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連做了好幾個夢, 忽悲忽喜。時而, 我在海鹽的小屋裡, 到處翻我收的那些不正經的小書, 想看看裡麵有沒有說女子有意男子不從可有破解之法。但回頭,卻發現公子站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本香閨十八術,問我找的是不是這本。我大窘, 從他手裡奪過來, 支支吾吾地說這裡麵說的都是婦人私密之事, 男子不能看。公子問我找什麼,我靈機一動, 說我在找我祖父留給我的那些無名書。公子說, 那些書,不是在淮南麼?我恍然大悟, 這才想起來,的確在淮南。可惜淮南離海鹽甚遠, 一時去不得。公子莞爾,說有甚去不得, 他的封地就在淮南, 府邸不曾修, 庫中的歲入也不曾清點,不若就去淮南一趟。他還告訴我,他不打算待仆人, 就我們二人,像尋常夫婦那般乘著馬車回去我高興極了,於是當真與公子兩人共乘著馬車上了路。車上彆的沒有,隻有幾百金子。瞬間,就到了老宅前。我雄心勃勃,打算把老宅翻修了,再將旁邊的荒地開辟出來,按照公子喜歡的模樣新修一處園子。轉眼間,那園子就修好了,跟雒陽公子的宅子裡一模一樣。萬事俱備,我雄心勃勃,羞怯地對公子說,元初我們生孩子吧。公子卻看向我身後,笑了笑,說,你祖父還未答應。我一愣,轉頭,卻見祖父不知何時來了。他注視著我,目光如記憶中睿智和藹。我忽然覺得許久沒有見到他了,忙上前去靠在他懷裡,隻覺鼻子酸酸的,依戀又委屈。我問他,他究竟去了何處,教我好找。祖父摸著我的頭,說他去見故人了。又問我,這屋舍怎變了模樣。我忽而想起公子的事,忙興奮地告訴他,說我按照他的意思,找了個上門女婿。他不僅長相上佳,學富五車,還對祖父甚是敬重,祖父一定喜歡他。可當我拉著祖父去看公子,祖父卻笑笑,問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公子。我說是,我十分喜歡他。祖父說看著我,目光深遠。“霓生,”他說,“就算通天知地,然世間之事,常不可為人掌控。我教你這許多,亦並非為了讓你去掌控世事。”我一愣,問:“那是為何?”他躺在榻上,因重病而漸漸失去生氣的臉瘦削蒼白,聲音卻依舊溫和。——“為了讓你掌控你自己。”我睜開眼,幔帳上透著輕柔的光。窗似乎沒有關,外麵似乎有許多鳥兒正在樹上爭搶果子,鳥鳴聲高高低低,喧鬨不已。大約還不曾睡夠,我覺得頭腦有些混沌,隻有方才夢裡祖父說的話仍然清晰。回想了一下,我不禁哂然。那是祖父臨終前的情景。這些年,我時而會夢見他。他的音容笑貌,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曾忘記。隻是近來,或許是因為黃遨提起了我的身世,我夢見祖父的次數更多一些。而昨夜,大約是公子提到了我回淮南的夙願……我深深呼吸一口氣,望著幔帳發怔。昨夜的事重新浮現起來,我不禁窘然,有些哭笑不得。有時,公子想的,的確比我多多了。昨夜他說的話重回耳畔,我那老臉又是一熱。祖父曾說過,我對計謀之事頗有些悟性,膽子也大,常可破除藩籬,為他人所不可為。便如我與公子。仔細想來,我雖然對他垂涎不已,但對於將來之事,我其實想得甚少。比如,什麼懷孕不懷孕的……這是為何?我不禁問自己,是因為我雖然跟他信誓旦旦,還從海鹽追到了雒陽來,但我的心底其實從來不敢奢望他真的能跟我走到一起麼?而公子,也知道要拋開一切並不容易,故而他先前告訴我,要我等他。當然,我不曾多想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我並不覺得這有多難。我一直謹記祖父的遺言,長久以來,我習慣於不假他人之手,解決自己所有的事。故而就算懷孕生子,公子不能在旁邊陪著我也無妨。至於名分,我反正不圖桓氏分毫,隻要公子願意他們姓雲,我想祖父一定會十分高興……公子的話,自是有理。這些事的辛苦,我就算不曾經曆過也知道。如果能像昨夜那夢境中一般,我和公子回到了淮南修葺宅院,與世間的尋常夫婦那般安穩相伴再生兒育女,當然再好不過。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盯著帳頂上的織錦,不由歎一口氣,卻忽而愈加期待,浮想聯翩。我和他若果真有朝一日生了孩子,會是什麼樣?像他還是像我?心底琢磨著,我不禁糾結起來。像他自然更好,無論男女,皆傾國傾城,能讓我得意一輩子。但公子這人看著雖然高高在上,但其實十分單純十分容易被騙,如果我的兒女像他,將來也被我這樣頭腦出眾的人騙了如何是好?計較之下,唯有每日求神拜佛,讓我那些八字沒一撇的孩兒們外貌像公子,頭腦像我,子子孫孫無窮儘也……正當我神遊於萬世大業的遐想,幔帳忽而被撩起。公子立在榻前看著我,身上已經穿戴整齊。“醒了?”他在榻旁坐下,揉了揉我的頭發。我拉住他的手,坐起來。“你去何處?”我問,“回桓府?”“正是。”公子道,“去北海郡來回少說要兩個月,我須得與家中稟報。”兩個月……我心底蕩了一下。昨夜公子講了一番道理,我也承認他說的都對。所以,我會將那些蠢蠢欲動的念動暫且擱置起來。不過這兩個月,天氣會越來越涼。雒陽往北海郡千裡之遙,我和公子孤男寡女鄉村野地,出則同車入則同寢。如祖父所言,世間並無全然可掌控之事。若是萬一……若是萬一,我明年便可知道我和公子的孩兒生得像誰……昨夜乾癟下去的雄心,忽而又暴漲起來。“笑甚?”公子捏了捏我的臉,“我方才在外麵聽到你歎氣,可有何事?”我說:“自是擔心你父母不願意,北海便去不成了。”“他們不會不願。”公子道,“昨日他們來看我時,我父親還提起此事,說我如今空閒,不如去一趟北海處置國中之事。”我訝然:“你父親這般說?”“正是。”我笑笑:“既如此,當是無礙。”公子頷首,看著我:“你呢?我大約要午後才可回來,你有何打算?”我說:“無甚打算,收拾收拾物什罷了。”公子莞爾,湊過來,吻了吻我的麵頰。“那……我出門了。”他低低道。“那……我出門了。”他低低道。“嗯。”我說。他有些不滿:“無甚話要對我說。”我說:“你父母若是教你娶公主,你不可答應。”公子一臉啼笑皆非。“南陽公主不是許給了逸之?”他說。“宮中未嫁出去的除了南陽公主還有十幾個,他們要是又給你找個東陽公主北陽公主呢?”公子看著我:“公主便這般不好?”“不好。”我斬釘截鐵。“可就在幾日前,還有人告訴我,她其實是個公主。”他目光狡黠,“她也不好麼?”我:“……”不想他竟然用這個設計我,心底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瞪起眼:“除了她,你哪個公主也不許要。”公子笑起來,揉了揉我的頭發。“我早些回來。”他說。我莞爾,應一聲,看著他起身離開。待得門關上,室中安靜下來。我伸了個懶腰,想著他方才說的話,仍覺得心中甜滋滋的。不過這並非安逸享受之時,待得外頭沒了動靜,我即刻下榻去穿衣裳。公子午後就會回來,故而我要出門行事,便須得抓緊。公子雖然已經辭了官,但畢竟不過數日,官署中辦理交接之事一向緩慢,故而作為曾經隨公子出入皇城官署的侍從,青玄仍保留著出入的令牌。每日進入皇城的小吏和隨從數不勝數,守城的軍士,大多隻認令牌不認人。且昨日朝中新任命了大批官吏,官署中必有許多新麵孔出入,守衛則更無暇一個一個細究。故而我穿著青玄房裡順來的衣裳,戴上帽冠,隻須用假須改變麵貌,不必費勁裝成青玄的臉就可出門。從前我出入過皇城無數次,知道拿捏何等架勢最不會讓人起疑。在皇城外頭,我等了好一會,終於等來了一隊高官的人馬。我抱著一隻精致的官文木櫝跟在後麵,腳步匆匆,向守門的將官亮了亮腰牌,亮著嗓子說一聲散騎省急件。盛官文的木櫝乃是各官署中傳遞機要所用,一看便能認出來,且非高官不會有。故而守門的士卒見到此物,又見到來人有通行的令牌,不會細查,揮手便讓我過去了。我進入皇城之後,徑自往太傅府的方向而去。雖然正值國喪,但新皇已經登基,東平王這樣的重臣,自然不會閒坐在家裡。作為東平王最重用的門客,張彌之亦然。從前,太傅雖是三公之一,但多是個虛銜,論實權,不及直接影響儲君的太子太傅。如今,沈衝辭去了太子太傅之職,為了避免東宮中原本聽命於沈氏的人乾政,周氏進一步將東平王任為太傅,並將原本太子太傅名下的實權交到了太傅府。故而短短數日,太傅府已經成為了官署中最熱鬨的地方。我來到之後,隻見各路人馬進進出出,不乏高官顯貴,仿若市井。這般要緊的去處,門前自有許多迎送的小吏,不好蒙混過關。幸而這皇城之內,來往之人都是辦事的,無甚守衛的必要。這太傅府也甚大,我轉了一圈,找到了僻靜的地方,瞅著四下無人,翻牆而入。此番行事,其實有些麻煩。礙於有公子在,我不能隨意挑選動手的時辰,隻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潛入皇城中做事。也是因此,最不好做的,在於從定計到施行過於匆忙,我無暇多方打探,不知道張彌之所處之處。我落腳的地方,是官署的一角。與私宅不同,官署裡沒有什麼供人散心的花園,到處是方方正正的屋舍院落,不好藏人。我才著地不久,便聽到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往這邊而來,忙收起繩索。“你是何人?”剛剛轉身,已經有人看到我。看去,隻見是兩個太傅府中的小吏。我忙從懷中掏出那木牘,捧在手中。“小人是從散騎省來的,奉吳常侍之名,來給張彌之張先生送一件密函。”散騎常侍吳裕,也是昨日皇帝登基之後任命的。周氏看上的人,免不得要與東平王來往,提他的名字當是安穩。果然,那兩個小吏聽得如此,臉上的神色變得恭敬了些。“張先生在東南院,不在此處。”一人打量著我,“這角落中又無路可走,你來此處做甚?”我訕訕道:“小人新來,尚不識路,方才又一時內急,故而……”二人一臉鄙夷,另一人捂了捂鼻子。“你走反了,往東南院去吧。”一人道,“張先生忙得很,去晚了便又不見人了。”我忙謝過,捧著木牘,自往院門外而去。“……好好的茅廁不用,竟隨處便溺,散騎省淨塞了些什麼人。”走出幾步時,隻聽他們在後麵嘀咕。我沒理會,一路往東南方向走。路上如法炮製,又問了兩次人,沒多久,找準了去處。東平王待此人果然不錯,張彌之在太傅府中獨占一處院子,可見其地位之高。“張先生不在,方才太傅召他議事去了。”院子裡的小吏頗是氣盛,看也不看我,指指不遠處廂房裡一群坐著等候的人,“看到不曾,都是等著找張先生辦事的。”我說:“這可是吳侍郎的密函……”“什麼侍郎也一樣。”那人不耐煩道,擺擺手,“等著便是。”不在正好。我作出為難之態,捂了捂肚子,道:“那……此處可有茅廁?”那人沒好氣地瞪我一眼,指了指一處小門。我將木櫝收到懷裡,不出聲,匆匆而去。茅廁多建在屋宅的偏僻之處,而每處官署裡,屋舍構造大同小異。我進了那小門後,並不入內,熟稔地沿著廊下的小道,繞到了正堂後麵。張彌之是東平王門客,尚無正經官職。那些上門來的人,多是來他這裡走東平王的門路的。也正是因此,他在這官署的院子裡,除了前院裡安排訪客的小吏之外,不會有什麼多餘的人。果然,待我從後窗進入正堂,這裡靜悄悄的,並無旁人。我看了看案上,那裡放著一杯茶,仍有餘溫。旁邊放著紙張和筆墨,硯台裡的墨汁還未乾。旁邊,有一枚印,我看了看字,正是張彌之的。可見他的確會在此做事。我放下心來,四下裡觀察,未幾,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燈上。那是官署中常有的燈,為了防流螢撲火,外麵有一個紗製的燈罩,頂部圓而寬大,可藏物什。我從懷裡拿出一隻巴掌大的小弩,拉滿,用膠固定在燈罩之中。此弩與尋常的弩不一樣,可用一根細繩製約機括。那細繩的位置,正在蠟燭上方,隻待蠟燭燃起,細繩燒斷,那機括便會發箭。而箭端所指之處,正是張彌之的案上。我大致擺弄一番之後,處理了痕跡,便原路離開。那小弩最後會不會被觸發,並無所謂。其實,它很有可能會在點燈的時候就被發現。就算沒被發現,也可能因為燈罩被人觸碰,改了方向。那麼它會射到什麼地方,乃是不得而知。然而便是它好巧不巧射中了張彌之,那力道也不會要了他的性命。但足以激起張彌之更深的猜疑。這便是我要的。我雖然明日就會跟著公子離開,但雒陽有什麼事,仍然會有人報往北海。若一切順利,我很快便能知道那謀害皇帝的真凶究竟是何人。希望張彌之下手快些,莫讓我等得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