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覲見(下)(1 / 1)

檀郎 海青拿天鵝 2343 字 1個月前

按眾人對豫章王的反應,那裝扮之法應當可放心。太極殿上的禦座高置, 離群臣數丈之距, 加以冠冕, 可保無人認出。便是那些熟悉皇帝的人從什麼地方察覺了破綻, 那般場合,亦無人敢造次。而寢宮這邊,仍須得安排周密。我已經將緊要之事告知了蔡允元,他處事算得機靈, 皇帝就算中途醒來, 應該也可處置好。如今, 就剩下了殿外的安排。桓瓖就在聖駕前。他是中郎,乃皇帝近侍, 如今太極宮的內衛都暫時由他掌管。“我留下?”桓瓖訝然。我說:“正是。”“為何?”我胡謅道:“聖上雖康複, 卻是因得強行施法所致,甚為脆弱。那寢殿如今乃龍興之地, 豫章王還躺在其中,一旦為他人所擾, 恐前功儘棄。故而公子須得親自在此把手,才可教人安心。”“如此。”桓瓖頷首, 卻瞥著我, 露出好奇之色, “可你說不可任由外人打擾,那麼那蔡允元蔡太醫如何又進得殿中?”我說:“蔡太醫亦是得了太上道君點化之人,否則怎會有那治得了聖上的奇方?”長公主那般精明的人, 自然不會將太多無關的底細透露出去,哪怕是桓瓖,不該他知道的也不會說。果然,桓瓖無言以對,歎口氣:“如此,我留下來看守便是。”我笑了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正要走開,桓瓖道:“話還未說完,這般急著走做甚。”我回頭:“還有甚話。”他看著我:“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何事?”我問。“你怎會這般心甘情願做奴婢?”我一愣,片刻,有些啼笑皆非。“不做奴婢我還可做什麼?”我無辜道,“我無父無母無田無土,也無許多錢財。”“哦?”桓瓖注視著我,片刻,一笑,忽而看向我身後,眼神頗有意味:“果真麼?”我訝然,順著他的目光轉頭,卻見是公子走了來。“霓生,”桓瓖歎口氣,道,“我有時甚羨慕元初。”我訝然:“羨慕他何處?”桓瓖卻不答,隻淡淡一笑,轉身走開。“子泉去做甚?”公子到了我跟前的時候,他看著桓瓖離去的身影,有些詫異,“他不在聖駕旁隨侍麼?”我說:“子泉公子奉聖上之命鎮守寢宮。”“奉命?”公子更是不解,卻沒再問下去,看著我,道,“聖上已經登上禦駕,就要往太極殿去了,他方才還問起你。”我應了一聲,隨他往禦駕而去。因得皇後去明秀宮時,帶走了包括殿中將軍在內的許多內衛,皇帝這儀仗,看上去頗為湊合。跟隨在身側的近侍之官,最高的便是公子,但他也不曾穿上官署裡的官服,走在一旁,甚為不倫不類。不過隻有皇帝的臉在就好了。東邊,晨星明亮,天邊翻出了魚肚白。太極殿巨大的身影嵌在晨光之中,崔嵬如山巒。殿上已經點起了無數燈燭,照得亮如白晝。所謂百官,其實並不止百人。這般大朝,當朝九品以上京官皆須朝參,人數可達千餘。不過這些人之中,大多是擺設,在殿前按官職高低列次,而有資格站到大殿之上的,隻有四品以上高官,不過數十。豫章王畢竟要扮作那剛剛病愈的模樣,乘在攆上,由內侍抬著上朝。但就算是如此,當他出現在殿上,百官無不露出驚詫激動之色,跪拜時,山呼之聲格外響亮。豫章王用皇帝的聲調,緩緩地說了些先前議定好的安撫之言。殿上鴉雀無聲。我站在一處隱蔽的角落裡,觀察著殿上大臣們的神色,隻見眾人麵上皆是欣喜,也有人好奇地偷眼觀察皇帝麵色,看看是否真的病愈,但似乎並無人敢直接懷疑禦座上的人是冒充的。唯一的問題是,我並未見到秦王,梁王也不在。就算宗室不必上朝,梁王身為侍中,亦理應在百官之列。豫章王顯然也注意到了此事,問:“秦王及梁王何在?”侍中溫禹行禮道:“稟聖上,梁王已被秦王緝拿。”我吃了一驚,豫章王亦露出訝色,聲音卻平靜,道:“哦?”話音未落,一人倏而從列中出來,伏拜在地:“聖上明鑒!中宮及龐氏作亂宮禁,梁王忠心耿耿,奉太後詔令緝拿亂黨,如今卻被秦王以謀逆之名突然拿下,乞聖上為梁王主持公義,洗脫冤屈!”我看去,卻見那是梁王的妻舅,太常卿龔軼。他話才說完,一人冷笑:“梁王若非謀逆,何人算得謀逆?”尚書仆射周乾出列,向皇帝一禮,道:“聖上明鑒。先前,聖上臥病,荀黨作亂,中宮誅滅荀黨匡扶朝綱,為天下嘔心瀝血,不料卻被那有心之人攻伐,至今圍困在慎思宮。中宮乃後宮之主,儘心儘責何過之有?梁王矯詔作亂,若這不算謀逆,何為謀逆?”“儘心儘責?”一人又出列,道:“聖上,中宮誣陷皇太孫弑君,將皇太孫拘入慎思宮中。而前日慎思宮中大火,皇太孫與太子妃的宮室焚為灰燼,二人皆死於非命!此事雖為查清,可中宮難辭其咎!”這話出來,殿上即刻變得吵吵嚷嚷起來。梁王和皇後平日經營下來的人緣可謂甚是不錯,在這危難之時,宮城外的罵戰蔓延到了太極殿上,說話的人分成兩派,各自為戰。不過十分巧合的,並沒有人咒罵秦王。我看著,歎為觀止。“如此說來,秦王不會來了。”身邊忽而響起一個聲音。看去,隻見是公子。我微微頷首:“嗯。”秦王此人,倒是果真大膽,我以為他會考慮的那些道理,他竟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他這般按兵不動,倒是讓我覺得有些為難,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霓生,”公子忽而道,“你為何做這許多事?”我愣了愣,看著他。隻見他也看著我,目光平靜。“公子為何突然這般問起?”我說。“好奇罷了。”我有些無奈。公子果然非凡人,這般緊要之時,他竟有閒情與我談起心來。“我並未做許多。”我說。“哦?”公子道,“若非如此,你我現下何以站在此處?”我:“……”那目光彆有深意,卻是嚴肅。不知為何,我的那許多說慣的搪塞之辭,如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不過是看一步走一步罷了。”我說。公子卻搖頭:“你並非隨波逐流之人,每做一事,你總有道理。此番與從前不一樣,你事事考慮之前,不知疲倦,告訴我,卻是為何?”從前也是這樣,不過你不知道罷了。我心想,至於目的,當然是為了把秦王踢走。這念頭才起來,我卻覺得不對。果真是為了秦王麼?如果他沒有找我見麵,也沒有說那些話,我並不會覺得他取代皇帝有什麼不好。歸根結底,還是他說了那威脅公子性命的話。我希望我走了之後,公子能夠安安穩穩,而不是留下一個爛攤子,讓我就算走了也還要日日操心。而這一切的動亂之始,乃是皇帝臥病。這皇帝固然不討喜,但與其他人比起來,卻是對公子最最有好處,因此,我就算拚上全身本事,也要將秦王這孽障攆走,讓一切恢複原狀。再看向公子,隻見他仍看著我,殿上那些你來我往的攻訐仿佛都是無關緊要的犬吠。“自然都是為了公子。”我輕聲道。公子一愣。旁邊的銅燈樹上,燈火在枝條般的燈台上閃著琳琅的光,高高低低,將公子的目光也映得灼灼。雖然我從前也常常在公子麵前胡謅我要誓死追隨公子之類的鬼話,但那是從前。到了現在,這卻似乎成了我這輩子說得最大膽的話。而縱然心頭撞得再激烈,我也沒有移開眼睛。“我說過,要助公子當上重臣。”我微笑,故作輕鬆,“公子忘了?”公子的目光裡有些微微的變化,有些愕然。“這與我有何關係?”他問。我反問:“公子也站在此處,怎會無關?”公子若有所思,少頃,道:“既如此,我不可無所作為,接下來要如何?”我本想這殿上的事完了之後再跟他說,如今他主動提起,我也不遮掩,道:“公子在這殿上,可為之事不多,不若去見長公主。”公子:“哦?”我說:“聖上突然康複,長公主必是疑惑不已,公子可為她解惑。”“隻是解惑?”公子問。“自然不止。”我說,“長公主會去聯絡宗室藩王,糾集兵馬威脅秦王,以防其拒不退兵。”我說著,心中有些感歎。當初定下引秦王來雒陽的計策,本就是為了製衡各藩王,避免他們趁火打劫。不想秦王動手太快,如今反而須得讓各藩王聯手來對付秦王。公子露出了然之色,頷首:“我知曉了。”說罷,轉身離去。但他還未走開,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轉回來。他從腰上解下一樣物事,交給我。我愣了愣,隻見是一把短劍。這是一把名器,叫“尺素”,是幾年前公子重金購來的,他一向喜愛,作為日常防身之用。“公子,”我知道他的意思,忙道,“不必……”“拿著。”公子低低道,目光堅定,“我不在時,你須照顧好自己。”說罷,他轉身而去。我愣愣的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會,隻得將短劍收好。心中有些難言的感覺,但此時,已經容不得我感慨,因為殿上的爭吵已經越來越亂,溫禹數次喝令安靜,皆毫無作用。豫章王的目光朝這邊瞥來,我微微頷首,豫章王即以手扶額。在禦座旁侍立的杜良首先發現,忙上前詢問。豫章王擺擺手,黃門侍郎孔珧見狀,即與一眾謁者出麵喝止,殿上的人這才漸漸安靜下來。“眾卿所言,朕已知悉。”豫章王端坐,緩緩道,“自朕臥病以來,朝綱動蕩,幸有眾卿為中流砥柱,基業穩固,朕躬甚慰。今朕康複臨朝,日後仍須眾卿勠力輔佐,吐哺歸心,澤被四海。”這話相當於什麼也沒說,不過豫章王此番臨朝,亦不過是為了將皇帝康健之事昭告天下,方才那些吵吵嚷嚷的人也得了台階,齊齊恭敬地向禦座行禮應下。“今日朝會至此,眾卿可退下。”豫章王道,旁邊的杜良等人即用攆將他抬起,在百官的恭送聲中,離開了太極殿。雖然知道在那殿上不會有什麼亂子,但當我跟著禦駕回到寢宮,仍覺得鬆了一口氣。桓瓖儘職儘責,那寢殿一直門戶緊閉,豫章王被簇擁著回到內殿的時候,皇帝仍躺在榻上,與先前無異。蔡允元守在旁邊,看到我,微微搖了搖頭。我了然。豫章王仍舊摒退眾人,由我來替他更衣。他麵上全無輕鬆之色,待得左右清淨了,皺眉道:“你不是說秦王會入朝?”我說:“秦王會入朝,不過不是現下。”“那是何時?”其實這事我也想知道。事實上,我很想扒開秦王的腦子,看看那裡麵的腦筋歪到了什麼地方。我說:“就算秦王拒不入朝,於太極宮亦已無妨。如今天下都知曉了聖上康複之事,稍後即可發布詔令,教秦王退兵。若是不退,他便是有了謀反之實。”豫章王皺眉:“秦王一向出人意表,他若真的謀反了呢?”以前我覺得他不會這樣,但現在,我卻有些猶豫。看如今情勢,莫非秦王真的如此誌在必得,占不了便宜就出手強奪?如果是那樣……如果是那樣,秦王就是個蠢貨,根本不需要我費心至此。“秦王不會謀反。”我說。“你怎知?”豫章王道。“自是太上道君所示。”豫章王:“……”他似乎對跟我掰扯鬼神之事也沒了興趣,不再多言。在我為他解下那十二紋章的龍袍之時,他看著鏡中,忽而道:“禦座之上所見景致,果然與彆處殊異。”說著,豫章王露出感慨之色,冷笑:“怪不得人人想來爭。”我訝然,手不由地頓了頓。“殿下何有此想?”我問。“不過感慨。”豫章王神色隨和,就在我疑心他穿龍袍上了癮不想脫的時候,他看了看皇帝那邊,道,“接下來,我等該如何?”我想了想,覺得皇帝現在還未清醒,讓豫章王繼續假扮倒也是不錯,至少可防止什麼人突然闖來。“接下來便是下詔安民。”我說,“招撫慎思宮和梁王兵馬,逼秦王撤兵,”豫章王頷首,正當要再說話,內間閉起的雕花門外,響起潘寔的聲音。“陛下,”他說,“諸三公大臣及宗室皇親求見,要向陛下請安。”豫章王冷冷道:“朕乏了,讓他們日後再來。”杜良應下,但不久,外麵又傳來些匆匆的腳步聲,未幾,杜良的聲音又響起:“陛下,秦王回應了。”我和豫章王皆是一愣。豫章王正要出去,我將他止住,示意他在坐到龍榻上。我出去開了門,杜良領著一名傳話的謁者入內,在龍榻前行禮“秦王如何說?”豫章王身上披著裘衣,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緩緩道,“他入朝了麼?”“並非入朝。”謁者說著,有些猶豫,道,“秦王說陛下大病新愈,不敢打擾。而如今京城未定,恐亂事再起,無聖上旨意,亦不敢輕易撤兵。”豫章王訝然,怒極反笑。“朕的旨意?”他說,“莫非朕下旨還不算旨意,要朕親自露麵去請?”“秦王並未這般說。”謁者道,“秦王說,請陛下派二人到秦王帳中商議撤兵之事。”“何人?”“一是豫章王,另一人……”謁者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也甚為不解,道,“另一人則是一名長公主府中的侍婢,叫雲霓生。”我聽得這話語,愣住,登時怒起。爺爺個狗刨的秦王,不但不乖乖撤兵,竟然還公然又跟我叫起板來。當真是給臉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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