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的人是誰?
是我家的哪個個親戚,或者是鄰居?
我忽然有些抗拒去開門,腳下宛如生了根,被擦得明淨的瓷磚裡,我臉上的倒影顯得有些猶豫。
叮咚——
門鈴又響了一聲。
母親催促道:
“快啊,彆讓客人等急了。”
我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將房門拉開。
門口站著一個妖精般的女孩。
在暖色路燈的照耀下,那些白色的雪花如同小小的螢火蟲,在燈光下氤氳開來。
她站立在那些淩亂的雪中,一頭如雪般微卷的短發,脖子上掛著一條紅色的圍巾。
看見我,她的眼睛閃過一抹欣喜的光。
“陳閒!”
我惶恐地後退一步,心中的不安感如同一滴墨水滴入盛滿清水的杯中,肆無忌憚地開始蔓延。
“你用手指敲了自己大腿三下,我知道的,是你先前說的那個西遊記的故事對吧。”
“這是夜半三更的信號。”
她透過門指向屋子裡的電子時鐘,上麵的時間顯示為十二點五十三分。
她問過我,三更大概是什麼時間。
我告訴她大概是在十一點到一點之間。
她記住了我的話,看懂了我的提示,並在三更天準時找到了我。
也就是說......
我回頭看了一眼,隔著門簾能夠看見我的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我忽然很害怕,害怕地雙手顫抖。
路雪臉上帶著笑,自顧自地說道:
“我醒來的時候大概就已經十二點半了,我一看時間快過了,就馬上來找你了。”
“那個女人沒有攔我,還告訴了我你的位置,她很自信地說你不會跟我走的,她什麼都不懂,我們一起經曆了那麼多事情.......”
“我們走吧,帶上白沙,離開這裡,關於過去的事情,我現在一點都不好奇了。”
她這樣說著,向前一步,手越過門框,抓住了我的手腕。
暖黃色的光線將她白皙的手臂分割成亮與暗的兩麵,我站在陰影之中,她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一種殷切地希冀。
我感覺她拽了拽我,似乎要將我從這個門裡拉出去。
我從未覺得自己的雙腳如此沉重過,就像在那些骨肉的空隙裡灌滿了鉛,讓我無論如何也挪動不了半步。
“怎麼不走?”
她問道,眉宇間透露著焦急,緊接著就用更大的力氣拽我。
我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
將她的手甩開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似乎完全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做。
“為什麼不走?”
她問我。
這道門框分割的裡外宛若兩個世界,我們就像是來自兩個不同平行宇宙的靈魂在此刻相遇。
邁出這道門,是殘酷的現實。
是暴雪,是廢墟,是被囚禁,是被瘋子占領的世界,是死亡,是恐懼,是寒冷。
待在這道門裡,是溫暖的家。
是已經長大的妹妹,是有些笨拙的父親,是慈愛的母親,是平凡的幸福,是熟悉的房間與具體的人。
我向來覺得自己什麼都無所謂,沒什麼好失去的。
因此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英勇無畏。
但現在的我,膽小到邁不出一步。
這短短的兩米距離,就像馬裡亞納海溝那樣難以跨越。
這低矮的門檻,就像喬戈裡峰一般難以逾越。
“可他們都是假的啊。”
路雪焦急地喊道。
“外麵的街景隻不過是全息投影而已,房間這樣的東西可以偽造,你的家人怎麼可能是真正的人,他們早就已經死了,死人怎麼可能複活!”
“你走出來,走到儘頭去,不遠的地方就是儘頭啊,就像遊戲裡的空氣牆,這裡根本不是真實的世界!”
我扭回頭,朝著廚房喊道:
“媽?”
母親擦著汗,一臉疑惑地從廚房敞開的門後探出頭。
“媽,你是假的嗎?”
“你是生我養我的媽媽嗎?”
“說什麼胡話呢。”她朝我翻了翻白眼,似乎對我的話十分無語,“我不是你媽難道是你爸?你要實在閒的慌,就過來幫我把桌子擦了。”
我重新看向路雪。
她的表情在光影下劇烈地變化著,映射著她那矛盾而激烈的內心,欣喜,疑惑,不解,憤怒,失望,最終我看見她瞳孔中的光,像是電影院放完了最後一部電影,屏幕上的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沉寂。
就連座椅上殘留的體溫也跟著電影情節的餘溫一同消散,沉溺於黑暗的沼澤之中。
“彆這樣,陳閒。”她用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說道,眼睛裡流出了無聲的淚,隨著她的臉頰滑落。
“我沒有彆的親人了。”
我的心顫動了一下,有些不忍,但卻仍然緊咬著嘴唇道: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隻是路上相遇結伴的旅人,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親人。”
“而且你不是還有母親嗎?還有那麼多兄弟姐妹。”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就此彆過吧。”
她緊握著拳頭,接著又驟然鬆開,最後給了我一個被眼淚浸染,悲傷的笑。
她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好。”
她摘下紅色的圍巾狠狠砸在了我的臉上,我的視線被一片紅色遮蔽,緊接著是一片深邃的黑色。
我能夠通過麵部的肌膚感受到圍巾上帶著的餘溫,和路雪身上常有那種熟悉的氣息。
也通過力道感受到了這條圍巾的主人,是如此的悲傷與決絕。
我看見她轉身就走了,就像下定了某種決心。
2054年新年鐘聲敲響的第一天,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鞭炮聲,也不是那爛俗重複的春晚。
而是我惹女孩掉下的眼淚。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一部,一部漫畫,一部電視劇,此時身為主人公的我,應該毫不猶豫地追上去。
但我隻是個普通人。
我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懦弱,平凡,甘於現狀,和不思進取。
我將門關上,隨著門鎖哢嚓的聲響,我的世界又重新縮小回了這個不到兩百平方米的小屋,將所有的故事都關在了門外。
母親探頭問我:
“到底是誰啊?怎麼聊了這麼久。”
“一個......以前認識的朋友。”
“是路雪吧,怎麼不請她來家裡坐坐。”母親又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那孩子老喜歡看漫畫,有時候感覺分不清虛擬和現實呢。”
“她說得話,你可彆信啊。”
“嗯,我知道。”我對母親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但那一定是一個傷害了彆人以後,相當醜陋自私的笑。
“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