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那個女人,此時正站在牌坊裡麵,她手中的傘不見了,雙手抱著那尊瓷瓶。
而這時,薛亮亮則驚訝地發現,來到這座牌坊下後,不僅水流的拉扯力道消失了,就連先前那恐怖的窒息感也不見了。
他馬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然而,自己隻是在不停做這個動作,卻無法收獲應有的效果。
嘴巴和鼻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根本就沒有新鮮空氣進來。
他忽然意識到,改變的隻是自己的感覺,沒變的是眼前的現實。
他依舊在江底。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他是會水的,小時候在安徽老家就經常和小夥伴們一起玩水遊泳,上大學後,也偶爾會和同學一起去尋個泳場痛快地來回遊個好幾圈。
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水性真能好到如此離譜的程度,下水這麼久了,憋氣極限早就過了。
摸了摸耳下,依舊是原本的皮膚,也沒長出鰓。
他甚至回頭看了看身後以及更遠處,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溺死了,而現在的自己,隻是……
薛亮亮用力抱著頭,他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以往用在考試和看設計方案時很有效果的手段,此刻卻失去了作用。
他的內心依舊是慌張的,他的身體仍然在打著擺子,牙關更是不停打顫。
他很害怕,害怕這江底的環境,害怕這座牌坊,也害怕牌坊裡頭抱著瓷瓶站著的那個女人,他迫切地想要逃離這裡,前提是如果可以的話。
這時,女人動了,她開始往裡走。
薛亮亮沒動,他不敢走入這牌坊,不敢去主動地探尋這座小鎮。
然而,在女人和他之間,拉出一段距離後,那股可怕的窒息感再度出現。
薛亮亮不得不踉蹌地向前快速行進了幾步,窒息感又不見了。
他明白了,隻要自己和那個女人距離太遠,那種感覺就會出現。
女人繼續在前麵走,薛亮亮隻能跟上去,走入了牌坊。
他沒得選,對於剛經曆過絕望窒息的人而言,再回去品味,就是數倍甚至是數十倍的煎熬。
女人和他之間明明沒有牽連,可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一條鎖鏈,一頭攥在女人手裡,一頭圈在自己脖頸處。
牌坊後麵,是連續三十幾層的向下台階。
薛亮亮不由有些疑惑,按理說,除非特定地勢環境導致不得不這般去營造,否則大部分有牌坊的古代村鎮,都不會選擇這種一進正門就下沉的格局。
古人們更喜歡墊高一點地勢,牌坊在前也在下,後頭地勢拔高一些,這樣更能襯出氣勢。
而這裡,不墊高就算了,還特意人為修凹下去,且凹得這麼大。
怪不得先前自外麵看向這裡時,鎮子裡建築物朦朧感很強,因為它們有一半其實是被遮蔽住的,隻留下上半部分可以看見。
另外,台階的造型也很奇怪,一般是兩端邊緣位置設計平順光滑麵,中間大部分麵積都是供人上下行走的台階,可這裡,正中央位置則是巨大的光滑麵,供人行走的台階反而在兩側,很窄很小不說,還很陡峭。
往下走時,薛亮亮有時候還不得不側著身,似乎行進於這裡的人,都是小腳。
下了台階,來到平地,入眼的是一條不算很寬敞甚至顯得有些逼仄感的石磚路。
而且,這些石磚不是平鋪的,全部是磚頭豎起,用小麵積那一端朝上,這樣做不僅會耗費更多磚而且會加大施工量。
同時,因為歲月的侵蝕,再好的古道路麵都會凹凸不平,而這裡因為這奇怪的用磚設計,使得你想找一個可供腳掌平穩的落地的空地都是不可能的事。
每一腳踩下去,腳麵上隻有一小部分能踩實,餘下部分都是空的,你得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容易崴腳摔倒。
還好,前麵抱著瓷瓶的女人,她走得也不是太快,薛亮亮還能跟得上。
等稍稍適應這種路況後,薛亮亮開始打量起兩側的民居。
民居布局很緊湊,整體上是江南水鄉的建築風格,白牆灰瓦。
每一處民居門口和道路之間,都有個半米不到的凹槽,上頭則墊著石板,這應該是排水槽。
薛亮亮無法理解,在江底建排水槽的意義在哪裡……除非,這座小鎮是後來才入的江。
每個民居門口左側,都有一個壁龕,裡麵燃著一根蠟燭,散發著綠幽幽的光亮。
起初,剛進來後入眼的這些民居門都是閉合著的,但很快,薛亮亮就看見敞開著的,裡頭黑黢黢的一片,看不真切。
薛亮亮的腦子裡也浮現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來自於內心恐懼壓迫,而是源自於一種不合理,尤其是在看見這些民居門後。
思索片刻,他終於想通了,是因為這些門的下麵,沒有門檻。
現代建築自然早就舍棄門檻了,而且人們也看得用得都習慣了,可問題是傳統風格建築裡,因門往往被設計得很高很長,所以一旦沒有門檻,就會給人一種很不協調的感覺。
太過直接,也太過陰森,像是一個怪物張開了口,讓你望而生畏。
“啊!”
行進時,猛然間,薛亮亮看見右側一扇打開門的民居裡頭,坐著一個人。
他被嚇得後退兩步,這該死的凹凸地麵,讓他沒站穩,滑倒在地,而他癱坐的方向,則恰好對著那扇門。
門裡,坐著一個老女人,她皮膚也不知道是在水裡泡久的緣故,顯得很慘白,也微微有些腫脹。
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襖子,顏色和壽衣一樣鮮亮,就是設計上更為繁重。
頭上、脖子上、手上,戴滿了各種首飾。
她就坐在那裡,仿佛已經坐了很久,還好,她是閉著眼。
“呼……呼……”
要是她眼睛睜著,薛亮亮覺得自己可能這麼個不經意下,自己會被直接嚇暈過去。
雖然他現在所處的環境以及前麵引路的女人都很詭異了,可民居的獨特設計造型再配合裡麵坐著的人,能夠在本就詭異的氛圍裡營造出另一種更具衝擊力的恐怖。
薛亮亮爬起身,窒息感隱隱有再度出現的征兆,他馬上向前小跑了一段,拉近了自己和那女人的距離。
腦海中,則還是那個坐在門裡的老女人,她身後漆黑一片,看不見家具陳設。
這也就使得這種緊湊型隻有上下兩層的民居,顯得很像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墳墓。
一座,敞開式的墳塋。
原來,這不是一座空置被水淹沒的小鎮。
那麼,自己進來時看見的那些閉著門的民居裡,是不是也有人呢?
那些開著門,裡頭卻沒見到人的民居,它們的主人……會不會在二樓?
想到這裡,薛亮亮下意識拉近了一點自己和那女人的距離。
雖然他也害怕這個女的,但一想到兩側民居都是墳,自己走在墳道中間,好像還是前麵這個女人,更能讓自己適應一些,至少,她會動。
走著走著,薛亮亮看見了第二個開著門,且裡頭坐著人的民居。
這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穿著繡服,發髻高高豎起,顯得很莊重,她坐在那裡,雙手疊於膝上,閉著眼,雙唇格外鮮紅。
薛亮亮看了她一眼後,就馬上一哆嗦後,挪開了視線。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坐在門裡穿著旗袍的女人,她腰肢很細,坐姿很妖嬈,雙手放置於身側,嘴角間,似乎含著笑。
好像正無聲地勾著你,走向裡麵,與她相敘。
薛亮亮發現,越往深處走,開著門的民居也就越多,裡頭坐著女人的比例也就越大。
從看見第一個老女人到現在,他都已經見到了十幾個坐在門裡的女人了。
她們年齡段各不相同,服飾風格也各異,但都將自己打扮得很正式,很像是那種農村老人臨走前為自己置辦好壽衣壽材,要把自己最體麵的一麵留在白事兒上。
這是她們,為自己精心設計的……死後模樣。
因為泡水的原因,她們膚色都很白,白得有些過分。
但和那些浸泡水裡很久後形成的巨人觀不同,她們普遍沒有變形,至少,極大程度地保留了生前原態。
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死人要麼生前生病要麼受傷要麼年老自然離去,總之,基本狀態是不會太好的。
可她們中,就算是那位年紀最大的老女人,也依舊留存著一種從容。
仿佛,她們不是在油儘燈枯時走向死亡,而是在自己依舊擁有從容活下去的能力時,主動選擇了死去。
說實話,要真是各種各樣的慘烈死狀,他薛亮亮反倒沒有那麼害怕了。
可偏偏就是這種,我就是故意打扮得好好的,坐在這裡,給你看,或者在看你的這種氛圍感,讓他精神壓力極大。
恍惚間,自己會產生一種意識迷失,到底是自己在觀察著她們,還是她們坐在屋子裡,正觀察著自己?
心神錯愕下,薛亮亮撞到了女人後背上。
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
這一撞,女人沒動,薛亮亮向後摔倒在了地上。
女人沒回頭看,而是向右轉,換了個方向向裡走。
在這裡,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兩側有兩個小陸橋,下麵不走水,就是純裝飾和風水用途。
薛亮亮爬起來,隻能跟著女人拐彎。
接下來……兩側所有民居房門都是打開著的,而且每個民居裡,都坐著一個女人。
“啊……”
薛亮亮覺得自己精神要崩潰了,她們雖然都閉著眼,可這種依舊存在的密集“注視感”,讓他無比痛苦彷徨。
他隻能選擇最鴕鳥的方式,跟在女人身後,半低著頭,不看兩側。
雖然眼角餘光依舊免不了會掃到一些,雖然他的心跳開始越來越快,可他終於還是堅持下來了。
正常人,來到這裡,怕是要瘋了吧。
要是小遠在這裡,他應該會和常人表現得不一樣?
算了,小遠還是彆來這裡了,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還不知道呢,不,自己甚至不確定,現在是否還算不算活著?
終於,兩側民房不見了。
薛亮亮撫著額頭,做大口呼吸,哪怕隻是個單純動作,他現在也需要來排解一下內心壓力。
然後,馬上追上女人。
這時,沒有了來自兩側的可怕凝視,他終於能抬起頭看向前方了。
前麵是一塊小開闊地,一棟和其它民居明顯不同的古樸建築矗立在那裡。
應該是白家鎮的祠堂了。
薛亮亮不由停下腳步,自己,要進去麼?
隨即,他就往前走了,自己猶豫什麼呢,像是自己有選擇餘地似的。
“吱呀……”
祠堂黑漆漆的大門,在女人靠近時,自己就緩緩打開了。
這座祠堂,依舊沒有門檻,而且進去後,還是向下的台階,仍然是中間大麵積平滑,兩側才有一點點位置可供走下去的。
穿過一個不算很寬敞的四方院,女人繼續向裡走去。
薛亮亮跟著她行進時,目光被正中間那口老井吸引住了,井口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凹陷,連帶著附近一塊區域,都是朝下陷落。
這不是後天形成的,是一開始就是這般的設計。
井壁四周,是一條條鏽蝕的鎖鏈。
這不禁讓薛亮亮懷疑,到底是方便上頭的人下去取水,還是方便下麵的人……爬上來。
祠堂的核心位置,到了。
女人抱著瓶子,跪了下來,沒有繼續前進。
薛亮亮靠近她,來到側麵,重新打量起女人。
這個明顯一身現代人裝束且帶著風塵氣息的年輕女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對這裡熟悉得……仿佛就是在回家一樣?
那麼自己現在,是繼續陪著她停在這裡,還是說,向裡走再看看?
以她為圓心,自己是能有一段活動範圍的,隻不過先前自己一直跟在她身後,沒敢走前頭去。
但他還是選擇繼續站在女人身旁,哪兒也不去。
隻是,漸漸的,窒息感再度浮現。
他開始感到難受痛苦,雙手下意識地攥住自己脖子。
然而,女人就在這裡,就跪在自己斜前方,為什麼這感覺又來了?
薛亮亮向女人再靠近了一些,可窒息感並未消失。
沒用了麼?
他無法想像,在這麼一個陰森壓抑的地方,自己還得繼續承受無窮窒息的折磨,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望不到底的酷刑?
“額……啊……”
薛亮亮也跪伏下來,痛苦地哀嚎著。
他的意識在此時一次次變得模糊,又一次次重回清醒,他恨透了現在的這種頭腦清明,因為這使得他精神正被反複接受鞭笞折磨。
“噗通”一聲,薛亮亮身子前傾,向前側倒過去。
因為沒有門檻的緣故,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一半的身軀進入到了祠堂核心裡麵。
而這時,他忽然發現窒息感減弱了。
短暫猶豫後,他馬上身子向裡頭又挪了挪,窒息感再度降低。
他明白過來了,抱著花瓶的女人不管用了,她牽著自己的那根鎖鏈斷了,而新的鎖鏈,在這裡麵!
他繼續向裡爬了一段,一直到窒息感完全消失,他終於能站起來了。
回頭看向身後,大門外是黑漆漆的,隻有門口處抱著花瓶的女人能模糊可見。
再看向自己身前,是一口巨大的紅色棺材。
棺材下麵有架子,將其托高,所以薛亮亮踮起腳,也就隻能隱約看見棺材內的些許黃色內襯,再裡麵就看不見了,除非爬上棺材。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慢慢繞著棺材挪著步子,心裡做著隨時都可能看見什麼東西冒出來的建設。
不過,一直等自己圍著棺材走了一圈,還是沒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
棺材頭部正對著位置,本該是供桌牌位架,可這裡沒有,隻有一張太師椅。
而棺材兩側,則是青磚牆壁。
白家鎮鎮中心的祠堂,顯得過於簡單冷清了,像是一間修建裝修好了,卻還沒來得及入住的房子。
隻是,真的是這樣麼?
薛亮亮腦海中浮現起一路上所經過民居裡坐著的那些女人,如果大家都死在家裡,那好像確實沒了在祠堂裡擺牌位的必要。
那麼,這裡是否會有出路呢?
薛亮亮沒有放棄自救,他隱約覺得,出去的路,好像就應該在這座祠堂裡。
接下來,他大著膽子,不再繼續僅圍繞棺材,開始更大範圍,貼著三麵牆壁一邊走一邊摸索,他繞了一整個大圈。
他甚至會用手,去敲擊這些磚塊,看看能不能找到空心暗門,同時行走時,腳也格外用力跺在地上,試探有沒有地道。
很可惜,他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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