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入夜(八)(1 / 1)

盟主是個老好人張了張嘴還想勸兩句,當即有散修不耐煩陰陽怪氣道:“盟主,我們在裡麵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險,你還跟他廢話什麼呢。”

“就是就是,他想去送死你就讓他去,可彆讓溫小公子等久了。”

“溫小公子彆氣了,為不相乾的人氣壞身體不值得。”

散修大多孑然一身為利行事,跟牆頭草似的,有求於人便立馬轉變態度,現在一個個恨不得把溫皎捧到天上去。

而溫皎向來享受這種待遇,尤其在夏青麵前。他眼眶微紅扁著嘴,還是那副嬌憨委屈的樣子,暗中卻不無得意地想看夏青臉色。

夏青會怎樣——生氣?憤怒?難過?屈辱?

隻是夏青什麼表情都沒有,垂著眉眼,抖了抖手指把蝴蝶趕跑,輕聲道了句:“謝謝,我一個人沒事”。說完,徑直往正前方那條漆黑的甬道內去。

他出現在眾人麵前便一直是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現在也一樣,神遊天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如果非要說情緒的話,更像是糾結和鬱悶,剛剛眾人的刁難和奚落,都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溫皎恨恨咬唇,藏在粉白袖中的手握緊。

“夏青!”他不甘心,在夏青就要走進白骨道時,又喊了聲。

溫皎神色猶豫,就像是愛鬨脾氣但還是容易心軟的嬌橫小少爺,彆彆扭扭道:“夏青,要我原諒你也可以,但你今天得給我道歉。”

夏青本來不想理他,聽到後麵的話一下子人愣住了。

他淺褐色的眼眸微有震驚,語調卻可以說是平靜的:“溫皎,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溫皎臉火辣辣的,心中大恨,卻礙於旁人的視線不得不壓抑住。

算了,他等著看夏青在白骨道裡被毒瘴折磨生不如死!

夏青沒再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手指按上牆壁上一個很明顯的機關。

哢,半明半暗的墓室中出現一條往下延伸的樓梯。

蝴蝶飛在前方,幽藍的翅膀像團青火。白骨道就是條很長的暗道。

石壁上爬滿青苔,地上堆積荒骨,蛛網掛在早就燃儘的油燈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稠潮濕的惡臭。

他走進去後,外麵人心瞬間浮躁起來。

“小公子,另外一條路在哪兒啊。”

溫皎刁難夏青沒成功,聽到旁人的聲音,心情更差了,憋著火臉色扭曲:“急什麼?!”

他驟然甩臉色,讓一群散修心中又是奇怪又是不滿,不過現在有求於他隻能舔著臉賠笑。

溫皎小時候嬌生慣養,最討厭費腦子的事,每次讀書或者識字都靠撒嬌躲過去,甚至頗為得意地覺得以他的身份隻需要被人捧在手心寵著,享受榮華富貴就好。

他記憶力不好,卻是把皇陵的每一步都記了下來。因為這條路,他母親逼著他走了無數遍,記不下就重新走,那一天無論他怎麼哭,母親都無動於衷。

溫皎按照回憶,走到了那扇機關青銅門前。青銅門上麵有個小槽,日積月累被血洗刷,長滿猩紅的鏽。他怕痛的很,哆哆嗦嗦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入槽中的時候,咚——,在陵墓的深深處傳來一聲巨響,大地都在顫動。

所有人大驚,臉色煞白。

“什麼聲音?”

溫皎也被嚇到了。上一次沒有這個動靜啊。

轟隆隆——

這事,槽內滾出一枚石珠子來,牆壁中間出現了一條縫。

溫皎暗舒口氣,看來沒記錯。

他瞬間有底氣了,頗為得意,嬌橫說:“就是這裡,都說了急什麼!”

眾人露出輕鬆驚喜之色,紛紛讚歎。

“多謝溫小公子帶路。”

同時都瞪大眼,屏住呼吸,看著那條縫越來越大。

亂石簌簌落下,門逐漸打開。

眾人眼中的光越來越亮,他們以為會是條康莊大路,無驚無險直入皇陵。誰料“嘩啦啦”,門徹底打開的一刻,卻是黑壓壓一片的蝙蝠飛了出來。

“啊啊啊啊——!”

被關在裡麵的蝙蝠體積巨大,眼睛赤紅,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暴戾邪光,鋪天蓋地襲向眾人,它們避開溫皎,襲向他身後離門最近的修士。長開獠牙,如同黑霧一樣,頃刻之間除了野獸進食咀嚼的聲音,就是那人絕望痛苦的大叫!

不過瞬息之間,一個活人便成一具白骨。

目睹一切的修士瞬間撕心裂肺大叫。

“這是吃人的怪物!”

“快跑,快跑!”

“啊啊啊快跑!”

溫皎愣愣站在蝙蝠海中,也被嚇了一跳,雖然蝙蝠沒有搭理他但他還是怕得不行,驚慌失措往跑到寇星華身邊。

路上撞到一個人,那人被怪異的蝙蝠咬了一口,半臉爬上漆黑的毒素,整個人神情若癲狂,一巴掌扇在了溫皎臉上:“賤人!賤人!你害得我們好慘!賤人!我要是死在這裡!我要你償命!”

溫皎怕得渾身哆嗦,眼淚就落了下來,成珠滾到地上。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同時臉色更瘋狂了:“你是鮫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溫皎哆哆嗦嗦,嚇得不敢再哭了。

好在現在兵荒馬亂,尖叫逃竄聲掩蓋了他們的聲音,後麵蝙蝠又齊哄哄而上,將說話的人連皮帶肉吞進肚子裡。

“星華哥哥!”溫皎心肝都在顫,他太害怕了,周圍的修士現在一個個都想弄死他,憎惡的,暴怒的,惡心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溫皎臉色蒼白,委屈的不行,他現在唯一的依仗就是寇星華。

寇星華被蝙蝠所擾本來就心煩氣躁,麵對罪魁禍首也是很難有好脾氣,可是礙於大祭司又不想發火,冷著臉一言不發。

“往白骨道走!”

“白骨道!”

眾人東逃西竄,終於發現,隻有白骨道是蝙蝠不會追過去的地方。

一時間人群瘋了一樣衝向那裡。

溫皎失魂落魄地跟在最後。

而此時白骨道深處,夏青並不知道外麵發生的情況。

毒瘴對他並沒什麼影響,暗中一些屍蟲想要爬到他身邊也馬上被劍意所震開。

夏青從舟上跳下來時火急火燎就想著擺脫樓觀雪,現在得償所願,心情卻並不好。

藍色的蝴蝶在前麵照明,皚皚枯骨堆成一條森冷陰寒的路,血氣籠罩四方,可夏青已經徹底心亂,完全沒心情去看周圍的環境。

“過了白骨毒瘴就是珠璣的墓嗎?”

他低聲問自己,想要試圖轉移注意力。

可是沒辦法,他轉移不了。

夏青有些泄氣的抓了下頭頂的呆毛,手指不安地摸上那顆舍利子,心裡的頑石被一點一點敲碎,但沒人告訴他,這種裂痕帶給自己的是新生還是毀滅。

幽藍的蝴蝶最後帶著他進入一個寬闊的陵墓內。

黑色的瘴氣越發濃鬱,帶著一種很奇異的香,有點像靈薇花,冷冽荒蕪,蠱惑人心,卻又被很深的血腥味道重重覆蓋,嗆得人大腦昏昏沉沉。

在踏入那片瘴氣前,夏青大腦茫茫然然,逼著自己冷靜地去想,他喜歡樓觀雪嗎?

脫離情緒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其實答案顯而易見。

要是不喜歡,就會直接拒絕了。

要是不喜歡,也不可能呆在他身邊那麼久。

要是不喜歡,早在第一個吻後就會選擇離開。

可是,他該喜歡嗎,他能喜歡嗎。

心裡的那塊頑石裂痕越來越深,深到他不可掌控的地步。

石門吐珠,蝙蝠出洞的那一刻,皇陵深處一盞人魚燭燈幽幽亮起。高台燭火照著一層一層接連而上的台階,橫放的金玉長棺旁坐著一個女人。她赤著腳,黑色的長裙曳在腳踝處,頭發如海藻般裹住窈窕曼妙的身軀。

她似乎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久到隨便一本書哪一頁哪一行寫的是什麼都一清二楚。身體虛虛實實,似人似鬼。

唇不染而紅,眼微微上揚,眸光瀲灩,煙視媚行,女人就跟話本裡奪人心魄的狐狸一樣,笑與不笑都帶著分妖嬈蠱惑之感。

“你猜宋歸塵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女人的聲音也是仿佛能滴出水般的嫵媚。

她指尖停著一簇火,透明的,幽藍色。

火焰抖了抖,顫聲說:“我、我不知道。”

珠璣笑說:“我猜就在不久之後了,你聽到密道被打開的聲音了沒。”

火焰道:“聽到了。”

珠璣眉眼一彎:“嗯,我的皎皎來了。”

火焰暗暗吐口氣,心想小主人可算是來了。

珠璣蹙起眉,微有歎息:“唉,我的皎皎在楚國皇宮受苦了。”

火焰問出了心裡疑惑很久的問題:“主人,那您當初為什麼要把小主人送到楚國皇宮啊。”

“因為那是離神魂最近的地方。”珠璣手指翻閱著一本發黃發皺的書,笑起來:“而且我的皎皎從小被我寵到大,隻能生活在皇宮。其他地方哪裡養得活他這樣可憐可愛的嬌氣富貴花呢。”

火焰深以為然點點頭。

珠璣說:“有傅長生和衛流光護著,我相信皎皎在陵光也不會太難過。嗯,你說,宋歸塵要是知道他的師弟們百年後,被一個男人迷得神魂顛倒命都不要,會是什麼表情呢。”

火焰抖了抖身軀,不說話了。

“那一定很有趣。更有趣的是,子蠱母蠱同生同死,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還不能殺皎皎,還得按我的計劃把皎皎送到我麵前。”

珠璣每句話都似乎帶著三分嬌笑,隻有說到宋歸塵時,話語才轉冷。

手指發白緊攥書頁,她微笑說:“宋歸塵。”

每一個字都像是輾轉肺腑滿含鮮血恨意磨出來的。

“百年之前,真讓人意外啊,我以為他投奔楚國成為大祭司,跟我合謀,是圖名圖利,沒想到他圖的是整個鮫族的滅亡。”

“他出爾反爾算計我,算計鮫族。我滅他蓬萊,也算是冤有頭債有主。”

珠璣聲音極輕:“我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獲得神的全部力量。都怪他告知瑤珂璿珈,讓這兩個賤人跑過來壞了我好事。”

火焰閃了閃,它不懂百年前的事。

它就是一個靈智初開才一歲愛看話本的小孩子,察覺到主人身上幽幽的寒氣,乖巧不說話。

珠璣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神力一分為三,就沒了意義。哪怕擁有著三分之一的神力也終究不是神,離開通天海什麼都不是,失去力量隻能任人宰割。”

“甚至,神隕的一刻。荒塚從魔淵拔地而起成為白骨之牆,徹底堵住了鮫族的歸路。”她神情不見悔恨,隻有晦暗莫測的情緒——複雜、敬畏、惶恐。半晌幽幽地低笑一聲:“世人不懂啊,能堵住鮫族生路的……隻有神。”

“現在鮫族連輪回都沒有了。”

“尤其是聖女,要麼老死,要麼病死。”

珠璣從石棺上站起來,似乎是要去迎接她遠道而來的孩子:“可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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