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道士衣袍隨著行走輕輕撫動著,身姿輕盈,坐到了被眾人簇擁著的楊欲生茶桌旁,趙厘連忙上前替謝意收了桌子,又給他重新添上一杯茶。
周圍的茶客見到謝意隻是安靜了一瞬,又繼續交談去了。
這道士與於掌櫃的交好,想來不會在閣中鬨事,且如今人多勢眾,閣中還有侍衛,有什麼好怕的?
謝意也沒急著上前與楊欲生搭話,隻是在一邊坐著喝茶,聽著周圍人與他談天說地。
桌上被送了一盤桂花酥餅,接著又是一碗桂花糖芋羹,最後是一碟茶糕,謝意扭頭看向那小侍,開口問他:“送錯了?我沒點吃食。”
“掌櫃的怕您無聊,吩咐我們送來的,謝道爺。”那小侍似乎很忙,朝著他躬身點了一下頭,就退了下去。
不過確實有些無聊。
桂花糖芋羹是微微涼的,白玉勺想來也不是閣中食客用的,謝意拿著白玉勺柄,攪了攪碗中那圓滾滾的芋苗。
紅糖味緊緊裹著那香糯的芋苗,桂花的清香在唇齒間溢出,口感順滑,清甜不膩,確實很好吃。
於是謝意邊聽著琴音,邊聽著周圍人談天說地,將那桂花糖芋羹一勺一勺送入口中,很快身前的碗便見了底。
“趙厘。”謝意扭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那小小躬著背的人影,對他笑了一下,喚他上前。
“謝道爺。”趙厘連忙上前:“您吩咐。”
“這個,好吃。我要四份帶走,勞煩你將桌子上這些也替我包起來。”謝意指著那空掉的碗,勾唇笑著,唇瓣上晶瑩,從懷裡掏出一個紋銀錢袋遞給趙厘:“上次的用完了麼?這個你也替我收著吧,從裡麵扣。”
“道爺,上次的銀錢還剩了些,今日的遊掌櫃的吩咐了,記在他頭上,您不必付錢。”趙厘搖頭,將錢袋朝回輕輕推了推。
“今日請我吃茶食,明日我可就不好意思再來赴飯約了。”謝意直接拿起錢袋往下放,逼得趙厘接了:“且也不是我付錢,這是阿霽的銀子。就當他請大家吃的,你自己也點一份吃,你不必與他客氣,他孝順師父也是應該的。”
“額。”趙厘不知道該說什麼,謝意見他不動,就要喚一旁小侍,趙厘連忙應聲:“得嘞得嘞,我的道爺,就按您說的辦,我去與遊掌櫃的解釋,您快坐著歇著吧。”
“很好。”謝意滿意了,又轉身坐下,聽著琴曲等人,身旁那陌生的妖氣如輕紗一般在空中舞動著,不過像是忌憚著什麼,一點兒也不敢朝著這桌靠近。
大樟樹葉子被湖風吹得沙沙作響,碎珠鏈也輕輕晃動著,長街被金色的霧氣籠罩,謝意終於等到了楊欲生離開人群如廁。
於是在更衣室門前,拿著硬紙擦手的楊欲生,見到了堵在門口的白衣道士。
“謝道長?”楊欲生蹙眉,眼睛眨了眨,對著謝意見禮,抬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您這是,在等我嗎?”
“楊公子。”謝意回禮:“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於是飛花閣二樓,謝意與那楊欲生立於窗邊,謝意主動開口說話:“楊公子近日,身上可有什麼不適?”
“道長有話直說便是。”楊欲生盯著窗外湖麵上幾隻小舟:“您來找我,定不是來幫我瞧身把脈的吧?”
“你體內有妖,你是知情的麼?”謝意聞言,也懶得與他客套,偏頭開口問他。
“知情。”楊欲生揚唇笑了一下:“道長果然是為了此事,倒有勞您替我操心。”
“這妖會要了你的命。”謝意聲音輕輕的:“何必替它養著修為,叫自己喪命?”
“我有報酬不是麼?”楊欲生哈哈一笑,斜著眼睛瞥著謝意:“謝道長不可能不懂人隻活一輩子這個道理。欲生認為,活著的時候定要及時行樂,痛痛快快的活著,道長認可這個說法麼?”
“這句話不錯。”柳葉眸彎了彎,謝意似笑非笑的說道:“不過享樂超出自己能力部分,你便用命來償麼?”
“有何不可?”楊欲生反問他:“人都是一個結局,死了不過一把塵土,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這我倒是要向您請教,楊公子。”謝意麵色淡淡的,轉身靠著窗沿,麵朝著楊欲生發問:“既然你寧願用命生財,有這樣的韌性和覺悟,那這世上有什麼能難倒你的生計?賺錢的路子多了去了,何必要用自己的血肉去養那隻鱉寶,叫自己夜夜裡受那絞痛,最後用命還債?”
“遇到它之前,我是知足的。”楊欲生眼角笑開了花,仔細看去,眼底發著白,眸中帶著失落:“我日日出船捕魚,出的早,回得晚,才能堪堪能糊口。這漁市飽和,我又隻有這一門手藝,還得看天吃飯,可是我不貪心,我認為我這輩子就那樣了,其實也不錯。”
“那又何必叫我遇到這鱉寶?”楊欲生將自己右手闊袖挽起,露出裡麵慘白的手臂,手臂上被包著厚厚的白布,浸出些發黑的血跡:“我與它也算有緣,我不願那樣碌碌無為的活著,它與我交易,我給它報酬不是應該的麼?”
“不應該麼?”楊欲生像一個求知若渴的學生,抬頭對上了那雙清亮的柳葉眸,麵上全是疑惑。
“應不應該,隻有你自己曉得。”謝意哼笑一聲,將手背在背後:“我來隻是再給你提供一個選擇,也算是交易,不過無關我和你。我殺那妖,順帶著救你一命,如何?”
“我還能活多久?”楊欲生嘴唇蒼白,咬著牙額角滲出一些油汗,他將自己闊袖放下,似乎是那妖感受到謝意的氣息,在他體內亂動著。
“我如何能瞧出人的命數?”謝意抬手掐訣想要幫他,卻被他自己躲了過去:“你自己的身體自然是自己更清楚,你若執意如此,能得到什麼好結果?”
“不過是一死,我隻怕我還沒活夠。”楊欲生痛得身上發著顫,說話也前後矛盾著。
不過謝意這次沒動,他蹙眉垂眸,最後勸了一次:“你本就不愁吃穿,與它交易,又能在這閣中被他們恭維多久呢?趁現在不晚,何不及時止損?”
“我答應它,便沒想活。”楊欲生扶著右手,身子使不上勁半彎著,斜斜的靠在窗下牆上:“我若變回原樣,他們會怎麼看我?”
“你執意如此?”謝意閉上了眼睛,偏頭又看向窗外,聲音放的很輕,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何必在乎他人怎麼看自己。”
可是楊欲生聽清楚了,他先是譏笑了一下,開口便想懟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不過等他抬頭想說話時,卻愣住了。
他眼前是那個之前被鎮上所有人敵視的道士,也是幫助鎮民儘心儘力除妖的道士,如今是主動想要救自己一命的道士。
“我也有一事,想要向謝道長請教。”疼痛緩了過去,楊欲生撐著窗台站起身,對著謝意虛虛的拱手:“道長為何偏要救我。”
謝意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說法:“我不是偏要救你,我隻是想要除妖,除掉所有害人的妖。”
“您走吧。”楊欲生朝他擺了擺手:“我不要您救,這妖如今是我的。等我死了,您殺了它,彆叫它害了彆人去。”
說罷,楊欲生扭頭就走,謝意唇瓣張合一下,到底是什麼也沒說了。
一道淡淡的紫光從謝意指尖溢出,跟在了那步伐虛浮卻故作鎮定的楊欲生身後。
他不想活,為何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