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他。

回過頭,妲己正抱著一個繈褓,在陽光下衝他莞爾微笑。

“快來看!”她刻意壓著聲音,語氣裡卻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低頭看向她懷裡的繈褓。

是一隻小狐狸。一隻毛茸茸、灰撲撲、隻有巴掌大的小狐狸。睡得呼嚕呼嚕,嘴巴微微張著,甚至還滲出了一點點口津,沾濕了內層的襯布。

楊戩說:“顏色不對啊。”

妲己嗔了他一眼:“剛生下來都這樣,長大了就好了!”

小狐狸一天天長大了,果然如她所言,慢慢地不灰了,顏色越來越鮮亮了。

她還不會說人話,隻會扒著楊戩的袍角嚶嚶亂叫,楊戩聽不懂她的意思,她生氣了,急得站起來,去咬他的腿。

真有意思,一個也才小腿高的小狐狸,就有如此膽識,敢咬他二郎真君。

他伸出手指逗弄她,她氣急敗壞,一口叼住他的手指不放,嘶,剛長出來的新牙,比他想象的銳利,倒還真有點疼呢。

“你乾什麼呀,她餓了看不出來嗎?”妲己把小狐狸從他手裡奪走,瞪了他一眼,去給小狐狸喂靈果果漿了。

小狐狸窩在妲己懷裡,四肢抱著一個大瓶子,一邊往嘴裡灌果漿,一邊耀武揚威地看著楊戩。

楊戩失笑:“你看我乾什麼?我又不跟你搶。”

小狐狸又長大了點兒,會說人話了,但還不會化形,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騎在哮天犬脖子上,口齒不清地喊:“駕,駕駕!”

哮天犬痛苦萬分:“我是狗,不是馬!”

楊戩把她從哮天犬身上拎起來,拎到自己脖子上:“走,爹帶你出去玩。”

“玩什麼?”她抱著楊戩的脖子,一條尾巴晃來晃去。

“嗯……去玩哪吒叔叔的乾坤圈,好不好?”

哪吒震怒:“我怎麼就成叔叔了?”

楊戩:“不然喊你哥哥嗎?輩分都亂了。”

隨後聽見一聲尖叫,二人轉頭,隻見本該在玩乾坤圈的小狐狸,不知道怎麼玩起了風火輪,尾巴毛都著了火,正燙得嗷嗷慘叫,滿場亂竄。

當天晚上,楊戩被妲己掃地出門,麵壁思過。

再後來,小狐狸會化形了,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管也管不住,攆著一隻小鳥滿街跑,期間還撞翻了一個賣糖的和一個賣菜的攤位,回去後,小狐狸被妲己逼著連吃了一個月的巨大糖丸和大鍋水煮菜,吃得她麵如菜色,頻頻掉毛,以後再也不敢了。

到了晚上,她就躺在楊戩和妲己中間,腦袋枕在妲己身上,腿腳擱在楊戩身上,撒嬌叫道:“我要聽故事!”

楊戩:“聽什麼?”

“我要聽哪吒叔叔鬨海的故事!”

妲己道:“都聽了八百遍了,換一個吧。”

“那我要聽般般的故事!”小狐狸興衝衝地說。

妲己道:“般般還沒長大,沒有故事可以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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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你還挺有野心。”

小狐狸說:“就從般般出生開始講起,講到般般當妖王吧!娘親,我是怎麼出生的?”

楊戩一怔。

“你是怎麼出生的……”妲己忽然笑了起來,語調低沉,“你是我費儘千辛萬苦才生下來的,你知道你剛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臉是青的,嘴是紫的,滿地都是血,我把你從血裡捧起來……”

潮水一般的溺斃感湧向楊戩,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妲己,說,不是這樣的,你生下般般那天,明明很順利呀,我就在旁邊呀,你怎麼會這麼說呢。可是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樣,滯澀、疼痛、悶灼,他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看見妲己帶著恨意的目光,將小狐狸抱進自己的懷裡,說,他不是你爹,你沒有爹。

小狐狸問,他死了嗎。

是的,他死了。妲己回答。

於是小狐狸也用冷漠的目光看向他。

楊戩豁然睜開眼。

——說是睜開眼,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四周深不見光,比最黑的夜晚還要黑,隻有無窮無儘的寂靜,和無邊無際的冰冷。

這裡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哪怕他調用天眼,所見之處,依舊空空如也。

這裡是弱海的海底。

楊戩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懼怕,而是想起肩膀上被妲己咬出的那道傷口。幸虧咬得不深,沒幾天就痊愈了,要是真帶傷墜海,他現在恐怕已經成了怨魂的一員了。

“你竟然自己醒了。”有個聲音在他腦海裡說道。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老非老,似少非少,像是一個人在說話,又像是千萬個人一起說話。

見楊戩不接話,它又自顧自地接著道:“繼續睡著,不好嗎?人活一世,諸般苦楚,唯有在夢境裡,才能得到永恒的快樂。”

楊戩以神識作答:“你對每個怨魂,都是這麼說的?”

它吃吃地笑起來:“隻有你。怨魂一旦進了這裡,根本不用我說話就睡下了。活物進了這裡,也會很快變作怨魂。我記得你,你是唯一一個,從我手裡,將兩個活物救走的人。”

楊戩:“這就是你拉我下來的原因?”

“不是我拉你下來的,說實話我拉不動你,是那些怨魂,他們拉你下來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嫉妒你。”它笑著說,“像你這樣殘缺的魂魄,居然能擁有如此強悍的軀體和修為,他們嫉妒死你了。與其被你殺掉,還不如把你變為他們的同類。”

楊戩扯了扯嘴角:“你還能搜我的魂?”

“當然了,我天天和怨魂打交道,豈能不會搜魂?”它說,“但那些怨魂不懂,其實你真的沒什麼好嫉妒的,你以往的修煉之法,隻適合魂魄完整的你,後來你把魂魄補給彆人了,卻還沿用舊法,強行

() 鍛造體魄、拔高修為,

以致於你的殘魂也越來越薄。如今的你,

或許肉身可以與人一戰,卻根本抵禦不了精神上的攻擊。”

楊戩道:“你說了這麼多,難道不都是從我的記憶中讀取出來的嗎?把我的結論複述一遍,你覺得自己很聰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真奇怪,明明心裡有怨,在夢裡過得很好,居然還會主動去想不開心的事,強迫自己醒來。你醒來又有什麼用呢?出不去的,繼續睡吧。”

楊戩道:“我現在不強迫自己醒來,以後也會被你強行喚醒,就像現在的他們一樣。你這裡的怨魂,一進弱海,便被你壓入夢境,銷聲匿跡,等三千年休養充足,再從美夢中被強行喚醒,不得不想起自己現實中的悲慘命運,然後怒而發狂,為禍人間——可惜我沒有興趣充當你的馬前卒。”

大概是他輕慢的態度激怒了它,它不想再和他浪費時間了。

它擁有這世間千千萬萬怨魂的集結,飽覽過千千萬萬段不同的記憶,品嘗過千千萬萬種不同的痛苦,經受過千千萬萬種不同的磋磨。

現在,它把它們分享給楊戩。

是刀是劍,是風是雪,是刻薄的話語,是撕毀的契書,是泥濘裡的雙膝,是散了架的棺木,是被打斷後又拚接上的白骨,是涓涓而下永遠放不完的鮮血。

無數人受過的傷害,現在全讓他來體驗一遍。

它欣賞著他隱忍的神色,問他:“你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喊?你哪怕是罵我呢?”

楊戩道:“你看似強大,實則與這些怨魂並無本質區彆。我不與你一般見識。”

它怒道:“共工身軀化海,我是他用最後神力保下的意識,我操控萬萬怨魂,我甚至還可以把你囚困在此!”

“所以你確實就是那個最厲害的怨魂。”楊戩說,“隻可惜,你雖厲害,卻不像其他怨魂一樣能出去遊蕩人間。你隻能被困在弱海裡,眼睜睜看著彆人出去肆意妄為。”

他忽而笑了起來,即使有些困難。

他立在海底,握緊三尖兩刃刀,萬道金光自刀鋒劈出,宛如綿延不息的江河,流淌向四麵八方。金光所過之處,有相似的詭譎尖嘯響起,光照之下,一簇一簇的黑霧不斷掙紮著向海上翻湧而去。

“你在做什麼?!”

楊戩並不搭理它。黑霧們逃得很快,然而金光更快,無數道金光纏繞上來,將黑霧攔腰絞斷,隻餘下此起彼伏的尖銳嘶鳴。

“你確實可以囚我在此,但亦攔不住我殺了他們。”

它頓時暴怒,反複貫穿他的靈台,令他本就脆弱的魂魄,更加搖擺不穩。楊戩死死地咬著牙,依稀聽見海麵上傳來豬八戒的嘶吼:“楊戩!你在哪裡!努努力出來啊!這些怨魂是可以被超度的,你隻要出來就好了!”

從沒聽過他如此雄渾的聲音,想來應該費了不少力氣。

等一下……超度?

楊戩再一次睜開天眼,竭儘心力往海麵上望去。

狂風暴雨之中

豬八戒淒淒慘慘地站在半空,

一邊努力加固陣法,一邊茫然地大喊。

而在他之上,旃檀功德佛率領數百名佛門弟子,正在急速念誦著經文。一人之力或許不夠,但數百人合力念誦,其力量之強大,不可小覷。字字句句,皆化作金色符文湧向黑霧,接觸之時,如煙籠一般,令黑霧倏地消散了。

無數黑霧本想要逃出弱海,奔赴人間為所欲為,見此情景,又尖叫著掉頭藏入了海中,結果被楊戩當場擊殺。

“哈哈!”它忽然笑了起來,“你救出的那個豬,沒什麼用,陣法已經破了。你殺吧,你現在就是把這些怨魂全殺了也沒關係,因為我馬上就要去往人間,占據每一條江、每一條河了!”

沒了楊戩的支撐,陣法確實是破了。電閃雷鳴之下,豬八戒一個人還在試圖阻攔海水的去路,然而除了攔住幾道浪以外,再無他用。泱泱弱海,從他腳下奔湧而去。

豬八戒連滾帶爬地上了旃檀功德佛的雲頭,崩潰道:“師父,怎麼辦,楊戩死了,弱海也沒攔住!”

無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作亂的怨魂還未超度完,佛門中人又不敵弱海,除了繼續誦經,他們彆無選擇。

豬八戒腦中混亂不堪,嘴裡求爺爺告奶奶地一陣亂喊,喊著喊著,突然看見下麵奔流不息的海水,正漸漸變得緩慢滯澀,最後寸寸凍結,在他震驚的目光中,變成了一塊巨大的、漆黑的寒冰。

他驚疑不定地靠近,左思右想,割下一塊衣上的布料,丟到了冰麵上。

他等了許久,布料始終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被吞噬,就仿佛它真的隻是躺在一塊普通的冰上。

豬八戒伸出釘耙,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冰麵。冰麵很厚,沒有破裂,他也沒有被吸進去。

他大喜,趴在冰麵上,不停地拍打著:“楊戩,楊戩你還活著是不是?你有這個本事,怎麼不早點用?我們白費那麼多時間布陣了!現在你也被凍在下麵了,怎麼才能上來?”

弱海的顏色,還是太暗了。又或者,倘若天光再亮一些,豬八戒就能看見,厚厚的冰麵之下,依舊湧動不安的海水。

海底的楊戩已經聽不到豬八戒的聲音了。

他的靈台,正在經曆前所未有的劇痛。

兩股魂魄,正在他的靈台之上相纏相鬥,黑金交錯,彼此廝殺。

楊戩跪在海底,三尖兩刃刀插在身前的地上,被他死死握住。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殘餘的怨魂還有許多,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似乎在憤怒於他怎麼還沒被同化。

“你瘋了!”它大叫道,“你竟敢妄圖反過來困住我!”

“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嗎。”楊戩咬牙笑道,“搜我的魂,在我的靈台裡來去自如,這麼喜歡這裡,就留下好了……待在弱海裡出不去,很難受吧,用我的身體,出去看看,不是正好?”

“我不要!你根本不是要把身體給我!你是要困住我,然後掌控整個弱海!”它怒不可遏。

與那麼多怨魂打過交道,哪個不是安安分分聽它的擺布?即使有活物落入海中,掙紮兩下,也就認命了。隻有這個人,隻有這個人!不僅從它這裡帶走了兩個活物,甚至現在還趁它不備,用他那殘缺的魂魄咬住自己,強迫它成為他的一部分!

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凍結偌大一片弱海。除非是弱海自己決意凍結。

它驚駭萬分,它縱覽過那麼多怨魂的記憶,不缺有勇有謀的,也不缺發瘋發狂的,可是沒有哪一個,像他這樣膽大包天,竟妄圖把它困死在他的靈台!

“那是因為,他們的魂魄都是完整的,容不下你。可我能容你。()”

————

“?[(()”

楊戩按著額頭,極力忍耐道:“廢話真多。”

鮮血自他的天眼中流出,飄散在弱海裡。

他終於連三尖兩刃刀都握不住了,最後一點知覺,是他的手指,碰到了堅硬的寒冰。

……

玉泉山上,楊戩練完早功回來,發現玉鼎真人居然還在睡覺,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用力把他搖醒:“師父,師父!”

玉鼎真人眼皮也沒撩一下,含混不清地道:“乾什麼?”

“今日是內門弟子比試大會,這是弟子第一次參加,馬上就要走了,你不起床一起去嗎?”

“你去參加,又不是為師參加……”玉鼎真人把頭埋

() 進被子裡,“走的時候記得把洞門關了,外麵陽光忒亮。”

楊戩:“你不去看看弟子的表現嗎?”

“有什麼好看的,為師心裡都有數,其他人的徒弟也就那樣吧,你肯定是第一。如果不是第一,定是你不用功。”

楊戩氣笑了:“為什麼一定是弟子不用功,就不能是師父你教得差嗎?”

玉鼎真人立刻掀了被子坐起來:“真是豈有此理!哪有徒弟這麼說師父的!如果不是為師當年把你從江邊撿回來……”

講了八百遍的故事,楊戩耳朵都起繭了。為了避免繼續被道德綁架,楊戩掉頭就走。

後來果然拿了第一。

楊戩心情甚好地回到玉泉山,正欲進金霞洞時,忽然眼珠一轉,改了主意。他麵色冷淡地進洞,從玉鼎真人身邊經過,一言不發。

然後就被玉鼎真人揪著後領提到了身邊。

“怎麼回事?沒大沒小的,從外麵回來,也不知道跟師父打聲招呼?”玉鼎真人瞪著他。

楊戩乾巴巴地說:“拿了第二,讓師父失望了。”

他很想看看玉鼎真人的反應,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會訓斥自己不用功,結果卻見玉鼎真人眉毛一挑,哈哈大笑:“小東西,跟為師玩這種無聊的把戲!太乙設了賭局,為師押你第一,這會兒連本帶利都收回來了,你還在這兒想誆騙為師呢!”

楊戩:“……”

他惱羞成怒,這回是真的轉身就走了。

玉鼎真人又把他提了回來,點了點桌子,道:“坐。為表慶賀,為師拿了點乾果和酒水來,哦,對了,你會喝酒嗎?”

……

昆侖山上,雷震子一個人躲在角落偷偷地哭。

楊戩在他身邊停住,微微按住他的肩:“你怎麼了?”

雷震子看見是他,不由哭得愈發傷心了:“師兄,你離我遠點,我不想看見你。”

楊戩哭笑不得:“我哪兒惹著你了?”

雷震子道:“你沒惹著我,是我自己心胸狹隘,嗚嗚嗚……討厭你們這些人,天賦異稟也就罷了,長得還好看,不像我,我這麼倒黴,就因為吃了倆仙果,就變成了這副尊容,根本沒人願意跟我玩……”

楊戩歎了口氣:“誰不跟你玩了?我們師兄弟幾個不是天天見麵?”

“除了你們,外麵的人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

哪吒路過,好奇地湊過來:“你們兩個說啥悄悄話呢?”話音未落,就看見一張淚流滿青麵的臉,不由噎了一下。

雷震子更難過了:“還不如哪吒,雖然長不大,但至少有個人樣……”

哪吒:“什麼東西啊!是不是找打!”

雷震子立刻躲到楊戩身後:“師兄你看,他不但不跟我玩,還欺負我!”

楊戩瞥了一眼哪吒:“差不多得了。”又攬過雷震子的肩膀,道,“走,跟我去我師父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哪吒:“我也要去!”

……

五行山下。

“你打發叫花子呢,這麼小的桃,也好意思拿來給俺吃?”

孫悟空看著半個巴掌大的小桃,氣哼哼地說,“想當年,俺吃的那都是蟠桃園的大桃!”

楊戩道:“不吃就還給本君,現在可不是什麼結桃的季節,有的吃就不錯了。”

眼見楊戩伸手要來拿,孫悟空立刻把手收了回去:“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之理?反正你自己也不吃,給俺吃了,也不算浪費。”

說著,他就窩在石洞裡,哢嚓哢嚓地啃了起來。

楊戩瞥了一眼他身上亂糟糟的猴毛,往後退了幾步。

孫悟空不滿道:“咋了?嫌棄俺老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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