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寧當然留著放妾書。

雖然這一年來,她和林如海相處和諧,甚至有點從“普通朋友”進步到"好朋友”,從“上下屬” "互為工具人"進步到“合作夥伴”的意思了,但她從來沒有過“賈敏孝期過去,林如海一定會將她扶正”的想法。

她覺得扶正和不扶正的概率在五五之間吧。

就像一年前她和桃嬤嬤說的,情分是情分,身份是身份。林如海對她的幾分喜歡、在意、憐惜和愧疚又並不足夠讓他變成隻考慮情分的戀愛腦。

上個月——小五絕育前——薑寧還和桃嬤嬤討論過,如果林如海決定扶正她而不是另娶,一定是權衡後覺得這樣做的好處更多。

做林如海的續弦夫人需要什麼?

首先,一個起碼能過得去的身份,至少是清白讀書人家的女兒,或服侍多年生育有功的姬妾——薑寧兩條都算符合。

原身祖父進士出身,官至六品,父親考中了秀才,還沒考上舉人就離世了。薑寧雖然沒生兒子,但親生的有緋玉,膝下養的還有原配所出的嫡女黛玉。

但續弦的出身雖然沒有原配那麼重要,當然也是越高越好。薑寧的娘家約等於無,在這一項上她不算有優勢。

其次,足夠撐起林家中饋的管家才能。

加了這麼多年有名無實的班,薑寧自認就算再來一個年輕版本的賈敏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不過管家理事對外交際都是可以練出來的。她能練出來,彆人也能。

再次,對兩個女兒要有慈母心腸,能儘心撫養她們長大,還要有足夠的德行才能給女孩們做出表率。

好吧,"慈母心腸"一項上,薑寧當然不會輸給任何人。但“德行才能”也隱指出身,薑寧又不占優了。

最後,這位續弦最好身體好能生兒子,就算自己生不了,也要大度地多多給林如海納妾送丫頭以備子嗣(薑寧:嗬嗬),最好還要通些詩書,有生活情·趣能讓他在繁忙的工作後放鬆身心....

薑寧做了林如海十年妾了,他另娶也不影響他來明光院看她,享受“夫妾子女天倫之樂”。

至於“身體好能生兒子”,林如海應該已經從錯誤的過程中推導出了正確的結論:她不想再生了。

所以薑寧希望能被扶正,但也早早做好了不會被扶正的心理準備,現在隻想讓林如海趁早給她一句準話。

她從衣襟裡拿出荷包,又從荷包裡拿出被疊成一小塊的放妾書,展開: "留著呢。"

離林如海寫下這封放妾書,已經過去一年零兩天了。

它一直被妥善放在這個小荷包裡。

薑寧把它遞向林如海,心情在平靜異常之餘還稍微有點猶豫。他問這個,是想放她出去嗎?

她原本的預想中,也有林如海會放她出去的可能。不過那發生在林如海真的新娶了一位正房太太進來,新太太容不下她,要和她搞宅鬥,她實在鬥不過或懶得鬥了,便和林如海哭訴一番,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放她出去,讓她能安生過日子……的情況下。

新妻和愛妾在男人看來應該不衝突啊,林如海怎麼會這就放她走了?

她倒不是舍不得林如海和林家的生活,但緋玉雖然是她生的,她養的,是她和林如海共同的女兒,可從社會道德觀念和律法上講,緋玉都該隨林如海這個父親生活,而不是隨她這生母一起“出去”。

如今的情勢和去年林如海寫下放妾書那時早已不同了。

去年——永嘉三十一年,八月初一,皇帝退位,傳位於皇六子,自尊為太上皇,冊封皇六子之母沈嬪為皇後,新帝尊為皇太後[注]。今年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已改年號為“神康”。

"不幸遇難”的原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四位,分彆得到了“義忠親王" "懷忠郡王"“悼忠郡王" "閔忠郡王”這些欲蓋彌彰的封號,各以封號身份下葬了。

天家要粉飾太平,不想把父子相殘兄弟閱牆的事擺在明麵上讓人評說,自然不會大肆追究同黨。

一年時間,許多人家悄悄消失了,還有一些“辭官歸隱”了,剩下還能留在官場的,都能算安全了。

林如海寫放妾書時,是為給她一個林家獲罪她能不受牽連的保障。但連賈家都平安過了這一年,林如海更是一直穩在山東巡撫的位置上,沒調也沒降,這封放妾書實際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林家沒倒,林如海不點頭,薑寧有他的私章也不會私自用在這上麵。

——她沒事找事主動要走,能安然帶走

緋玉的可能也微乎其微,或許她讓林如海厭棄,也會連累到緋玉呢。

她怕再難見到女兒,也怕女兒過得不好。所以她也做好了"新太太"進門後用心“宅鬥”的打算。

這封放妾書的目前的作用和當年林老太太給她的田契房契的作用是一樣的:那就是讓她更有了危急關頭掀桌走人的底氣。

可田契房契她都收在匣子櫃子裡,她一直堅持把放妾書貼身放著……

薑寧剖析自己:

或許從理智上講,她分析林如海有五成可能會把她扶正。但從情感上講,她可能從來沒有真心相信過他會扶正她。

是他想讓她做妾,她才做了十年妾,不是嗎?

放妾書到了林如海手裡。

和一年前相比,這頁薄薄的紙除去多了幾道整齊的折痕外再無變化,連絲毫磨損都沒有。微涼的夜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吹動薑寧身上的絲絛,鮮亮的碧色在林如海眼前晃動。仿佛深春樹上的顏色。

薑妹妹是從貼身的荷包裡取出這頁紙的。林如海視線轉移到了薑寧的手上。

她手背的肌膚依然潔白細膩無比,指甲上沒塗丹蔻,是自然的粉紅色,光潔到燈火在上麵隱隱跳動,但她指腹和手心多了許多薄繭,是她練字作畫、騎射習武留下的。

她指尖捏著一隻芽黃的荷包,上繡小小幾朵海棠。荷包半舊了,繡成海棠的絲線也有些黯淡了。薑妹妹……一直把放妾書貼心放在胸口?

她為什麼這麼珍重放著這頁紙?

林如海愣神過久,讓薑寧不得不喚他一聲: "老爺?"他到底是什麼打算,不能直接點說,非要吊人胃口?

她的聲音依然沒有太大情緒起伏,沒有期待,沒有喜悅,沒有焦急,隻有一點點催促,一如她的神情。

她在催他快點做決定。

“薑妹妹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倒也瀟灑。”林如海心有所感,突然想到了這句話。

他那些已經開始準備的,原本想著一切完備後再向薑寧提起的打算,都堵在喉嚨口,更說不出來一個字。

薑妹妹想讓他做什麼決定?

她以為他會做什麼決定?

林如海憑多年官場的本能沒讓情緒外露,看著薑寧的眼睛,

隻說: “我………想放妹妹出去。”說完這句,他喉頭更堵了。

薑寧卻覺得最後一隻靴子終於落了地。

——啊,原來真的是要放她走,才這麼不好開口啊。

她心裡同時出現了兩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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