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敬王府裡。
敬王揪著裴宣的衣領,裴宣也揪著他的衣領。
敬王不知道,裴宣什麼時候力氣變得這麼大了,竟然還會拳法。
敬王厲聲道:“來人!來人!”
他預備喊人把裴宣給抓下去,單打獨鬥打不過,他還有侍從。
可是,好像沒有人應答他。
敬王回過頭,大喊一聲:“來人!”
這時,外麵終於有了動靜,但卻不是他想要的聲音。
“祝夫子!祝夫子!不能進去!”
“王爺正在設宴,祝夫子,您怎麼能在王府裡縱馬?”
下一秒,祝青臣手執佩劍,騎著馬,直接越過欄杆,來到走廊上。
夜色正濃,祝青臣騎在高頭大馬上,風吹動他的正紅官服,獵獵作響。
敬王背上冷汗涔涔,酒已醒了七分。
祝青臣,他不是在宮裡出考題嗎?
他怎麼會……
祝青臣冷冷地瞧著他,淡淡道:“鬆手。”
敬王不知哪裡來了底氣,大聲嚷道:“來人!來人!裴宣勾引王爺,祝青臣夜闖王府,意欲行刺本王!把他們兩個都給我抓起來,明日一早,扭送大理寺!”
敬王府的侍從全部出動,拿著武器,將花園團團圍住。
兩邊對峙。
祝青臣不欲與他多言,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
月光下,劍鋒一閃,一道銀光劃過敬王揪著裴宣衣領的手。
敬王隻覺得手上一疼,隨後便有鮮血湧出。
他竟敢……
祝青臣手握佩劍,對準敬王的脖頸,隻消他動一動,劍尖就會劃破他的喉嚨。
“我說,鬆手。”
敬王出了一身冷汗,喉結上下滾了滾,竭力維持著威嚴:“祝青臣,滾下去!”
祝青臣垂眸看著他:“是王爺說我行刺,還要將我扭送大理寺。既然王爺說了,我沒有不應的道理。”
祝青臣手裡的佩劍晃了晃,一路向下,途徑敬王的脖子、肩膀和胸膛,最後停留在他的心口處。
“我就在這裡刺兩個窟窿,明日王爺將我送去大理寺,在大理寺卿麵前,也有說頭。”
“不過,我是文臣,不善刀劍,若是不小心捅偏了,或是捅重了,王爺就得去閻王麵前告我的狀了。”
敬王極力掩飾自己聲音裡的顫抖:“祝青臣,你大膽!”
祝青臣忽然厲聲道:“傅聞洲,你大膽!”
傅聞洲是敬王的名諱,沒什麼人喊過,就連敬王自己聽見,也有些恍惚。
“殿試前夜,仗勢欺人,毆打學子,甚至拘禁,目無法紀!”
“夫子麵前,口出狂言,顛倒黑白,編造謠言,不忠不孝!”
“放開裴宣,讓你的人全部退下,我讓你活過今夜。若是你不肯,我的學生現在都在王府外麵,我一刻鐘出不去,他們馬上去大理寺報案。”
“我等都是文人,不會刀劍,隻會寫詩。明日淩晨,你的所作所為,被編成童謠,遍傳永安。到那時,王爺再要掩蓋,不知王府關不關得下這麼多學生?”
敬王啞口無言,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
原書裡,他敢欺負裴宣。
就是因為裴宣出身寒微,又沒有老師庇護,更不曾結識同窗。
殿試前夜,王爺奸.汙學子的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
就算裴宣說出去,也沒有人會信他,隻會當他在說瘋話。
他自然可以一手遮天,為所欲為。
可是現在,裴宣的老師拿著劍指著他,裴宣的同窗就在外麵候著。
他賭不起。
他掩藏了這麼久的本性,不能在這時暴露。
敬王猶豫兩息,便鬆開拽著裴宣的手,把他朝祝青臣那裡推了一把:“滾開。”
可他仍然嘴硬:“祝夫子看好自己的學生,可彆亂闖了。”
裴宣像一隻被激怒的小狗,還想扭頭回去咬他,卻被祝青臣揪住了衣領,拽了回來。
敬王正色道:“今夜之事,一筆勾銷。原是我吃醉了酒,再加上裴宣四處亂跑,才引起這一場誤會,祝夫子意下如何?”
祝青臣沒有理會他,一把按住裴宣的腦袋,低頭看看他的傷勢。
裴宣跟敬王打了一架,沒吃虧,但也沒占到什麼便宜。
頭發亂了,衣裳也亂了,臉上還掛了彩,青青紫紫,嘴角都拉破了,還淌著血。
祝青臣回過頭,輕聲對楊公公道:“楊公公,勞你做個見證。”
“誒。”楊公公點點頭,“今夜敬王府花園中場景,老奴會清清楚楚地記得。”
敬王沒留意他們說了什麼,仍在自說自話:“若是祝夫子覺著不夠,那我們再去大理寺掰扯掰扯。隻要裴宣肯上公堂,我沒什麼不肯的。”
裴宣又要衝上去,再一次被祝青臣扯了回來。
敬王現在知道怕了,想要息事寧人。
說破大天,他敬王不過是酒後失德,裴宣能怎麼說?
裴宣可是毆打皇親國戚,到時候大理寺卿問他為什麼要毆打敬王,裴宣說,因為敬王要欺辱他。
這種話,怎麼會有男人說得出口?
敬王這樣想著,心中也有了些許底氣。
裴宣不敢跟他上公堂,就算此時受氣,又能怎樣?
“明日便是殿試,天馬上就亮了,祝夫子快把裴宣帶回去吧,收拾收拾,還來得及進宮。”
祝青臣瞧了他一眼,確認身後的楊公公把他的話全都記了下來,沒有說話,扯了扯韁繩,準備離開。
想就此息事寧人?
那必定不可能。
隻是殿試近在眼前,此處也沒有一個能壓得住敬王的“主審官”,他現在沒精神和敬王在這裡白費口舌。就算辯贏了,也沒有好處。
祝青臣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拽著裴宣,調轉馬頭,低聲對裴宣道:“走。”
裴宣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啞聲應道:“是,夫子。”
祝青臣騎著馬,握著佩劍,拽著裴宣,緩緩地朝偏門去。
敬王緊緊地盯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目光陰鷙,被祝青臣刺傷的手掩在衣袖裡,扭曲成鷹爪的形狀,鮮血順著指尖淌下來,滴落在地上。
待祝青臣退得足夠遠,他就可以振臂一呼,叫侍衛們一擁而上,活捉他們兩個。
可是他不能,門外還有學生。
這群文人,跟野草一樣,倘若不能一把火燒儘,就不要一根一根地去揪,他們遲早會反撲。
可敬王又咽不下這口氣。
他還在極力克製著動手的衝動。
祝青臣好像知道他的意圖,從始至終死死地盯著他,緊緊握著手裡的佩劍。
敬王毫不懷疑,隻要他一抬手,祝青臣就會把手裡的佩劍甩過來,直接砍斷他的手。
他們就這樣維持著表麵上的風平浪靜。
祝青臣拽著裴宣,緩緩從偏門離開。
馬匹完全退出偏門,簷下掛著燈籠,燭焰跳躍,映在祝青臣臉上。
敬王最後提醒他:“祝夫子,此事到此為止。”
祝青臣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在敬王眼裡,便是“達成共識”的意思。
敬王終於抬起手:“關門。”
祝青臣握著的佩劍抬了一下,聽見他說的是“關門”,而不是“放箭”,這才放下劍。
從敬王府出來,祝青臣拽了拽韁繩,揪著裴宣,往街口去。
一直到出了這條街,他才停下。
柳岸也帶著一群師弟趕了上來:“夫子?”
他們看了一眼裴宣,見他被打成這樣,都嚇了一跳:“怎麼弄成這樣?裴宣,你被敬王府的仆從打了?”
祝青臣騎在馬上,看向柳岸和其他學生,打斷他們之間的寒暄:“今日辛苦你們,明日殿試,你們不要在這裡久留了,趕快回家去休息。”
學生們再好奇,也隻能壓下心思,俯身行禮:“是。”
祝青臣瞧了一眼鼻青臉腫的裴宣,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有些冷:“你要去醫館,還是回家去上藥?”
裴宣委委屈屈地低著頭:“回夫子,我的傷不礙事,回家上點藥就好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正色道:“去醫館。被打成這樣還不去醫館?你這副模樣回家去,把你娘嚇得魂飛魄散。”
“是。”
夫子都做好決定了,還問他。
裴宣更委屈了。
祝青臣知道他委屈,但也不想理他,仍舊拽著他,往前走。
柳岸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上前想要把裴宣給拉過來:“夫子……”
“岸兒,你彆管。”祝青臣道,“裴宣不聽話,與你無關,你今日做得不錯,你也快回去。”
“是。”柳岸收回手。
正好隔壁街就有醫館,專治跌打損傷,還沒打烊。
祝青臣下了馬,然後把楊公公也扶下來,最後揪著裴宣,把他往醫館裡一丟。
“給他抹點藥。”
小學徒被裴宣的傷勢嚇了一跳,帶著他們進了裡間,打了盆溫水,讓裴宣在他麵前坐下,幫他擦拭傷口,然後抹點藥。
祝青臣幫楊公公布置好軟墊:“公公請坐,方才嚇到公公了。”
楊公公擺了擺手,一掀衣擺,在墊子上坐下,心有餘悸道:“老奴活了五十年了,頭一回騎馬,托祝夫子的福。”
祝青臣笑了笑,再次向他致歉:“實在是事出緊急,對不住公公了。”
他轉回頭,正巧和裴宣對上視線。
裴宣疼得齜牙咧嘴的,臉上被打的地方腫了起來,跟一隻被蜜蜂蟄了臉的小狗似的。
但祝青臣仍舊有些生氣,看他的眼神還有些冷淡。
雖然把他救出來了,但是該算的賬不能不算。
裴宣自知理虧,也垂下了眼睛。
夫子進宮之前,幾次提醒他要遠離敬王,不要靠近敬王,特彆是殿試之前。
可是他卻沒有做到,還讓夫子親自過來救他。
一盞茶的時間,小學徒幫他處理好了傷口,端起臟汙的水盆,轉身出去。
裴宣低著頭,挪到祝青臣麵前:“夫子,我錯了。”
在他認錯的時候,祝青臣的氣就消了大半。
但祝青臣還是抱著手,認真地看著他:“錯哪兒了?”
“夫子入宮前,對我千叮萬囑,不要招惹敬王,可是我……”
還算有點覺悟。
祝青臣正色道:“抬起頭來。”
裴宣抬起頭,怯怯地對上夫子的目光。
“你已然知道敬王是怎麼樣的人,為什麼偏要往上湊?非要去送那一壇酒?”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明知道那是危牆,你還指望‘危牆’能良心發現,砸下來的時候準準地避開你?”
“還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去了哪座山上修行,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神魔不侵?”
“夫子,我……”裴宣看了他一眼,解釋道,“我本來也不想進去送酒,想著直接把車趕回去,事後敬王問起來,我就說忘了,得罪他也不進去。”
祝青臣問:“那你怎麼又改主意了呢?”
裴宣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楊公公,好像有所顧慮。
祝青臣順著他的目光:“不要緊,楊公公不是外人,今夜若不是楊公公,我也出不了宮,你還得多謝他。”
“是。”裴宣雙手交疊,俯下身,朝楊公公行了個大禮,“多謝楊公公救命之恩。”
楊公公擺擺手:“不必客氣。”
裴宣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從懷裡拿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祝青臣。
祝青臣接過書信,拆開看了一眼,臉色一變。
這是……
西北振威將軍給敬王的禮單和書信,禮物貴重,言辭猖狂,大逆不道。
在敬王府門前的時候,裴宣本來是打算離開的,可是他聽見門前的小廝通報:“振威將軍府二公子到。”
於是他決定進去看看。
後來,他在花園裡,又聽見這位振威將軍府二公子在大放厥詞。
他留了個心眼,最後他和敬王扭打在一起,敬王的衣裳散了,露出懷中書信的一角,“振威將軍”四字赫然在目。
裴宣馬上就反應過來,便趁機把書信拿了過來,藏進懷裡。
裴宣規規矩矩地坐在祝青臣麵前,低著頭,兩隻手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
“敬王與西北振威將軍有串通謀反之嫌,疑點就擺在我眼前,我已然到了敬王府門前,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倘若因我一念之差,為朝廷埋下大患,引得戰亂四起,害了一朝百姓,縱使我明日高中狀元,心中也不能安定。”
“我不能為一己之得失,毀家國之大業,所以我……”
就算明知敬王心懷不軌,就算夫子的叮囑還在耳邊,他也必須進去走一遭。
祝青臣閉了閉眼睛,把書信交給楊公公:“這封書信,就勞煩公公交給陛下,請陛下派人繼續調查了,至於我這個學生,他也是為了朝廷,才會……倘若來日,敬王反口……”
楊公公頷首,握了握他的手:“夫子放心,此事事關重大,我會一五一十地回稟陛下,不會有誤。”
“好。”祝青臣看向裴宣,緩了神色,拍拍他的肩膀,“你沒錯,是夫子不好。”
裴宣低下頭:“夫子教訓的也沒錯,我確實太不穩重了,萬一被敬王發現,隻怕要被敬王殺人滅口了。”
祝青臣站起身,把他也扶起來:“走吧,也不知道敬王還有沒有後手,我們回學官府。”
“是。”
楊公公找了幾個小太監過來,跟著祝青臣,自己則進宮去向皇帝稟告此事。
祝青臣隻留了兩個小太監跟著自己,剩下的出城去,把陳娘子也給接過來。
畢竟,在原書裡,敬王曾經拿陳娘子威脅過裴宣,他知道陳娘子對裴宣有多要緊。
陳娘子心中記掛著裴宣,簡單收拾了行李,提著裴宣的書箱匆匆趕來,竟然和他們同時抵達學官府。
他們在門前遇見。
陳娘子抱著行李,小跑上前,看看裴宣的臉,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怎麼弄成這樣?被人打了?”
祝青臣回頭看了一眼裴宣,裴宣道:“在路上遇到了幾個小混混,就……”
陳娘子使勁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遠遠的看見有人,你避開不就行了?你非要撞上去,是不是你駕著驢車不肯讓他們?”
裴宣沒有躲:“沒有,母親,我沒撞上去,他非要揍我,我有什麼辦法?”
“真是的。”陳娘子一臉擔憂,回過神,這才看到祝青臣,向他行禮,“祝夫子,這小子又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住。”
“不要緊。”祝青臣道,“這幾日就彆回酒坊了,先在學官府裡住著。”
“好。”
祝青臣帶著他們回了府,讓人帶陳娘子去後院安置,又帶著裴宣回了書房,讓他早點洗洗睡。
裴宣有些遲疑:“夫子,敬王府之事,什麼時候會有定論?陛下會處置敬王嗎?”
祝青臣認真地看著他:“這不是你現在要關心的事情,你現在要關心的是殿試。”
“可……”
“你拿走了振威將軍府的禮單,敬王遲早會發現,遲早會懷疑到你身上。”
祝青臣拍了拍他的臉頰。
“倘若殿試失利,你馬上就會被外派,到時敬王反撲,山高路遠,我救不了你第二次,你死在路上都沒人替你收屍。”
“但倘若你名次靠前,留在都城,入蘭台任職,敬王才不敢動你,你才有機會參他一本,同他堂堂正正地站到堂上辯一辯。”
裴宣神色認真,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去休息。”
“嗯,去吧。”
裴宣留在書房裡,把打架撕破的衣裳換下來,簡單洗漱一番,就吹了蠟燭,準備睡了。
*
夜色濃重,院中有一棵開得正好的桃樹。
祝青臣把馬匹拴在樹下,懷抱佩劍,盤腿坐在樹下,老神在在,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夜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祝青臣的肩上和發上。
藍色的小光球停在他的肩膀上,陪他坐了一會兒。
係統以為他還在為了剛才的事情生氣,安慰他:“你這次做得很好,反應很快,也把裴宣救出來了,他也沒受什麼傷。”
祝青臣一言不發,係統又說:“對不起,我錯了,下次會提醒你劇情自動修複的事情的。”
祝青臣抬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吹動眼前的桃花花瓣。
一口氣呼完,他小聲說:“嚇死我了,係統,我差點砍人了。”
係統:???
“啊?你沒生氣啊?”
“剛才還蠻生氣的,現在不怎麼生氣了。”祝青臣心有餘悸,拿起佩劍,抽劍出鞘。
上麵還帶著敬王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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