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以為自己會魂飛魄散,沒想到在意識歸於虛無的最後關頭,他看到了蓬萊之靈。
青色的,像一團雲,在無人可見的虛空,安靜地凝視著他。
宋歸塵專門從神宮廢墟處找來,用以重新做陣眼的蓬萊之靈,其實早在百年前誅神便耗儘靈力隻剩軀殼。
但哪怕隻剩軀殼,這樣生於太初的靈物,也擁有著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將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於空中,猩紅著眼,滿是淚痕。
這時,一道溫柔的觸感從眉心傳來。
夏青下意識揚起頭,愣愣看著它。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回了蓬萊,在童年時期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陪伴他的就是蓬萊島上的一草一木。於是麵對蓬萊之靈,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萊之靈親昵地靠過來,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淚,在他身邊呢喃了什麼。
它隻是一團模糊的虛影,說的也不是人類的語音,夏青聽不懂。唯一知道的是,它靠過來的時候,聲音細碎溫柔,像是某一年春天島上夾竹桃開了又落。
夏青心一悸,伸出手。
青色流雲自指間消散。
——蓬萊之靈以軀殼為代價,代替了他的消亡。
元初十年,冬。
懷金長洲,丹心派。
大雪覆蓋過白石路,道旁的鬆樹濃鬱青翠,兩名身穿白衣的弟子邊走邊聊天。
“當今世道鮫妖橫行,占據東洲、星洲、翼洲三大洲,將人類儘數殺儘、立地為王。大妖行蹤鬼魅,出入民間如無人之境,動輒殺一村屠一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上清派發動英豪令,邀天下修士一同前往東洲誅滅鮫妖。我們掌門好像也打算響應號召,率領門中一眾傑出弟子,前去助一臂之力。”
另一人頗為震驚:“東洲?掌門是瘋了嗎!誰人不知道東洲是鮫妖的大本營,裡麵的大妖最為血腥殘忍。”
“掌門沒瘋,聽說這一次,上清派薛前輩也打算出手。”
這人更震驚了:“薛前輩?!扶光仙子?”
“對,東洲近年來越發猖狂,薛前輩估計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聽說薛前輩也出自蓬萊。”
“沒錯。”
“奇怪,大祭司好像也是蓬萊的,怎麼不見二人聯係呢。”
“薛前輩所在的上清派鎮守滄洲,大祭司所在的玄雲派鎮守陵光,隔得太遠不方便吧。上清派,玄雲派,幸得這兩大修真門派。沒有他們,天下不知道得亂成什麼樣。”
“唉,現在就已經夠亂了。”
風雪吹落鬆間雪,天地清明。
一人默了片刻,搖頭唏噓道:“十年前,誰會想到今天這個局麵呢。”
“當初陵光何等繁華,歌舞升平、四海來朝,十六州極盛之地,誰料現在居然成了鬼城。”
“民間的話本裡都說,浮屠塔破的那一天,大妖跑了出來,取舍了楚皇的身體,賦予鮫人力量。你說現在妖皇去哪兒了?”
“不知道,不過我們該慶幸,妖皇沒想著報複天下,否則,你我哪能活到現在啊。”
兩人邊聊邊走,到了一個破落庭院。
庭院裡種了幾棵梅花樹,梅樹紛紛擾擾落在雪地上,紅白交映好看的很。
“喂!吃飯了!”一人直接把飯盒放到了柴屋前,叫嚷了一聲。
柴屋裡有很多人,或是衣衫襤褸的乞丐,或是饑腸轆轆的逃難者,或是傷痕累累的散修,都是昏迷在丹心派山下而後被帶進來的。
如今大妖橫行,亂世之下,修真門派大都有接濟天下的意思。
“吃飯……”老乞丐半死不活,喃喃一聲,爬著去打開門。可是手還沒碰到飯盒,已經被旁邊的散修一腳踹開。
年近古稀的乞丐嗚咽一聲,抱著肚子蜷縮在地上。
“老不死的,吃什麼吃!”散修得意洋洋打開飯盒,直接把全部饅頭抓在手裡,往嘴中送。
旁邊醒來的凡人瑟瑟發抖,貼著牆,餓到臉色發青,卻也什麼都不敢說。
“娘,我餓。”七歲的小女孩虛弱地抓住婦人的衣衫。
婦人熱淚盈眶,捂著她的嘴,小聲說:“囡囡乖,再忍忍。”等那個修士吃飽了,總會剩下一些的。他們常年生活在恐懼裡,早習慣了懦弱忍讓。
柴房角落裡,夏青慢悠悠轉醒,先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飽含哭腔的話。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五感都有些麻木,睜開眼先看到潮濕發黴的木屋橫梁。蛛網密布,一隻飛蛾正在網中心掙紮。
屋內是壓抑的嗚咽哭啼,屋外是飛雪茫茫。
“哭,哭什麼哭!老子在吃飯,聽著真他媽晦氣,閉嘴!”散修嘴裡咬著一個包子,不耐煩地回頭瞪過來,眼裡血紅一閃,手中的劍已經徑直刺向了那個夏青旁邊的婦人。
“囡囡!”婦人哭嚎一聲,用身軀護住了
自己的孩子。
夏青拂開眼前的黑發,抬眸冷冷看了那個散修一眼。
下一秒,他撿了塊碎石扔過去,打在那散修的腕上。頃刻之間,劍落地,散修發出淒厲的大喊。
柴屋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青扶著牆站起來,沒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散修,也沒有去看那對母女。
他垂眸,推開了柴屋半遮掩的窗。
嘩啦啦,風雪吹進來,外麵山河大白,銀裝素裹。
夏青僵緩的思緒稍稍轉動,淺褐色的眼眸泛起一絲疑惑,這裡是哪兒?
不過很快,夏青就知道了答案。
他在懷金長洲的一個三流修真門派,丹心派。
原因是他剛醒來出手將那個散修製服時,劍意泄漏,驚動了丹心派的掌門,掌門以為他是某個隱士高人,誠惶誠恐特意趕來,把他奉為座上賓。
雖然這發展有些奇怪,不過也正合他意。
夏青問了一堆,才明白自己醒在了十年後。
“前輩可要洗漱休息?”掌門憂心道。
夏青心事重重,搖頭道:“不必,多謝。”
他早就辟穀,而且他現在要去找人。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天地法則都可堪為用,夏青伸出手,撚動光塵,閉上眼,急切地想要去追溯樓觀雪的動向。
可是他注定失望了。
樓觀雪是神。
神的蹤跡,又豈是凡人能窺伺的呢。
夏青迷茫地看了看前方,又垂眸盯著自己的掌心,懨懨心想:樓觀雪應該生氣了吧。
肯定生氣了。
雖然不是他自願的,可就這麼當著他的麵魂飛魄散,還說那樣一番話,確實過分。
他把他惹生氣了。
“……”
夏青忽然想起,當初被小火焰帶到摘星樓,那戀愛腦小傻逼喋喋不休跟他講故事,張口閉口就是“火葬場”。
他當時冷嘲熱諷,隻想讓它閉嘴。
沒想到,時過境遷——要火葬場的竟然是他自己?!!
什麼玩意兒啊!!他單純青澀的初戀還沒開始,先走到了火葬場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