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犯的雖是天算,但也並非無法可解, 隻是……”呂義見我停住, 忙問:“隻是何事?老神仙明示!”我說:“隻是老婦若予你化解之法, 亦乃觸動天機。神仙幫了忙, 便也要供奉償還。隻是此番,恐怕比你前番那相士耗費的資財更多。”呂義即道:“不知須得多少資財?”我說:“須得足足一百錢。”呂義驚了一下,眼神肉痛。我仍和顏悅色:“不過此事自是在郎君你。郎君麵上這黑氣,倒是不會要命, 隻不過會阻礙些時運, 諸如出門失財, 入室得病,乘舟落水, 登高失足, 娶不上婦人。都不是甚大事,等上十年八年便也過去了……”“小人豈敢吝嗇錢財, 還請老神仙明示!”呂義當即從腰上取下一隻錢袋,倒出裡麵的錢物, 恭恭敬敬地捧到我麵前。那都是些碎金碎銀,不多, 成色也普通, 不過大概能值上一百錢。我仍舊裝著瞎, 將這些散碎金銀細細摸了摸,然後抬頭對著上天,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詞。末了, 我神色平靜下來,對呂義道:“此事倒也不難。”說罷,我將身上的包袱卸下,從裡麵掏出一小瓶酒,一支筆,一盒朱砂,一隻碗和一張黃紙來。除了酒是在公子宅中順來的以外,這些都是我從前遺留在桓府裡的物什,公子大約也不明白是用來做什麼的,與我的其他日常用物一道收在了箱子裡,帶到新宅,放在偏室。我朱砂用酒調了,繼續念念有詞,用筆蘸了,在符紙上亂寫一通,畫得滿滿。然後,倒小半碗酒,打火石點燃符紙,將灰燼收在了酒碗裡。“請郎君喝下這符水,喝下時,切記心誠,須一口灌淨。往後三日,戒葷戒腥,每日沐浴更衣,早晚心中默念先前給你相麵的相士姓名,三拜九叩,以陳悔意。這三日之後,郎君可脫胎換骨,災消厄除。”呂義忙道:“多謝老神仙!”說罷,將酒碗雙手接過,看著符水,深吸一口氣,仰頭一飲而儘。“好!”旁邊有人無聊兮兮地喝起彩來,引得一眾圍觀者跟著鼓噪。我將各色物什收好,在呂義的恭送下,拿著竹杖戳戳點點,繼續往前。才走兩步,前麵忽而又有一人擋住道路,卻是李岩。“這位老神仙。”他的語氣已經全然不似方才般蠻橫,笑嘻嘻的,“可否借一步說話?”我說:“這位郎君,是看相還是算命?”李岩道:“不是在下,乃是在下看老神仙神機妙算,想請老神仙去見一位貴人。”我聽著,心中一動。“貴人?”我問,“在何處?”“就在城東,老神仙……”我擺擺手:“老婦不過出來換些飯錢,遠路卻是走不得。”說罷,我繼續往前挪著腳步。“不遠不遠。”李岩忙又將我攔住,道,“老神仙不必擔心,在下可用馬車載老神仙過去,甚快,不消一刻可到。待得老神仙看過了,在下又將老神仙送回來,如何?”我聽著這話,有些詫異。方才,我費了許多神氣搭理呂義,就是要在李岩麵前做出戲來。前方我跟蹤的時候,發現此人極其信神,路過個土地廟都必然要拜一拜。我投其所好,若能誘他入局,應當可從他嘴裡問出些事來。不料,他來請我,竟是為了彆人。他口中的貴人,定然是更有用的人,東平王則最好。不過東平王如今還在太廟裡,應當不是他。雖然公子說,比捉拿殺皇帝的真凶更緊要的是穩住朝廷,但我仍然以為,此事不能拖。原因有三。首先是公子。雖然目前真凶的名義由黃遨背了,但死無對證,其實甚難服眾,許多人覺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而公子作為隨行的重臣,已然因為此事而受累,將來他再要複出,若什麼有心人拿出此事來做文章,會甚為麻煩。其次是我。我雖然幫著黃遨逃跑了,但他背著這罪名,便成了我幫一個弑君凶手逃跑。雖然此時隻有公子知道,青玄半知半曉,但這臟水也間接潑到了我的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次,則是朝廷。這真凶連弑君都敢做,如果這不是他的最終目的,那麼將來朝廷仍免不了再起腥風血雨。公子想要穩住朝廷,定然事與願違。故而我來雒陽,首要做的就是將此事了結了。我想了想,道:“老婦腿腳不便,按慣來規矩,若要上門,除了算命錢,還要收車馬費。”李岩大方道:“隻要老神仙去,要多少錢財,全憑老神仙之意。”他這麼說話,我倒是卻之不恭了。我頷首:“如此,郎君帶路便是。”東平王的排場大,還帶有備用的空馬車。李岩讓仆人將我攙上其中一輛,坐穩了,親自駕車離開了宣陽門前。我知道他要帶我去何處,東平王的府邸就在城東。果不其然,沒多久,馬車在一處大宅邊上停下,我瞅了瞅,正是東平王府。李岩將馬車停穩,又我攙扶下來,道:“老神仙,請往門裡走。”我一手搭著他,一手用竹杖點著,慢慢進門。三年前,我離開雒陽的時候,時而會路過東平王府。那時,它並不似現在這樣寬敞。看來這幾年東平王在朝中的聲勢水漲船高,府邸也不斷翻修擴建,大了許多。李岩將我引到一處院子裡,進了門,對迎上來的仆人道:“告訴張先生,我請來了一位神算。”那仆人應下,快步往堂上走去。我明白過來,這李岩,原來是在給張彌之做事。“郎君要老婦看的,可就是這張先生?”我問。“正是。”李岩道。我說:“這張先生喜歡看相算命?”李岩道:“不十分喜歡,不過近日來想有了興致,想找神通測上一測。”我了然。這世間,喜歡算命求神的人,大多是缺乏安心的人。而那些突然對算命求神上心的人,不是遇到了變故,便是心懷鬼胎。我原想著通過李岩從東平王下手,不料歪打正著,遇到了張彌之,倒是正好。沒多久,李岩帶著我,穿過中庭,到了堂上。隻見一人坐在案前,似乎正看著書,聞得響動,他抬起頭來。張彌之模樣,臉略瘦,加上幾縷胡須,更是顯得臉長,看上去頗是精明。他的目光掃過來,沒出聲,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表兄。”李岩向他做了個揖,笑道,“在下方才在宣陽門遇到了這位老神仙,想著表叔興許也想見一見,便請了來。”聽著這稱呼,我明白過來。怪不得李岩要給張彌之辦事,原來是親戚。“哦?”張彌之聲音淡淡,“這位神算,姓徐?”我沒答話,裝著瞎,對李岩道:“說話的便是張先生?”“正是。”李岩看了看張彌之,對我道,“老神仙稍候片刻。”說罷,他離開我,走到張彌之身旁,坐下來,附耳對他嘀嘀咕咕許久,聽那漏出來的聲音,大約是在說我方才給呂義算命的事。我佯裝耳背無知覺,隻駐著竹杖,悠然等候在堂上。張彌之聽李岩說著,目光時不時瞥向我。待得聽李岩說完,張彌之神色仍無波瀾,開口卻是和氣:“原來是位老神仙,快請坐下。”李岩應下,將我扶到上首的席上坐了下來。“不知公台要算何事?”我問。張彌之道:“不急。”他讓李岩去倒茶來,看了看我,不緊不慢,“老神仙是長安人士?”我說:“老婦幼時也是洛陽人,十歲時被一位雲遊方士帶去了長安。”“哦?”張彌之似乎打算刨根問底,“如此說來,必是有一番奇遇。”我頷首,道:“那方士說老婦有奇根,可成大才。老婦家中貧困,父母見得如此,便讓老婦拜方士為師,將老婦帶了去,在終南山中修行數十年。後師父去世,老婦也出了長安,為人看相過活。近來老婦日感體衰,尋思落葉歸根,故而回了雒陽來,每日無事,仍重操舊業打發時日,也好給後輩攢些家私。”張彌之聽著,不置可否:“不知老神仙這雙目是如何失了明?”我說:“師父說過,但凡有奇根之人,必不為天理所容,得一物便要失一物。老婦三十歲時修為有成,這雙目便也就日漸混沌,到了三十五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可如此一來,老神仙如何看相?”他說。我說:“用眼看的是凡人,老婦修的是心法,無論何等麵向,一摸便知。”“如此,還請老神仙便給我測一測手相。”張彌之說罷,將手伸出來。我問:“公台要問何事?”“便問問近來的時運,可有甚福禍災厄?”我將他的手拉過,用手指在上麵細細撫摸,從手指到手掌,無一拉下。待得摸完,我將他的手放下,卻是神色一斂。“公台這相,老婦著實看不得。”我說,“算命錢和車馬費,老婦也不要了,就此告辭。”說罷,我摸了摸旁邊,拿起包袱、竹杖和絹幡,支撐著起身來。張彌之和李岩皆是愕然。“老神仙。”李岩忙道,“話還未說明,怎就要走?”我歎口氣,道:“非老婦不肯說明,著實是這位公台所問之事太大,老婦一身朽骨,隻願平安入土,還望公台另請高明。”張彌之聞言,神色微微一變。我也不再多言,隻將竹杖點著地,顫顫巍巍就往外走去。“老神仙……”李岩還想阻攔,隻聽張彌之忽而道:“老神仙請留步。”說罷,他急急走到我的麵前,看著我,卻是親切一笑。“老神仙,”他做了個揖,道,“在下有眼無珠,方才多有怠慢,還請老神仙恕罪。老神仙既然來到,何必這般急著走?今日在下也不必老神仙算命,就想與老神仙攀談攀談。老神仙放心,先前說好的錢,一文不少,在下還有些薄禮奉上,隻願老神仙留步。”說罷,他讓李岩過來,在他耳邊嘀咕了兩句。“……啊?”李岩露出痛心之色。張彌之瞪他一眼,李岩隻得應下,往堂後而去。我說:“不算命?”“不算不算。”張彌之即道,“老神仙這般高人,在下怎敢諸多索求?”說罷,他親手將我攙著,重新回到席上。當我再度坐下的時候,李岩走了回來,手中捧著個小錦盒,打開,隻見裡麵金燦燦的,足有十金。雖然比大長公主小氣了些,不過他是個門客,情有可原。我伸出手,往那錦盒中摸了摸,故作驚詫。“這便是在下的薄禮,不成敬意。”張彌之道。我不緊不慢地收回手,片刻,也笑了笑。“老婦今日若不說些什麼,公台是不會放老婦出門了?”我說。張彌之道:“豈敢豈敢,老神仙是去是留,在下絕無阻撓。”我不置可否,歎口氣:“要說一說亦無不可,隻是除了你我,不可再有旁人。”張彌之明白過來,即讓李岩退下,還讓他把門關上室中光照暗了下來,待得四周沒了響動,我也不再繞彎。“老婦方才摸公台手相,甚是不一般。”我說。“怎不一般?”張彌之緊問道。我說:“公台這命中,大事全在近期。先是一部財運,福氣逼人,可緊接著,卻是一部厄運,著實教人心驚肉跳。”就算是光照不強,我也能看到張彌之再度變色的臉。“這……”張彌之乾笑一聲,“怎講?”我神色肅然,低聲道:“公台這財運雖來勢洶洶,然而其乃厄運之始,公台實不該接。方才老婦之所以受驚嚇,乃是這財運暗藏著一股煞氣,甚重,竟是克到了廟堂之上。”張彌之定定盯著我,一言不發。我的語氣緩和些:“公台放心,老婦這相術,從來算不清施主做了何事,隻可以福禍相論。方才說這煞氣,乃天生強悍無可阻擋,於是便帶來了下一部的厄運。公台若不能將這厄運化解,隻怕要禍及性命。”張彌之似乎咽了一口唾沫,喉嚨動了一下。“老神仙果然神算,事事言重。”好一會,他終於長歎一口氣,“怪在下鬼迷心竅,被那財運迷了眼。在下亦察覺了這財運凶險,連日來水米難咽,憂心忡忡。故而在下找了許多號稱神算之人來看相,奈何這些人幾乎都是為訛錢而來,隻有老神仙乃真才實學,教在下心服口服。”我說:“公台雖身陷厄運,但仍是有福之人,若肯一搏,尚且有舊。”“哦?”張彌之忙道,“還請老神仙明示。”我說:“公台憂心者,可是那予公台財運之人心懷不軌?”張彌之目光一動:“正是,莫非……”我頷首:“公台所慮極是,老婦方才略略掐算,便已得知,那厄運所落之處,正在財運源頭,可謂相輔相成一石二鳥。”張彌之麵色不定,道:“老神仙的意思是……”我搖頭:“老婦說了,公台這運數,牽連太大,老婦微薄之力,隻可算到此處。今日說了許多,已幾乎要犯了天機之禁,不可再探。方才所言,願公台慎之思之,切莫掉以輕心。時辰不早,老婦還要回去為孫兒煮食,就此告辭。”張彌之看著我,少頃,麵上恢複了和氣之色。“多謝老神仙指點迷津,在下沒齒難忘。”說罷,他又是一禮,親自扶我起來。我說:“公台客氣,”說著,拄著杖,不忘將他的金子帶上,往門外而去。離開的時候,仍然是李岩駕車,不過後麵跟著好幾個騎馬的仆人,說是要護送我到家。張彌之不是蠢貨,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當然不會願意再找不著人。這些人,就是跟來將我底細翻透的。我自然不會讓他們得逞。我告訴李岩,說我家就在大市裡,隨便報了個路口附近的地名,讓他送我過去。那路口是出了名的人山人海,中午時分,更是擁擠難行。果然,李岩雖然在馬車上吆喝著讓路,但全然無濟於事,隻能艱難地挪動,不久之後,那車後跟著的幾個仆人就被人群擠得看不見了。我不緊不慢,拿好所有物什,掀開車幃下了車,鑽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天色不早,我當然不再打算回宣陽門。不知道太廟的典禮何時完畢,我須得趕緊回到宅子裡,以免公子回去了不見我。我對雒陽的各處小巷甚是熟悉,鑽進去七拐八繞,沒多久就離開了大市,走到了南大街邊上。這條大街橫貫雒陽東西,雖比不上大市,但也頗是熱鬨。我正跟著行人往公子屋宅的方向走,突然,聽到身後起了一陣騷動。回頭看去,隻見是一片王侯儀仗的模樣,正從城門的方向開來。“那不是……那不是秦王?”突然,我聽到旁邊茶樓上,有人在大聲道。我一愣,停住腳步望過去。旁邊的行人也聽到了這話,一時竟騷動起來,許多人跟我一樣,駐足觀望。我踮著腳,仍然被人頭當著視線,忙跳了跳。一瞬間,我看清了那邊儀仗旗幟上的字,遒勁的字體,當年逼宮的時候就見過,化成灰我也認得。正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