自從這把桃木劍上次幫自己斬殺了屍妖後,他就越發寶貝珍惜得緊。

他還特意去村委那裡給廠家打去電話,本想著再進一批貨,沒想到那邊告知他家具廠已國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劍的生產線。

這下子,他手裡這把就成了絕版。

李維漢他們來了,各自推著小車,上頭放著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爺。”

“太爺。”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麵前都顯得很規矩,因為李三江平日裡可不慣著他們,見著了都會直接開口罵他們是個白眼兒狼,弄得他們走村裡老遠見著李三江都得趕緊繞道。

潘子和雷子則高興地馬上跑到李追遠麵前,這陣子李追遠不住爺奶家,他們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機會。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褲腿,然後牽起李追遠的手,跟著李維漢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遠離開,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遠要出門的,但見他走後,還是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了李追遠剛吃完的麵碗上。

柳玉梅馬上給劉姨使眼色,劉姨一個箭步上前,將碗筷收起去清洗。

隨即,秦叔扛著一大捆竹子回來,往壩上一丟,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側,微笑道:“阿璃,我讓阿力給你也做個和小遠侯一樣的藤椅,你看怎麼樣?”

秦璃沒回應。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對秦力道:“這兩天你抓緊時間,做兩個一模一樣的新藤椅,適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點頭。

秦璃抬起頭,

不顯然,但她確實高興了。

……

村口馬路邊上,沒怎麼等,一輛老式大巴車就開了過來。

這時候鄉鎮大巴車是沒有站台和固定停靠點的,雖有證管理卻大體還是私人承包性質,看見路邊有人等車就會停,乘客也能隨時叫著下車。

李三江還想再囑咐幾句小遠侯,可車來得太快,隻能先上了車,待車駛離後,李維漢將李追遠抱起,放在了大伯李勝的推車裡,讓他坐著。

然後,大家一起順著柏油馬路邊步行,不消一會兒,就趕上思源村的隊伍。

基本都是村兒裡符合年齡的男性壯勞力,沒幾個女人,這也是因為如今轟轟烈烈的挑河工程已進入了尾聲,所需用工量和工時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幾十年,每年特定時節,幾乎全江蘇農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著工具被組織起來,靠河的修河堤,不靠的挖水庫。

有時候趕上重點項目大會戰,還會被組織到比較遠的地方,合力一起乾。

大冬天的,腳踩在泥漿地裡,一鍬一鍬的挖泥,一擔一擔的運土,那年景可沒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從十幾歲的孩子,到剛出月子的婦女,全都要參加;那時候工期長,需要很長時間吃住在工地上,自帶乾糧,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當年的挑河艱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勝笑道:“還記得小時候那會兒,和爹娘去挑河時的苦哦,那時候爹還喜歡對咱們說什麼來著,不好好念書,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邊仨伯父都跟著笑了。

二伯李正說道:“到頭來,爹的那些話都白說了,咱哥幾個,壓根就沒念書的腦子,最後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點頭道:“就是就是,娘生養的時候偏心呐,好腦子都留給妹妹了。”

李維漢假裝生氣地笑罵道:“幾個崽子放什麼屁,你們要是能念得進書,老子還能不咬牙供你們?”

大家夥又都笑了起來,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罵。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個人,在爹娘帶領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這般。

這大概就是李維漢對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兒子們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幾個伢兒的爹,平日裡都顧著自己小家,難免生些摩擦齟齬。

也就這時候,大家扛著工具,推著車,孑然一身的樣子,才能找尋到以前的那些情懷回憶。

不過,這段溫情也注定維係不了太久,日子不寬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會麵臨著相同的問題,也就隻能等以後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紀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點算計和芥蒂,真正重拾起親情孺慕。

當然,也可能一輩子都放不下,親兄弟間弄得老死不相往來。

隊伍不停往前走著,伯伯們則不停給李追遠潘子雷子介紹著路上所見的那些。

“這條堤是咱們當年修的,那時候咱們還小,隻能在後麵幫忙運土。”

“這座水庫也是咱們當初建的,那時候天冷的呀,都結了凍。”

“這溝也是咱們挖的,那時候雷子潘子還小呐,哈哈哈。”

順著他們的介紹,坐在車裡的李追遠不停眺望著,他心裡有些觸動,原本總以為很多理所應當就該存在的設施,原來並不是本就理所應當的存在。

如今,幾乎村村一個小水庫,鄉鄉一個中型水庫,那漫坡的茶樹林,都是那個正走入尾聲的時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廣大勞動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與付出澆築出的結晶。

思源村的隊伍在行進中,不斷和其它村的隊伍合流,隊伍規模開始越來越大,逐漸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

村裡帶頭人會扛著一麵旗,上麵寫著村名,鄉鎮帶頭人則會扛著一麵更大的旗,拿著大喇叭。

旗已經舊了,上麵的字也早已斑駁脫落,連那不通電的大喇叭也早已鏽跡斑斑,不過如今它們,也隻剩下些象征作用,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與自覺,早已刻入幾代人的心裡。

李維漢的工具都被兒子們分擔著,他得以比較悠閒地點起了水煙,嘬出的煙,逐漸讓他目光有些迷離,可能是被煙熏的,也可能是這踏實漢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說道:“記得當時趕工時,文工團來工地上表演給大家鼓勁,我就記得那段話,也不曉得是台上誰說的了,反正是:

這堤現在不建,這河現在不挖,這水庫現在不建,那就是留給咱們以後的伢兒來建,咱們把這苦頭都吃完了,以後咱伢兒們就不用再吃這苦了。

現在看來,說的是真對。

潘侯雷侯他們以後,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們也紛紛附和,現在的日子,確實是比以前好過多了。

工地比較遠,幾個鎮的隊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發行進,等到大中午時才抵達。

而且工地邊有很多個簡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臨時征用,提供熱水和乾糧。

熱水隨時可以去打,乾糧則是以村裡大隊小隊的形式去領取再分發。

李家眾人圍坐在一起,吃著蔥花卷,四位伯伯們,則紛紛拿出家裡帶的鹹醬和鹹菜。

“小遠侯,吃得慣麼?”大伯李勝問道。

“嗯,好吃的。”李追遠掰著蔥花卷送入嘴裡,蔥香混合著麵香,確實很好吃。

“現在是管飯了,以前咱和你爺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帶的乾糧,熱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燒喲。

吃過飯後,也沒時間午休了,大隊上的乾部下來開始安排大家的負責工段。

很快,李追遠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著工具推著小車,從兩側走下還未引流隻是有些泥濘的河溝,像是一群螞蟻。

卻一點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給人以一種震撼。

以一個個小集體為單位,大家喊著號子,開始熱火朝天地乾了起來。

李追遠本就是捎帶上的,不屬於勞力範疇,自然不會被分配任務,附近有不少年齡小跟著大人來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裡還拿著花卷在繼續吃著。

不過,李追遠和他們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著潘子雷子他們一起推車運土。

這時,有一夥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請潘子他們幫忙牽個繩立個標做測量,李追遠也被分配了任務,拿著一個木錐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側,是兩個大學生,他們一個測量一個拿著筆記錄,因他們互相稱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遠也就知道,測量的那個叫薛亮亮,記錄的叫趙和泉。

趙和泉笑著說道:“這樣的工程越來越少了,以後的學弟學妹們,就不用再被配發到工地上做這個了,真羨慕他們啊。”

薛亮亮報出一個數據後,邊低頭繼續測量邊反駁道:

“不,以後這樣的大工程隻會更多,但我們國家再也不用像過去那樣,發動群眾義務勞動了,最艱難的時期已經快熬過去了,以後隻會越來越好。”

“薛亮亮,你在說什麼呀?”

“怎麼,你不信?”薛亮亮麵帶微笑,“那你就等著以後看吧,相信我,這種工程,放在以後,隻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們還在這裡乾啥?”

“我說的是放在以後微不足道,又不是指過去和現在,南通這裡本就位於長江入海口,過去修了那麼多水利工程,一是為了走船運輸,二是為了農業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澇。

要是沒有這些基礎設施,也就談不上未來的發展了。”

“嗬嗬嗬嗬。”趙和泉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個和自己分為一組的同學,有點傻裡傻氣的。

數據測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報出最後一組數據的同時,伸直了懶腰,看著麵前喧囂嚷嚷中卻帶著井然有序的施工場景,不由感慨道:

“偉大的人民,正創造著偉大的曆史。”

“醒醒,薛亮亮,你這差點讓我以為在上政治課,你是在偷偷背書準備期末考麼?”

薛亮亮笑著沒回應,低下頭,看見旁邊拿著木錐的李追遠也在看著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問道:

“小朋友,你這麼小也跟著你家大人來了?”

“昂。”李追遠應了一聲,“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這句逗得徹底大笑,忍不住彎下腰抱了抱李追遠,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塊大白兔奶糖,塞進了李追遠口袋裡。

他覺得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遠也覺得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剛才說那些話時的神情語氣,讓李追遠想到了自己的北爺爺。

這時,遠處工地上傳來些許騷動,有人一邊向這裡跑一邊喊著:

“挖出東西來嘍,挖出東西來嘍!”

工程作業中,挖出東西是常態,大家雖然覺得新奇,卻也沒多少人湊到那邊去看,畢竟都得抓緊時間完成自己的任務呢。

不過,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學生們在完成自己的任務後,就自由多了,趙和泉馬上拉著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們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麼。”

漸漸的,有消息不斷傳過來,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個小廟,也就普通人家廁所那般大小。

按理說,這不算什麼,作為衝積平原地區,古墓古建築這類的密度,肯定遠遠比不過中原,但施工作業時偶爾也會挖出個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廟什麼的。

不過特殊時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護肯定也隻得避退工程,凡是擋在施工路線上的,都給你挖了推了。

當然,也是因為小地主牌麵不夠大,值得引起相關方麵重視的,起碼也得是個小貴族。

不過,要是在西安洛陽這樣的地方,工程施工時遇到了,小貴族也得靠邊站,因為不太稀罕。

不過,這次挖出來的廟有些不太一般,有人傳消息說,廟裡供的是一個女菩薩,女菩薩被鏈子綁著,而且鐵鏈其它頭,則都釘在小廟的各處角落裡。

民夫們見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處理。

還是被兩個海河大學的大學生,拿錘子給鎖鏈砸斷,把菩薩像給推倒。

這才讓工程得以繼續下去。

到黃昏時,基本各大隊小隊都早就超額完成了今日的任務,大家都有經驗了,早點做完驗收後就能早點回家,同時中間也能早點收工安排今兒個睡覺的地方。

這時候,李家四個兒子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

他們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個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處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壩子。

雖說壩子沒圍牆,但身下有塊平整的地兒,旁邊有井還有廁所,就已是很不錯的露營條件了。

四個伯伯們,分彆負責打熱水、領取乾糧、找乾草鋪床,李維漢則帶著李追遠、潘子雷子在原地坐著歇息。

壩子上外接了幾個大燈泡,一來給下麵人照明,二來也是個路標,這兒也是熱水供應點,也有赤腳醫生在這兒。

李追遠又看見了薛亮亮和趙和泉,他們這一組總共二十幾個大學生由一個教師帶領著,今晚也住這裡。

不過他們條件好些,能住屋內。

幾個伯伯們坐在鋪好的床上,對著李追遠、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兒們好好看看,這就是讀書的好處啊,得用功讀書啊。”

旁邊抽著水煙的李維漢被嗆出了咳嗽,這話不都是以前他常對這四個崽子說的麼?

幾乎是相同的場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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