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

劉琨麵對眼前這史無前例的修羅場,沉默了一會,決定先把看起來比較好忽悠的張賓送走,然後再來慢慢哄祖逖。

他背對著祖逖冷幽幽的視線,強作鎮定,和張賓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誠摯之辭。

什麼“我得孟孫,如蛟龍遇雲雨,實為此生幸甚至哉。”

又是什麼,“卿是我之相國,往後入則製典梏,出則籌軍旅,中樞明斷,臧否黜陟,一應政和人事都要靠你來承擔。”

還有什麼,“有卿輔佐,大業必成,誌在可期,往後滄海橫流歲月,你我當君臣相知兩不疑,海竭山崩,此心不改。”

至於效果嘛……

看看張賓的反應就知道了,肝腦塗地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決心,緊握著劉琨的手,聲音也不可抑製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我……得明公今日這一席話,我死而無憾了。”

劉琨輕笑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說什麼傻話,未來還有山河萬裡,我等著與卿共同去奔赴呢。”

張賓心情激蕩,他大概今生今世一直到死都會永遠記得這一刻,記得麵前人向他伸出手的場景,銘感五內,終古不忘。

數十日前,他還是石勒陣營中寂寂無名的謀臣;數日之前,還是被千裡迢迢押送長安的階下囚。

然而從今往後,卻即將成為一個冉冉升起龐大帝國的締造者,以畢生心血,澆灌一場至為絢爛的傳奇。

他是一個極端自信的人,年少便自詡算無遺策,有淩雲之誌,子房之才,唯一所遺憾的隻是四方飄零,不能遇見明主。

所以他不會懷疑自己初來乍到,能否勝任丞相一職,而是灑然一拱手,朗朗笑道:“定不負所托,待來日定能和主公一道樹碑列傳,將我們的姓名一前一後寫在史冊上。”

東西兩漢各有史書,他們又是一個漢,理當是從頭書寫起全新的篇章。

劉琨必定會廟號稱「祖」寫入史冊,張賓覺得自己作為開國第一重臣,怎麼著也能記在史書上除了本紀以外,最靠近他的位置。

他這種自信疏朗之風,著實與劉琨不謀而合。

劉琨之前亦是考察過他的能力,與他坦誠相待地交流過未來計劃,對於自己的丞相,可謂是怎麼看怎麼滿意。

“好啦”,他笑著對張賓眨了下眼,“孟孫且去熟悉自己的工作,孤就不送了。”

張賓行禮告退。

室內一時又寂靜下來,劉琨給自己做了好一會心理建設,才緩慢轉過身,眸光望向祖逖:“士稚,情況就是如你方才所看到的那般,我成功給自己招攬了一個丞相……不是,你彆瞪我,此事說來話長。”

他伸手去拽祖逖:“你遠道而來一定很辛苦,先坐過來休息,我慢慢講給你聽。”

“可彆”,祖逖懷中抱劍,冷若冰霜地一挑眉,“漢王陛下都要與彆人並肩共赴山河,將姓名一前一後寫在史冊的同一處了,我一個外人何德何能

坐得離你這麼近。”

劉琨一陣扶額,無奈地說:“我這不是為了禮賢下士,表明親近麼,人家怎麼說也是我的丞相啊。”

祖逖“嗬”了一聲。

劉琨不禁歎氣:“你看昭烈皇帝對諸葛丞相一通「如魚得水」的發言,何等情深意重,相比之下,我也就隻是對張賓……簡單說了兩句。”

這句話說到最後,顯得很是底氣不足。

祖逖目光落在他臉上,似笑非笑,唇角隱約微微一彎:“越石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說一些甜言蜜語,哄得彆人對你死心塌地。”

劉琨在這方麵可謂前科累累。

要知道,他從前是個遊冶京華的溫柔公子,不務正業,從沒帶過兵。

後來駐守江北這麼多年,從一人一劍到擁兵數萬,麾下一大批追隨者幾乎純靠人格魅力吸引過來,就連鮮卑首領拓跋猗盧都對他充滿仰慕,屢次相救於危難。

什麼樣的人格魅力?

這就很難用三言兩語概括清楚了,劉琨品行高潔,年少成名,美貌且才華橫溢,擅吹笛簫,又是個清正君子,將帥之才,大敗劉淵匈奴威震四方——

這樣的人,很難讓人不心生向往。

但若讓祖逖來說的話,最主要還得是因為劉琨實在是太擅長打直球了。

當他抬眸望向你的時候,靜水一般的眸中流淌著清澈溫寧的光影,那般柔和平靜,倒映一片寂然不動的春日樓台,卻又如雲意丹霄般蒼茫堅定。

都被這樣看著了,誰還能拒絕他呀。

劉琨對他笑了笑,聲音輕柔地浸潤著晚風:“我是對彆人說過許多好話,許下許多承諾,但我隻有你這一個好朋友,一生隻得一個知己。”

祖逖莫名就被這一句話安撫到了,暗暗搖頭,深感自己不爭氣,隻得半推半就在他旁邊坐下:“近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劉琨對他自然是毫無保留,事無巨細,將所有事情從頭說給他聽。

“……總之就是這樣,武帝爺爺,後主皇帝,還有後世的明世祖都來到了此間,幫助我們掃平戰亂,恢複河山。”

劉阿鬥雖有個諡號「孝懷皇帝」,卻是匈奴劉淵追諡的,阿鬥本人對此頗感抗拒,便不再用,還是統一稱為後主。

祖逖越聽越是眉峰緊鎖,忽而伸手在他額頭上一蓋:“沒發燒啊,怎麼光天白日之下儘說夢話,又是幾百年前的先人,又是一千多年後的後人……”

劉琨無奈,就知道自家好友不會信:“士稚,此事千真萬確,絕無一字虛假。正是因為明世祖跟我說了此後江山百年的走向,我才下定決心要坐上這個位置。”

祖逖卻覺得他已經被忽悠傻了,心中一股怒氣上湧,這種事擱誰身上能信啊!

他可以百分百支持劉琨作出的任何決定,但他不能接受有人假借鬼神之名,誘騙、利用他的好友。

雖然劉琨看起來躊躇滿誌,已經找到了丞相與公卿百官,準備大乾一場,可萬一出發點就不對,就已經落

入了彆人的圈套呢?

琅琊王氏的王敦陰懷異圖,圖謀不軌,窺測著九五之位,前進路上最忌憚的絆腳石就是他和好友二人。

莫非就是王敦借機搞事,打算趁機除去好友,就連他率軍北上也一並在算計之中,準備一網打儘?

好一個王敦,看來是他「南唐一出」實在太客氣了,隻洗劫了揚州富戶,沒動琅琊王氏,回頭就把王家上下掃蕩一空,以報今日之仇!

祖逖一通推理天衣無縫,霎時打定了主意,神色冷肅,拔劍而起。

他看向劉琨,語氣極為溫和地說:“莫擔心,我一定挫敗王阿黑的陰謀,絕不會讓他傷害到你。如今我大軍就在城外十裡駐紮,先控製住長安城再說。”

言畢,若一陣風從殿前掠出,速度快得讓劉琨都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中,伸手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抓住。

劉琨:???

不是,士稚到底腦補到啥了,這裡有王阿黑什麼事啊?

祖逖作為軍事奇才,千古名將,行事極為淩厲果決,第一時間就往天上投擲出了象征著進攻的信號煙花。

焰火在天穹中迸濺升起,燃燒著點亮了四方。

遠處,溫嶠等人看見信號,不禁麵色一變:“立刻整軍入城,司空有危險!”

此刻,長安城中防務空虛,諸將都已出征遠行,隻有李定國留在此地,一麵訓練守軍,一麵修治屯田,營建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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