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陛下,奇觀誤國啊!(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434 字 1個月前

卓鐵瞪圓了眼睛,他是個老鐵匠了,打鐵二十餘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兵器集中在一起。

一旁的同行程鄭也張大了嘴,半響才發聲道:“這得有多少兵刃啊!”

卓鐵沒法回答他,僅就目測來看,比趙國時期的邯鄲武庫所藏兵刃還多。

他們看見,一輛又一輛沉重的牛馬車沿著渭水向西行駛,到達地點後,押送的秦卒將車上的戈、矛、劍、戟、殳、鈹統統搬下來,堆放成許多座數千上萬兵刃堆積的小山!

驚歎之後,問題來了,秦吏讓遷入關中的山東銅鐵工匠、商賈們來此服役,又是作何打算?

謎題很快揭曉,一個叫“司馬昌”的秦國鐵官要求數千名工匠、商賈將兵刃上的鋒鏑與木柄分離開來。

卓鐵和程鄭麵麵相覷,但在秦吏的鞭子下,也不敢多問,各自上前忙活了起來。

他們都是邯鄲鐵匠,和兵刃打了半輩子交道,已經到了看一眼形製或金鐵成色就能判斷產地的程度。

“這絕對是韓劍!”

卓鐵捏著一柄二尺劍,眼睛裡綻放出光彩,自從韓國滅亡後,快十年沒摸到韓劍了。

韓雖國小民寡,乃七雄最弱之國,但有一樣東西卻值得一吹,世間最精良的兵器都是出自韓國的,所謂“天下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天下寶劍,韓為眾!”尤其是韓國的棠溪劍,經過工匠們的千錘百煉,已經到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的程度!

隻可惜,上好的劍,一錘子下去也被砸得彎折,脫離了劍柄,無力地落在地上。

他又拎起一根長矛來,矛尖是鐵製的,仔細一看,上麵還有銘文,鳥蟲文……

雖然看不懂刻了什麼,但起碼可以確定是楚國的矛,楚矛也不錯啊,世人常言,宛钜鐵矛,慘如蜂蠆,卓鐵暗道一聲可惜,用力卸下了矛尖,將長柄扔在一旁。

這之後,他們還陸續發現了燕國、齊國、魏國的兵甲。

魏國亦有精兵,尤其是武卒用的戈最出名。

齊國的兵刃就比較少了,雖然齊早在春秋時,就開始搞鹽鐵專營,煮海成鹽,開山成鐵,鐵器最是流行。但經過長達四十年的和平,連兵刃都很少鑄造了,唯以針、刀、耒、耜、銚、斤、鋸、錐、鑿等實用工具為多,卓鐵和程鄭手持的鐵錘鐵鋸,就是來自齊國。

還有燕國,入目的是上百個生鏽的兜鍪,他們工匠界有一句俗話叫“燕無函”,意思並非是燕國沒有製作兜胄的“函人”,而是在燕國,幾乎人人都會製作兜胄,函人沒有存在的必要。由此可知,燕人打仗最注重防護,這些鐵兜鍪(móu),大概是燕軍覆滅後被秦人奪走的,裡麵還有乾涸的深褐色血跡……

削了一上午的鋒鏑後,一座兵器小山已空,卓鐵和程鄭走到下一座,發現這裡全部都是趙國兵刃!

“這是恒山的鐵杖,我曾為人打製過!”

程鄭的手有些顫抖,鐵杖是趙國恒山最著名的兵器,它的內心用鐵鑄成,頂端安有銅帽,外麵包著塗黑漆的藤皮。武安君李牧麾下,就有一支上百人的恒山武士,他們常衣鐵甲、操鐵杖以戰,而所擊無不碎、所衝無不陷……

想想那場麵,趙人就熱淚盈眶。

隻可惜,一切都已經灰飛煙滅了,六國破,名城隳,王侯降,豪傑死,連失去了主人的兵刃們也無法幸免,作為戰利品被帶到這裡,身首分彆,支離破碎!

“秦人收六國之兵於此,削其鋒鏑,究竟想做什麼?”

卓鐵也滿是疑問,三日之後,當他們奉命推著沉重的鋒鏑,走到渭水以北時,二人才恍然大悟。

他們麵前,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最外圍是數千間簡陋的窩棚,上萬徭夫生活在此,大多是膚色黝黑的關中農夫。

再往內,則是卓鐵、程鄭都不陌生的冶煉場。地上豎立了三十四個橢圓形的煉爐,圍成一圈,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台,隻算爐身,個個都高達丈餘。

和無數車鋒鏑一起運來的,還有木柴和木炭,刑徒不斷往煉爐下放置燃料,新送至的銅鐵不加分彆地放入爐內,日夜不休地冶煉。

滾燙的銅鐵金液沿著銅渠,奔騰著流向眾煉爐包圍的地坑。

卓鐵小心翼翼地靠近,發現其深達數丈,裡麵是一個已經製作好的巨大範模!瞧那模樣,似乎是一個正在鑄造的巨人,高鼻深目,身穿狄服,站立拱手,作恭順狀……

卓鐵、程鄭,山東工匠都驚呆了,程鄭甚至失神坐倒在地,仰起頭時,他發現周圍煉爐的濃煙升上天際,彙成一股,直衝天際!

……

站在章台宮頂端,黑夫的視野比山東工匠們寬闊多了,所以他能看到,整個渭水北岸,一共有十二個冶煉場,十二股黑煙聚集,形成了一片烏雲,仿佛要遮蔽鹹陽的天空!

“真是壯觀……”黑夫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甚至有些期待金人擺在鹹陽宮中時,會是何等情景?

這十二金人並非無緣無故鑄造,而是來源於一次“祥瑞”,秦始皇正式稱皇帝的那個月,有長五丈的巨人,身穿狄服,凡十二人見於秦國的西境邊關臨洮,但很快消失,隻留下了長達六尺的足跡……

臨洮都尉將此事稟報皇帝後,引起了皇帝和那些齊燕陰陽家的重視,以為這就是秦一統天下,稱皇帝位的吉兆!於是為了紀念此事,秦始皇便下令,將收繳的六國兵刃運入關中,鑄高達五丈,重千石的金人十二個!

此外,黑夫猜測,秦始皇還想將這當做一個儀式,一來,效仿周武王馬放南山,收繳天下兵刃,相當於宣布九州之內,再也沒有戰事。同時,六國用來反抗秦的兵刃被集中在一起,熔鑄成臣服於秦,為秦看守宮廷的金人,象征天下的熔合。

其三,在皇帝看來,隻要沒了兵刃,六國遺民就像被剝奪了爪牙的野獸,再也沒有反抗秦的力量。

前兩個目的無可厚非,但對於第三點,黑夫隻能搖搖頭了。

“鋤懮棘矜(chúyōujíjīn),非銛於鉤戟長铩也……”

“秦墨說的不無道理,若不鑄金人,改鑄農具,不知將替換多少陳舊的木石工具。若讓服這次徭役的十二萬農夫,數萬工匠商賈改而去墾荒,或將開辟百萬畝良田出來……”

前些天,秦墨程商來拜訪,其言下之意是,想請黑夫這個能時常見到皇帝的中郎戶令向秦始皇進言:鑄金人既無利於國,又無利於民,鑄之無用,不如罷之……

黑夫無法立刻答應,隻能告訴他,容自己思慮思慮。

“我能怎麼說?”

在殿中輪值時,黑夫暗暗琢磨。

“陛下,奇觀誤國!?”

“這不是找死麼……”黑夫搖了搖頭,秦始皇還是一個容許臣子覲見的人,死不至於,但失去信任,甚至被遠遠趕走是肯定的。

他看出來了,皇帝征服天下的無窮欲望,正轉移到收集癖上:收集六國嬪妃,收集六國宮殿,甚至收集六國兵刃鑄大型手辦,以後還有兵馬俑。秦始皇正在興頭上,決定的事又極少半途而廢,勸是勸不住的,還是彆觸黴頭吧。

而且失去了這些奇觀,秦朝的色彩,似乎也會失去不少……

於是乎,黑夫沒有規勸皇帝停鑄金人,而是上奏疏提了一個小小建議。

“陛下可使工匠以烈火熔鑄六國之劍千柄,使之為鐵榻,劍刃後張,如孔雀之屏。置於宮中,使後世子孫坐之,便可知得天下難,守天下更難之意……”

奏疏遞上去後,黑夫開始腦補,若秦始皇準了此事,秦宮中,便要多出一張鋼鐵鑄成,滿是猙獰尖刺利角和詭異扭曲金屬的坐榻了。

叫鐵王座不妥,鐵皇榻如何?

七個王國,一個皇帝,似乎也沒毛病……

可惜的是,他這個促狹的建議最終還是被駁回了。

到了六月份時,隨著十二金人鑄造完畢,開始緩緩朝鹹陽宮運送,皇帝也攜帶文武百官,從渭南的章台宮移駕鹹陽城,見證這一盛況!

就在鹹陽宮內,黑夫第一次見到了皇帝的子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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