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出城(1 / 1)

檀郎 海青拿天鵝 2879 字 1個月前

商議之時,沈衝始終沒有問起桓瓖。想來公子已經將桓瓖想通的事告知了他, 但沈衝看上去仍然不放心, 催促儘快上路。不知道是不是那慎思宮大火的原因, 我走出門外時候, 隻見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燈上罩了白布。風仍舊冷冽,已經聞不到煙火的氣味,想來火早已撲滅, 隻不知這火情引發的另一場大火燒得如何了。彆院裡的仆人已是議論紛紛。我想著今日要出門許久, 到庖廚中備些吃的, 一邊包著些烙餅,一邊聽著旁邊正在用早膳的仆人們交頭接耳。“……我方才出去, 怎聽人說昨夜那著火的地方是皇太孫的宮院?我等半夜看到的明明是寶樓。”“聽說兩處都著了火。那寶樓倒是無事, 可皇太孫住的那屋子,燒得連牆都倒了。”“這般凶猛?那皇太孫如何了?”“聽說是死了, 還有太子妃。我街口那平日往慎思宮送水的老魏說,那火大得救都救不及, 好不容易撲滅了,裡麵隻剩下了兩具骸骨, 似炭一般, 高矮胖瘦都分辨不清……”“嘖嘖……一個寶樓一個皇太孫宮院, 莫不是天降災星來收了命……”“嗬嗬,誰知道那災星是天上來的還是宮裡來的,皇家的事。”“那倒是……”我想再聽多些, 正磨磨蹭蹭地包著烙餅,一個仆人從外麵走進來,道:“霓生,桓公子催你快些。”我隻好應下,將布包拿上,離開庖廚。“霓生,”走在路上的時候,那仆人好奇地跟我打聽,“我見沈公子和子泉公子麵上都有傷痕,元初公子說他二人昨夜酒醉鬥毆了。他們平日不是甚好,怎會鬥毆?”我哂然。酒醉鬥毆。虧公子想得出來,傳出去隻怕都是二人名聲上的汙點。不過想想,除此以外也並無彆的解釋。他們臉上那精彩的模樣,傻子才會相信是正巧兩個人都摔了跤。我歎口氣:“正是。他們二人昨夜裡喝醉了,便要比試武藝。你也知曉,他們都從過軍,難免沾染上些軍中惡習。若非我家公子在,隻怕打得還更猛些。此事你知道也就罷了,切莫傳出去,否則他二人知曉追究下來,你我日子都難過。”那仆人忙道:“知曉知曉,這點輕重我豈能糊塗?”說罷,他歎口氣,搖頭,“沈公子平日看著斯斯文文,子泉公子雖調皮些,我也從未見他動過拳腳,不想啊不想……”我笑笑。說著話,我隨他走到宅前,公子和沈衝已經坐到了馬車裡。“怎去了這般久?”公子看著我手裡的包袱,“這是甚?”我說:“自然是今日出門的乾糧,公子可要嘗一塊?”公子無奈道:“快上車。”我笑笑,登上車去,與他們二人坐在一處。公子不曾讓桓府來接,故而此番由沈衝送回桓府。而我不曾與範景道打過交道,須得沈衝帶我到那宅子中,向範景道引見,於是也須得一道出發。範景道的宅院並不遠,往南走,過兩個街口右拐。沒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我隨沈衝和公子隻見大門上落著鎖,四周寂靜無人,似乎從來不曾有人來過。沈衝沒有走前門,往宅旁的小巷裡走去。這宅子不是太大,沒多久,就走到了一道窄窄的後門前。他抬手,在上麵敲了三下,過了片刻,又敲五下。這方法是昨日議事的時候,我教給沈衝的,不須說話,裡麵的人就能知曉來者何人。果然,片刻,那門即打開。一個老者站在門後,頭發幾乎全白,但精神矍鑠。不必猜,這自然正是範景道。他看看沈衝,又看看他後麵的公子和我,露出些訝色,卻沒有言語,往後讓了讓。我一直留意著四周。巷子的兩端,始終沒有可疑的人影,確認無事之後,我也跟著公子和沈衝走入院中。待得關上門,公子和沈衝向範景道行禮。範景道抬手止住,壓低聲音道:“如今非比尋常,我等既是共同行事,便不必講究那些虛禮。”說罷,問沈衝,“現下便出城麼?”沈衝頷首:“此事不宜遲,須得早行才是。”停了停,他朝屋子那邊看一眼,道,“這邊可有異狀?”範景道搖頭:“昨夜至今甚為平靜。”沈衝和公子相視,神色緩下。我知道他自昨夜回到彆院之後,最擔心的並不是皇後那邊,而是桓瓖賊心不死,繼續來向皇太孫下手。但如今可見,桓瓖正如公子說的那樣,不會再繼續。範景道沒有多說,引沈衝和公子走到宅中一處屋舍前,垂手在門上敲了三下。“範少傅?”片刻,一個聲音輕輕響起,是太子妃。“正是。”範景道答道。太子妃沒有說話,範景道推門入內。因閉著門窗,室內光照昏暗,不過我仍一眼就看到了屋裡的太子妃和皇太孫。二人立在屋子裡,如我先前交代,身上都穿著尋常衣物,沒有配飾,看上去與市井中常見的平民母子無異。沈衝和公子上前行禮,太子妃忙將二人虛扶一把:“冼馬與侍郎皆我母子恩人,妾斷不敢受。”說罷,接著又問,“可是現在便出城去?”“正是。”沈衝道,“我與侍郎來到,便是要與太子妃等商議出城之事。”說罷,他將我方才說的方法重複了一遍,太子妃和範景道皆露出驚詫之色。“由她送太子妃與皇太孫出城?”範景道皺眉,即刻道,“此事重大,怎可如此隨意?”“正是因此事重大,才不可引人注目。”公子道,“少傅為官多年,在雒陽有許多故人。城門值守的將官亦有出身世家之恩,由少傅扮作車夫,難保不會被認出。在下與逸之亦然,太子妃和皇太孫若隨我等一道上路,難保被人留意。”範景道沒有言語,仍猶疑不定。太子妃看著我,卻道:“妾以為可行,便如冼馬之言。”範景道訝然,道:“太子妃,這……”“少傅,”太子妃正色道,“妾與皇太孫可安然至此,皆冼馬、侍郎及這位侍婢之力,冼馬既這般提議,便是有所把握,我等可放心從之。”範景道聽得此言,雖仍不放心,少頃,還是點了點頭。“你姓甚名誰?”他看向我,問道。我答道:“奴婢雲霓生,是桓公子身邊侍婢。”範景道嚴肅道:“你一人可行麼?須說實話,若覺有無十分把握,我可須得派人手暗中護衛。”我搖頭:“不必,為免日後橫生枝節,此事越少人知曉越好。”公子似想到什麼,向範景道問道:“不知少傅在鄉間的那田宅之中,可有仆人?”“有一名老仆。”範景道說道,“此事可放心,那老仆是個啞巴,且跟隨我多年,不會泄露機要。”眾人頷首。事情議定,眾人也不再耽擱。範景道昨日用來接太子妃和皇太孫的馬車就停在院子裡,沈衝和公子幫著他,將馬車套好,讓皇太孫和太子妃登上,我則坐到前麵拿起鞭子,充作車夫。“你真會駕車?”公子走到我麵前,似仍有些不放心,低低問道。我眨眨眼:“公子且看不就知曉了。”說罷,轉向沈衝和範景道,“我等先一步離去,那見麵之處,諸位莫忘了。”沈衝頷首:“我等自是記得,你一路小心。”我再看向公子,笑了笑,不再多言語,揚鞭響了一下。馬兒拉著車,在道路上轔轔走了起來。雒陽的街道,熱鬨得很早。城門剛剛開啟,街市上就已經人來人往,初現繁華。這是我十分喜歡雒陽的地方,相比起鐘離縣城甚至壽春、潁川那些街市而言,它每天都像過節一樣,走在路上,能看到許多彆處看不到的新奇之物。不過今日,就算是心中無鬼,走在雒陽的街上,也不難察覺出氣氛的異樣。走過一條熱鬨的大街上時,因得行人擁堵,我不得不慢下來,聽到了好些路人交談的話語,“慎思宮”“太子妃”“皇太孫”“燒死”之類的字眼總是不絕於耳,有時還會聽到有人提起皇後。而就算是最無所事事的閒人,亦不再像平日那樣一副事不關己蜚短流長的神色,聚首交談時,或多或少地帶著疑慮。“避開避開!”突然,身後一陣粗聲粗氣的大喝,人群跟著起了騷動。望去,卻見不知是哪家的豪奴,一副氣勢洶洶的陣仗,佩刀執棒,正押送著長長的一隊車馬。兩旁的行人紛紛躲開,有些避讓不及,竟被推倒,即刻響起一片咒罵的聲音。但那隊豪奴全然無所在意,凶神惡煞,我忙也下車來,牽著馬車走到路邊去,不與他們爭道,以免生是非。“霓生,”太子妃的聲音從車幃裡低低傳來,有些不安,“出了何事?”我說:“無事,夫人安心。”說罷,再看向那隊豪奴押送的車駕,竟有二三十之多,在街道上排作長蛇一般,招搖過市。“這是哪家的家奴?好生跋扈!”身後,有人憤憤不平。“如今能在雒陽橫行的還有哪家。”旁人答道,“自是姓龐的,看這氣勢,當是龐逢。”“龐逢?嘖嘖,也不知這是去何處?這般囂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家。”“皇家如今怎可與龐逢比,你不知昨夜慎思宮出了大事……”我沒有等他們說完,看那隊人馬過去了,牽著馬車回到大路上,繼續前行。清早,入城出城的人都不少,各處城門都很是熱鬨。為了避免麻煩,我特地挑了一處平日人不多的城門,不料,這裡亦聚集了許多人,在前方堵得水泄不通。而那隊龐逢家的豪奴似乎並不在堵塞之列,我站在馬車上眺望,隻見他們仍然開著道,沒多久,便往城外去了。“敢問公台,這城門今日怎如此熱鬨,人人堵在了此處?”我向旁邊一個看上去要出城的中年人問道。那中年人亦一臉迷惑,道:“我也不知,昨日還不是這樣。”“還能為何。”旁邊一個老者搖頭道,“我看,八成是因為慎思宮之事。”“慎思宮?”中年人問,“你是說昨夜那場大火?”“正是,聽說廷尉疑是有人縱火,正四處搜捕可疑之人。”“搜?如何搜?”“那我可不知了……”我一邊聽著他們議論,一邊牽著馬車,跟著周圍人等候出城的人往前挪動步子。如那老者所言,看那些衛士服色,除了京兆府,還有廷尉署的人。我張望了好一會,繼而又發現,他們倒不是人人都查,男子老人兒童皆放過,卻對年輕的女子甚為留意,有些人的手中,似乎還拿著畫像。看到他們攔下來兩個要出城的年輕女子,我心中倏而了然,不由地停住腳步。“怎不走了?”跟在車邊上的人不滿道,“莫堵著道。”我賠笑道:“公台先請公台先請。”說罷,我朝車幃中道,“夫人,小人忘了將漿食帶上,還是回府一趟。”片刻,車幃中傳來太子妃平靜的聲音:“怎這般冒冒失失,出個門教人不得安心。”我一邊唯唯諾諾地應著,一邊將車馬調了個頭。方才的話,是我與太子妃商議好的暗語。若是前方不順利,則如此對答,以作提醒。“怎麼了?”待得走到安靜些的地方,太子妃又問道。我說:“夫人也聽到了方才那些人所言,因得慎思宮之事,城門有許多人在盤查。”太子妃的聲音疑慮不定,低低道:“你是說,在尋我等?”我說:“不是,是尋先前服侍夫人的那兩名宮人。”這是方才一番觀察得出的結論。如果他們是在尋太子妃和皇太孫,我望見先前過去了兩三對年輕母子,應該都會被查驗才對。但他們隻將母親細細辨認,將孩童置之不理。而後,又有些彆的年輕女子被攔住。這足以說明,他們查驗的對象並非太子妃和皇太孫。和那大火有關的年輕女子,除了太子妃之外,便是那兩名宮人。慎思宮中的大火剛剛發生,因得公子陰差陽錯地殺了她們,也有屍首留下,太子妃和皇太孫已經喪命的事當已是坐實。而隻要盤問那宮室中的宮人,廷尉立刻會發現,少了兩人。而他們當然不會認為,憑著太子妃和皇太孫的本事,可以離開慎思宮。但慎思宮中服侍的宮人卻是可以。於是,廷尉從後半夜忙碌到天亮,得出的結論就是那兩個宮人對太子妃和皇太孫下手,說不定了卷走了細軟,毀屍滅跡,畏罪潛逃。而因得夜裡雒陽城門不曾打開,她們二人要逃出雒陽,一定會在天明城門開啟之後。故而廷尉聯合京兆府,在各處城門設置關卡,搜尋可疑之人。平心而論,廷尉署的人的確比京兆府的人腦子好多了,至少知道順藤摸瓜,反向推想,且算得行動敏捷。如果不是正巧打擾了我的計劃,我倒是很想稱讚兩句。雖然他們找的不是太子妃和皇太孫,但他們一定會留意年輕的女子,而符合這條件的,除了太子妃之外,還有我。這便是大大的不妥,為了防止他們歪打正著,我須得另想些辦法。“怎會是她二人?”太子妃聽到我的話,有些吃驚,“她二人不是睡著了?”我說:“此事過後再議,我等須緩一緩,再想些主意。”正說話間,忽然,那城門處忽而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我連忙再望去,卻見是一輛拉棺材的馬車,後麵跟著扶靈哭喪的人,邊哭便走。周圍人嫌著晦氣,紛紛讓開,城門的衛士也不阻攔,揮揮手,讓他們過了去。看著那邊,我心頭忽而一動。“霓生,你可有想法?”這時,太子妃不安地追問道。我說:“倒是有一個辦法,不過夫人與公子須得做做樣子。”太子妃的聲音有些訝異:“做甚樣子?”“夫人可會大聲嚎哭?”在雒陽的諸多的熱鬨去處之中,人們一輩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除了求神告佛的廟宮,便是城西的福壽裡。原因無他,福壽裡做的全是白事生意,從壽衣壽材紙錢刻碑到堪輿安墳送葬哭喪,一應之事皆可在此處買到。據說此處生意最好的時候,就是三年前公子大病的時候,這裡的所有店鋪都空空蕩蕩,不是世道蕭條,而是被搶購一空。如果公子在那場大疫中不曾挺過來,桓府說不定也會光顧這裡的生意。近來世道還算安穩,死於非命的人並不很多。然而世上每日有人出生,便每日有人老死,福壽裡的各處門麵從來不缺客人,從早到晚開著,店家淡然迎來送往,皆頗有入玄之風。我駕著馬車,來到福壽裡前,沒有進去,隻在街口等。沒多久,我便見到一輛拉棺材的牛車悠悠走了出來。那棺材一看就知道用料不錯,興許也有些分量,牛車走得不太輕鬆。我讓太子妃和皇太孫在馬車裡等著,彆離開,朝那人走過去做了個揖。“足下,可是去為人做好事?”我笑眯眯問。那人道:“正是。”我說:“我這裡也有件好事,須得足下幫上一幫。”說罷,將袖子下的幾塊碎銀亮了亮。那人目光一動。“何事?”他問。“無他。”我說,“足下隻須駕著這牛車,領著我往城外去,再另尋一處城門回來。”那人聽著,露出些疑惑之色,正要開口,我打斷道:“足下旁事莫問,照做便是。這不過是一半,待得出了城,還有另一半。”說罷,我將那些碎銀放在他手中。“郎君,現在便去麼?”那人立刻將碎銀收起,眉開眼笑地問道。我說:“還須等一等,足下可知哪家的喪服便宜?”天氣晴好,一個時辰之後,我駕著馬車,又到了方才那處城門前。所不同的是,前麵多了一輛拉棺材的牛車,而我穿著斬衰坐在馬車上,車頂蓋著白布,而馬車內,則傳來哭泣不已的聲音。兩旁的人見狀,大多露出些憐憫之色,但隨即讓向兩旁,似乎唯恐沾了晦氣。沒多久,城門前的守衛已經近在眼前,我大聲咳了兩下,隻聽車幃裡麵,驟然傳來太子妃拖長的哭腔:“我那夫君啊!你怎走得這般早!拋下我母子二人如何度日,你好狠的心……”這聲音隔著幾步都能被人聽見,幾個正在查問行人的衛士看到牛車到了近前,忙向兩邊讓開。“諸位將官!”我哭喪著臉朝他們作揖,“小人家主昨夜急病去世,想是染了疫疾,夫人恐連累周遭,今日一早便拉去城郊安葬,還請將官通融!”聽到疫疾二字之時,周圍人的麵色皆微微一變,好些人急忙又讓開了一些,那些守衛亦露出嫌惡之色。“快走快走!”一名將官惡聲惡氣地揮手道,“不得在此逗留!”我忙又作了幾個揖,趕著馬車,向前走去。直到過了城門,一路皆暢行無阻,隻有太子妃那哀戚的哭喪聲猶自從車幃後傳來:“我那狠心的夫君,你怎死得這般慘!你不聽妾勸諫,終是得了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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