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我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很久之後才睡著。迷迷糊糊地睜眼之時, 隻見窗上天光熹微, 已到了黎明之時。我怔忡片刻, 忽而想起昨夜的事,頭腦一下清明過來。忙看向旁邊的榻,上麵卻是空空的,哪裡有公子的影子?身體似被火燎了一下, 我騰地掀開褥子坐起來, 再往屋中彆處看去, 出聲試探:“……公子?”空空如也,並無彆人。我忙從榻上下來, 走到門前, 隻見門關得好好的,門閂卻被打開了。我打開門走出去, 海風夾著早晨的涼氣迎麵而來,我打了個冷戰, 忙不迭地走到院子裡去。庖廚裡有些響動,風中有煙火燒食的味道, 我走過去, 不期然地, 看到了裡麵熟悉的身影。公子已經穿戴齊整,衣冠楚楚,卻正在灶前添著柴火。而灶台麵上的鍋裡, 正冒著絲絲的白氣。我看看天色,不禁覺得又詫異又好笑。雖然昨日就見識過他圍著灶頭轉的模樣,但現在看著,仍覺新奇。而那鍋中冒出的氣味,我也甚是熟悉。“公子在燒蘭湯?”我走進去,訝然問道。“嗯。”公子道,“我方才在房中看到有有燒蘭湯的香草,便取了些來。”“哦……”我說著,不由地瞥了瞥公子,有些汗顏。離開公子之後,我發現也喜歡上了蘭湯的味道,時常在洗漱沐浴時燒上一些,一邊聞著那氣味一邊回憶著與公子有關的事,甚是享受。不過這乃是我的秘密,我唯恐被公子窺破,忙岔話問道,“公子怎起這般早?”“也不算早。”公子道,“在雒陽,這般光景我已在朝中了。”我了然,的確是這樣。就算是從前公子還未當上重臣的時候,他也是卯時便要到官署。我當年因得要服侍他,每日也醒得很早;而離開之後,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這習慣也就早忘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庖廚中陷入一陣詭異的靜謐,唯有灶膛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沒有人提昨夜的事。雖然我夢裡反反複複都離不開它,以致我睡得不太好;方才從睜眼開始,我心裡想著的也全是它。而公子……我瞅了瞅他的臉。他看上去也並未睡好,興許在彆人眼中,他這模樣看上去仍舊如常,但那眼底微微的疲色瞞不過我。當然,這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讓公子看出來。“公子,” 我故作鎮定,卻不敢看他的眼睛,“稍後阿冉來送膳,還是讓他留下來吧。”“為何?”公子問。當然是因為舍不得。雖然我對獨處也甚為熱衷,但總讓公子這樣的人來乾粗活,著實甚為暴殄天物。不過我也知道這理由公子不會接受,說出來他定然又會覺得我小看他,隻得道:“他們如今都視公子為主公,哪家主公親自燒火劈柴?公子越是躲避,他們越是好奇,隻怕總有人要生疑。”“主公”二字從我口中出來之後,我的耳根又不禁陣陣發熱。公子卻顯得比我自在多了,他繼續往灶裡添著柴,語氣不置可否:“疑便疑好了,你說過,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撒謊切不可說得太細,讓人捉摸不透方可得逞。”我:“……”這話雖聽著在理,但我仍不禁疑惑。我曾經對公子說過這樣的話麼?正當我迅速回憶自己誆騙公子的那些過往,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在灶前站起來,轉向我。“霓生,”他說,“我學做粗活,其實並非隻是要籠絡人心。”我問:“哦?那是為何?”“我那時想著,若將來要與你四處奔波,定然顧不得帶仆從,須得有人燒火劈柴。”我愣住。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和,著一點笑意,卻並不隨意。那眼睛看著我,頗是鄭重。熱氣烘上了我的頭腦,方才經營的那番鎮定心思霎時間土崩瓦解。“也不會這樣……”我囁嚅道,“仆人總還是用得起。”這話說出來當然沒什麼底氣,因為公子的想法甚為實在。我如果要帶上他,那便不會像是現在這樣舒舒服服地隱匿,而是徹底變成逃亡。而既然是逃亡,我和公子便不可能每日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置地買仆,安然是生活。尤其是公子,他那張臉生得有多麼妖孽,看看昨日那眾人的反應便知道。想要帶著他過上默默無聞的生活,無異癡人說夢。不過話再說回來,能被公子如此惦記,著實讓我很是沾沾自喜。同時,還有些愧疚。公子這般心意拳拳,而我竟不肯順水推舟地笑納,著實活像個勾引良家又始亂終棄的混蛋。公子不與我爭執,笑了笑,忽而伸手來將我抱住。“霓生,”他低低道,“我就想像現在這樣,誰也不要,隻有你和我。”“嗯……”我答應著,隻覺心跳得急,卻酥軟得好像剛蒸熱的蜜糕,甜甜軟軟。我也將手環在公子的腰上,呼吸間,儘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倏而湧起一股衝動,想乾脆就這麼將他留下好了,那樣,我就可以一輩子都這麼賴著,聽他說這些永遠也聽不膩的話。“你……昨夜睡得好麼?”他又問。我窘了一下,即刻道:“好。”“騙人。”他卻道,“我大半夜裡還聽到你在翻身。”我:“……”“我不過不慣側睡,累了自然要翻身。”我嘴硬道,“公子大半夜還未睡著麼?”“嗯。”公子道,“睡不著。”我沒料到他居然承認了,問:“為何?”“想我二人日後的事。”我:“……”要是說公子有什麼總讓我束手無策的能耐,那就是他總能大大方方地說出些我說不出口的話,君子坦蕩蕩,顯得我小人常戚戚。公子看著我,卻似料到我這般反應似的,笑了起來,漂亮的鳳目閃著微光,格外溫潤迷人。“霓生,”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膀,停了停,語氣變得鄭重,“昨夜我想了許久。你說過你祖父希望你正正經經地嫁個人家,故而我必然要六禮皆備,堂堂正正,方可與你在一起。”我聽著,臉上倏而愈加辣辣地燒起來。堂堂正正,六禮……這幾個字盤桓在心裡,我隻覺飄飄然起來,似在雲端。“哦……”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低著頭,隻聽自己發出這麼一點聲音。公子的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頭發,道:“故而你放心,我不會似那些無良宵小一般未婚貪歡,壞你名節。”我:“……”我自然知道他說的貪歡之事指的是什麼。抬眼,隻見公子的麵上也起了一層紅暈,雙眸卻依舊灼灼,無比認真。仿佛他麵前站著的,是一個端莊賢淑、背過百八十遍女誡、視丟失名節如死罪的純良閨秀。我窘然,有些啼笑皆非。名節……我心想,我那名節,早在當年桓府眾人的蜚短流長裡,恐怕早就沒有了。而就算如今在這海鹽縣裡,當他以我丈夫的名頭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也已經蕩然無存……但我並未說話,因為我知道這些事這些並非公子故意造成。心中似被一股暖流包裹著。眼前的這個人,的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容易被任性衝動左右的少年,他在設身處地地為我著想,仔細地思索我與他的將來。儘管,我並不樂意這樣。天知道那京城裡的南陽公主或者那群前赴後繼虎視眈眈的閨秀們會使出什麼法子,在我得手之前插上一腳橫刀奪愛……“霓生?”公子似乎察覺到我的沉默,喚了一聲。我看著公子,心中歎口氣,笑了笑:“嗯,知曉了。”公子露出笑意,重新將我抱住。公子似乎執意要顯示他乾活的本事,不但為我燒好了蘭湯,還親自舀出來,用涼水調勻,讓我洗漱。我自然隻能笑納,不過洗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看著,讓我有些難為情。“公子怎一直看著我?”我用巾帕擦拭著臉,忍不住道。“不能看麼?”公子反問,“我從前洗漱之時,你不是也在一旁看著?”“可我那時是侍婢。”我說,“要服侍公子。”公子莞爾:“那如今便由我來服侍你。”說完,又補充道,“反正你那時也不過是在一旁看著。”我:“……”“霓生,”待我洗漱完畢之後,公子忽而道,“你怎還在喚我公子?”我想起昨夜之事,赧然。“我一直這般喚公子,改不過來。”我說。公子目光一閃,道:“可如今之勢,你須得改過來。”“為何?”我問。“自是為了周全。”公子道,“你若在仆婢及外人麵前喚我公子,他們定然會起疑。”我想了想,此言確是有理。昨日在萬安館的時候,我其實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故而避免在眾人麵前稱呼他。但這終非長久之計,總須得有個應對。正待說話,忽然,外麵傳來院門的響動。隻聽小鶯的聲音響起來:“主公,夫人,我等送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