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在白浪之間飛快地穿行。

陸秀夫心如死灰,坐在船艙一角,深覺往來的風浪呼嘯似利刃,將他刺得支離破碎。

頃刻之間,所讀過的那些關於靖康之恥、雪鄉北狩的記載,儘數一一浮現在心頭。

慘劇即將再度上演,而他卻已無能為力。

陸秀夫一低頭,望見旁邊小皇帝正淚眼汪汪,害怕到不行,隻能強打起精神來安慰對方:“陛下莫怕,我會以生命來保護你的。”

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死在趙昺之前。

船頭微微一震,在翻珠濺玉的波濤中駛過,停在了一艘大船不遠處。

鄭成功遠遠地看見,大船上似有人打出靠近的旗語。

但他初來乍到,也不確定宋軍規定的旗語是不是就跟自己了解的一樣,穩妥起見,還是決定先去獨自打聽一下情況。

“你在這等著”,他告訴陸秀夫,“我去看看。”

誰料他剛走到另一艘船上,就聽見背後撲通連聲,陸秀夫掐準這個時機,果斷拉起小皇帝躍入了水中。

鄭成功:“……”

不是,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嗎?!

他頭疼不已,立刻返回,下水去撈人。

這本來是一通很簡單的操作,儘管他是以戰略見長的儒將,比不過李定國那種以個人武藝著稱的猛將,但壓製一個陸秀夫,絕對是綽綽有餘了。

然!而!

架不住小陸相公他一心求死啊!

陸秀夫在絕望中,爆發出了極為可怕的力量,不斷掙紮,造成的動靜堪稱驚天動地,浪花都飛濺起來老高。

鄭成功非但沒把他拉上岸,反而因為不小心和他衣袖糾纏,被他死死拽住,緊隨著墜入了最危險的深水區。

陸秀夫態度決絕,神色冷漠,滿臉都寫著“這人間沒救了,你這個逆賊也彆逃了,跟我一起下黃泉吧!”

他就這樣伸出手,準備將鄭成功一把按進海底淹死。

天幕前的觀眾:“……”

救命,小陸相公好凶!

延平王不會成為第一個被海水溺死的海軍大將吧?

鄭成功花了一番功夫才掙脫他,遊到一邊,扭頭向著大船的方向高呼:“快救人!”

他怕聽到的人不重視,立刻又補了一句:“陛下和丞相掉下海了!”

這時候,張世傑正好率領屬下,擊退了來自元軍的一波進攻,暫時得到喘息的餘裕,正倚在甲板上包紮傷口。

他猛然聽見這一聲呼喊,當真是一瞬間驚得魂飛魄散,絲毫沒有猶豫,就縱身躍入海中,向著這個方向遊來。

身上一處處傷口崩裂在海水中,血珠紛紛蔓延,如朱砂墨染,淒豔無端。

陸秀夫在急速下沉中,昏昏沉沉,感覺神智在逐漸遠去,視野也逐漸被濃厚如染的墨色所替代。

“再見了,大宋……”

淚水從他清澈而渙散的瞳孔

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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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入深海。

然而,就在此刻,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來,牢牢鉗製住他的手腕,將他整個人都拽離了這片窒息的漩渦。

張世傑悚然道:“君實!君實,你怎麼樣!”

因為陸秀夫總是一身雪衣,素淨如雲,質本潔來還潔去,平日倒也沒什麼,然而,此刻大海上雪浪滾滾,翻湧不息,張世傑一路遊過來,簡直看每朵浪花都像他,費了好大勁才找到這裡。

這時,張世傑見他不答,頓時心一涼,帶著人向戰船邊遊去:“君實你醒一醒!”

糟糕,難道自己還是來遲了?

自家好友的腦子不會被水浸壞了吧,他可是如今大宋唯一的智囊啊!

張世傑眉頭緊皺,抓著陸秀夫的手腕,把人扶上船,隱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管了。

先救君實要緊,其他都不重要。

眼睜睜看著他飛快消失在自己麵前的鄭成功:“……”

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們大宋的小皇帝還在水裡漂著?

趙昺白著一張小臉,在風濤中奮力掙紮,嗆了好幾口水,連呼救命。

原本,陸秀夫一直將小皇帝護在懷中,分毫不讓。

誰料張世傑救友心切,使勁把陸秀夫扒拉出來,完全沒注意到自家陛下也在,隨手一掌,就將他拍到一邊去了。

鄭成功:“……”

張太傅,真是好一個大宋忠臣。

他搖搖頭,隻好將趙昺撈了起來,一路遊到船邊。

“陛下,來吧。”

登船後,他伸出兩根修長纖皙的手指,直接提住了趙昺的衣領,扯著人向前走。

趙昺驚魂未定,又猛一下腳底懸空,頓時煞白著臉,使勁撲騰掙紮了起來。

鄭成功全然未覺是自己的問題,還以為小皇帝落海受到了驚嚇,當即走得更快,打算快點將人送回陸秀夫身邊。

天幕上。

李定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南明永曆位麵·晉王李定國】:鄭森,莫要那樣提著孩子,他看起來很不舒服。

鄭成功茫然,將趙昺舉到麵前,望著孩童烏亮的眸子說:“陛下,你不舒服嗎?”

趙昺含淚點頭。

鄭成功靈機一動,把他像倒栽蔥一樣扛在了肩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的趙昺:???

喂,能不能給朕一點應有的尊重!

丞相在哪裡,快救命啊!

鄭成功一上船,便看見張世傑正在搶救陸秀夫。

小陸相公臉色慘白,許久終於悠悠醒轉,長睫輕輕震顫,綴滿了水珠墜落,似是濺玉碎星。

他目光緩緩聚焦在張世傑身上,待認出了對方是誰,眸中忽而如裂帛般,撕裂出了一抹錐心刺骨的痛意:

“世傑,你、你也死了?這是地府嗎?”

張世傑:“……”

() 完了,君實真的被海水浸傻了!

他一通折騰,累得要死,索性跌坐在地,沒好氣道:“你覺得我像是死了的樣子嗎?”

陸秀夫捏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臉,感覺到一絲灼熱的鮮血混合著海水滴落在手背上,忽然像觸碰到火炭一樣:“是有溫度的,你你你…….”

他猛然反應過來:“先前真是你派人來接我與陛下的?”

張世傑點頭:“當然!”

陸秀夫怔然。

如此絕境之中忽逢生路,乍悲乍喜,是個人都一時間情難自已,縱然從容淡然如小陸丞相,也不能例外。

“哎,等等,君實你彆……”

張世傑被他使勁一抱,簡直猝不及防,“不是……疼疼疼,我身上有傷!抱一下可以了,真的很疼!”

話雖是如此說著,他見對方情緒激動,還是抬起手,緩慢拍了拍小陸丞相清瘦修長的背脊:“好了好了,沒事了。”

過了許久,陸秀夫終於放開他,神色已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沉靜,轉頭四顧道:“陛下呢?”

張世傑:“……”

哦豁,他好像把這茬給忘了。

他一抬眼,正好看見鄭成功扛著小皇帝走來,不禁眼前一黑:“你這是做什麼……不對,你是何人?”

方才在激戰中,無暇細察,他拉了一個身邊人,就派去接陸秀夫。

畢竟他治軍還是有一套的,帥船更是若鐵桶般密不透風,能出現在此的,必然是他的親衛。

然而現在定睛一看……

鄭成功這個氣質,明顯是身居高位多年者,怎麼也不可能是他身邊人啊!

“我現在正要告訴你。”

鄭成功為了表明自己沒有惡意,特意先放下了小皇帝。

趙昺被他倒著扛了一路,滿眼都是星星,這時,立刻跑到了陸秀夫的身後,一隻手攥住了丞相的衣角:“朕的頭好暈!嗚嗚嗚,差一點、差一點……就見不到丞相了。”

陸秀夫把小皇帝抱起來,溫聲安撫:“莫怕,沒事了。”

張世傑扶著桅杆站起,神色戒備,提劍擋在了二人身前。他一揮手,眾多宋兵也都自四周湧上來,將鄭成功合圍在中心。

鄭成功淡然地望著刀劍寒光,無數殺意映入他深邃的眸底,都一一消沉,淬煉成一縷縷霜前星火,瓦上長天。

他以極其敏銳的戰略素養,第一時間就做出判斷,必須和陸、張二人攤牌。

畢竟轉航海外這項舉措,實在是事關重大,他總不可能憑空把十萬軍民傳送走,隻有開誠布公,彼此信任,才能進一步施展計劃。

“我是一個來自後世的人”,鄭成功給張陸二人各遞去了一張紙,“彆急著質疑,不妨先看看這個。”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因為提前塗抹了一層桐油,這才遇水不濕。

陸秀夫略微遲疑,正打算伸出手,就被張世傑帶著一絲戒備地拍了回去。

張世

傑將兩張紙都接過來,

一瞧,

發現上麵寫著《宋史.陸秀夫傳》、《張世傑傳》。

然而他並不能成功識彆,他掃了一眼,又將紙展示給陸秀夫,二人俱是露出了頗為迷惑的神色:“這字……”

有些太過於狂放不羈了啊!

認不出來,真認不出來。

鄭成功探頭過去一看,頓時眼前一黑。

李寧宇,你究竟抄寫了個什麼東西!

這紙上的字,生動形象地詮釋了何為慘絕人寰,每一個筆畫,都已經達到了王公貴族的水平,住上了獨棟大彆墅,自成一體,誰也不靠近誰。

說來這《宋史》,確實是李定國按照原文,重新抄寫的。

因為要準備大量資料,能夠攜帶的紙張數量又比較有限,自然是壓縮得越緊湊越好,所以,就得在原版文獻的基礎上再進行抄寫。

那些水戰戰術、海外地圖什麼的,李定國是陸上將領,並不是很懂,所以鄭成功隻能親自準備,而讓他來手抄宋史。

凡是宋末時期所有人物列傳,儘在此處了。

這個不是為了給鄭成功本人參考的,畢竟李定國就在天幕那端,隨時可以幫他查資料,而是為了帶來給宋末時期眾人看的,以此證明身份。

此刻,鄭成功頗覺事情棘手:“要不你們再認認?說不定看著看著,就習慣了呢。”

對麵二人:“……”

對不起,這個真的無法習慣!

“朕好像認識”,趙昺一隻手攥住了《陸秀夫列傳》,歡欣鼓舞道,“朕來念給丞相還有太傅聽吧。”

他隻是一個小孩子,寫字水平還很拙劣,基本跟李定國旗鼓相當(?)

可能這就是差生之間的心有靈犀吧,小皇帝一目十行,看得還挺快。

先念《陸秀夫傳》:“陸秀夫,字君實,楚州鹽城人,生三歲,其父徙家鎮江……”

張世傑初時還不以為然,心想君實名滿天下,這些事誰不知道啊,待聽到“秀夫度不可脫,即負王赴海死”,頓時麵色大變。

他看著陸秀夫:“你方才不是意外落海,而是準備投海赴死的?”

“是的”,陸秀夫清麗的眉宇微微蹙起,“之前有人傳來消息說你大敗,我以為此番定然無幸,隻能早做打算。”

張世傑一瞬間心跳都快停止了:“誰在妄傳消息,當真可恨!”

他這裡明明還處於僵持狀態,哪怕不敵,帶人突圍離開還是問題不大的。

張世傑根本無法想象,假如陸秀夫真的帶著小皇帝投海,等他這邊血戰完畢,卻發現後方已經沒了,那是怎樣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曆史上也正是如此,至少在這個時候,宋方的敗相還不是很明顯。無奈趙昺的龍舟被圍在正中,音訊斷絕,難以逃脫,前方人誤傳敗聞,陸秀夫等人不明所以,隻能在悲慟茫然中紛紛投海。

小皇帝再念《張世傑傳》:“張世傑,範陽人。少從張柔戍杞,有罪,遂奔宋,隸淮兵中

,無所知名……”

他讀完了兩篇列傳,仰頭看著自家丞相,美滋滋地等待誇獎。

陸秀夫果然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陛下表現很好。”

他轉眸望向鄭成功,肅容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來自後世的——”

鄭成功頓了一下,一時不知該用何等詞彙來描述自己,遂道:“普通人。”

陸秀夫:“……”

張世傑:“……”

來不來自後世很難說,但普通人肯定不是!

誰家的普通人,會把皇帝當成麻袋一樣隨隨便便扛肩膀上啊。

鄭成功又道:“剛才念了史書,你們也知道了,崖山海戰最後你們輸得一敗塗地,我是來幫助你們的。”

張世傑手指緊握著劍柄,隨時蓄勢待發:“你為何要來幫助我們?”

“我當然有所圖謀”,鄭成功告訴他,“放心,這個代價不用你們來支付。”

張世傑依舊冷冷地審視著他,眸中似有利刃出鞘。

見此,鄭成功似是彎起了唇角:“畢竟你們大宋,如今也沒有什麼可值得我圖謀的。”

張世傑:“……”

紮心了老鐵!

鄭成功拿出了更多的後世資料,一堆火炮圖紙、海上地圖、造船圖紙,從中抽出幾張遞過去:“你們可以看看這些來自未來的東西。”

張世傑率軍多年,一眼就看出了這些軍械圖紙質量甚高,內容也聞所未聞,不禁大為震撼。

他將陸秀夫拉到了一旁商議:“君實覺得如何?”

陸秀夫正在翻看著海上地圖。

他纖細的手指捏著蒼青色紙卷邊緣,指尖蒼白,細挽著如水的流光,有一種碎雪琉璃般的盈潤光澤。

這些圖紙非但製作精良,而且詳細標注了整個東南亞地區的眾多島嶼和地形,可能的進攻路線,設伏之地,是不折不扣的戰爭利器。

他在地圖上的小小一角找到了崖山,眉間流露出了一抹深思之色:“至少八成可信。”

元廷是一架龐大而又精密的戰爭機器,常年熱衷於擴張,忙著西征北伐。

若他們早知道在中華以外,東南亞地區,還有如此廣闊的土地,沒道理無動於衷。

這隻能說明,這些土地都是後世被發現的,在此時還不為人知。

“君實也覺得他可信麼”,張世傑低語說,“真是稀奇,後世的人怎能過來見到我們,莫不是仙神。”

陸秀夫一哂:“仙神?”

他望著浪花席卷的茫茫天幕,似在輕歎:“從前元賊駐軍臨安城下,錢塘江潮三日不至,那時候,怎麼沒有仙神?”

張世傑寂然許久,手輕輕覆在了青年丞相冰冷如玉的肩上:“是啊,天意從來不由人。”

他轉頭看向鄭成功,歎息了一聲:“不管你來自什麼地方,你出現得都太晚了。”

“如今再生產這些武器,已經完全來不及

但凡你能再早十天半月,

都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鄭成功:“……”

他有什麼辦法,早一點的時候他還沒有過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最好穿到崖山海戰剛開始的時候,利用手中的火炮等圖紙進行大批量武器製作,直接形成火力優勢。

鄭氏軍團存在著一套獨立的軍火生產線,武器十分先進,非但有紅衣大炮和佛郎機大炮,還有四五千斤的超重型火炮,可謂領先了一整個時代。

即便是後來麵對來自歐洲的荷蘭紅毛鬼,他們在武器上也完全未落於下風。

按照鄭成功的設想,將這些圖紙帶到崖山,定然可以在當世掀起一波軍械革命,給宋軍的戰鬥力提升不止一個檔次。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

一進來就看見小皇帝在跳海!

好在他比於謙幸運一些,至少及時把陸秀夫和小皇帝撈回來了。

不然,他現在真的隻能和於謙一樣,去孤身闖元營、拯救文天祥了。

此刻,鄭成功攤開了完整的巨幅東南亞海圖:“本王認為,眼下當務之急,是尋找一條最合適的突圍路線。”

張世傑神色一正:“還請入內詳談。”

……

天幕上。

眾皇帝望見了地圖,紛紛喜上眉梢!

“快記錄下來!”

無數的位麵中,都有人急切地吩咐麾下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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