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去河西既是赴任,便與去北海大不一樣。持節都督皆開幕府, 公子亦不例外。幸好他擔任鄴城都督時任用的主要幾人, 如今也跟著回了雒陽。俞崢、崔容和楊歆重新擔任了原職, 夜裡, 十幾文武將官都聚到了公子府上,幾乎商議了整夜。我原本想等公子回來再睡,但等著等著,在榻上睡著了。直到我發覺身上有動靜, 睜開眼, 隻見公子躺在我的旁邊, 手臂環在我的身上,似乎已經睡著了。而外麵, 窗上透出一點淡淡的光, 已經到了淩晨。第二日午後,連同俞崢而僚屬和隨侍共三十餘人, 車馬齊備,等候在府前。我仍然扮作阿生的模樣, 崔容見到我跟在公子後麵,一臉疑惑。“阿生兄弟?”清點公子行李的時候, 裘保看到我, 也詫異不已, “你何時來了雒陽?”“就在方才。”我笑嘻嘻道,“我想著還是來投靠表哥最有前途,不想來到便要出遠門。”裘保拍拍我的肩頭:“你幸好趕上了, 我等此去河西可是要掙大功勞。”我連連點頭,殷勤地向他作揖:“此去還請隊長多多照拂,隊長若立功高升,切莫忘了小弟。”裘保哈哈大笑:“客氣客氣!”青玄在旁邊翻了一個白眼,再看向公子,目光同情。公子正在不遠處與俞崢說著話,似無所覺。沒多久,他走回來,吩咐啟程。我跟在他後麵,上了馬車。隻聽裘保在外頭又對青玄道:“你也真是,你這表弟才來,就將伺候都督的事都交給了他。”青玄意味深長:“嘁,他喜歡得很……”城門外,給公子餞行的人不少。除了沈衝和桓瓖,還有不少親友故交,公子的兩個兄長也來了。出乎意料,還有趙王。他從車駕上下來的時候,眾人都露出了詫異之色。“今晨聽聞元初將赴河西,孤特來送行,幸不曾來遲。”見禮之後,趙王神色和藹,看著公子,神色感慨,“孤姊弟數人,兒女之中,翹楚者莫過於元初。當今幼帝初繼位,正是須得宗親同心輔佐之時,元初前程無量,大有可為。”公子謙道:“舅父過譽,在下世受恩祿,為聖上驅馳乃分內之事,不敢推辭。”我從車幃的縫隙裡窺著,明白過來。文皇帝去世後,大長公主一意交好的人裡麵,除了周氏,便是趙王。這其實並不奇怪。大長公主是個喜歡依靠親緣關係牟利的人,如今她的幾個手足,文皇帝和梁王都不在了,秦王不好拉攏,能跟她親近的,便隻剩下了趙王。其實據我所知,大長公主待趙王一向不錯,隻是此人並不太好用。與梁王和秦王相比,趙王並不起眼。他是一個家世平平的昭容所生,雖然□□皇帝子嗣不多,但在幾個皇子之中,趙王沒什麼能讓人稱道的長處。他不像太子那樣強勢的袁氏做後盾,不像秦王那樣有皇帝偏愛,也不像梁王那樣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從前,我跟隨公子出席各色公私場合,趙王每每出現,隻會在入席之時會得到注目,而後,他總是神色和氣地飲酒賞樂,聽彆人高談闊論,偶爾附和兩句。雖然趙王的官職不小,趙國之富庶也在諸侯王中屬於上等,還有人傳說趙國養的兵馬不比彆國少,但人們說起□□皇帝的幾個兒子時,有時會忘了趙王,甚至豫章王這樣的宗室,被人說起的次數也比趙王多得多。而前番數次宮變,趙王皆不曾參與。倒不是各方不曾找他,而是還未等人找上門,趙王不是有事便是有病,或閉門或遠遁,等到動靜過了才重新出現。如今,大概是趙王最受重用的時候。東平王當上太傅之後,趙王頂替他的空缺,當上了太常。他處事平和,不僅與東平王、周氏、宗室相處和諧,與大長公主這邊也能說上話。不過他從前一向不愛露麵,如今公子出征,他以長輩的身份來為公子送行,倒是第一回。公子與趙王正寒暄著,忽而又是一陣熱鬨。望去,隻見另一隊儀仗來到,卻是秦王。我心中冷哼一聲,莫名的,放了下來。方才我還想著,連趙王這種幾乎與公子全無交道的人都來湊了熱鬨,秦王這攪事的若是不來,著實沒了天理。果然,秦王沒有讓我失望。他從車駕上下來,玉冠長衣,看上去溫文爾雅。若是不識得的見了,大約會以為那是哪位人畜無害隻識吟詩作賦的良家男子。與趙王及眾人見過禮之後,秦王對公子微笑道:“時已入秋,孤念及河西苦寒之地,元初趕到之時當已落雪,特教人連夜趕製了些新衣。時日匆忙,不及備厚禮送行,還望元初勿棄。”說罷,他讓隨從上前,將幾隻盛著衣裳的錦盒交給了公子。公子謝過,又與眾人交談一番。“兩個王都來給都督送行,嘖嘖……”外頭,裘保與人得意地議論道。“那當然,秦王和梁王都是都督的舅父……”天色不早,沒多久,公子與眾人再行了禮,告辭登車。我坐在馬車的角落裡,等他上了來,忙將車幃捂好。待得走起,過了一段路,我不由地又將車幃撩開一條縫。隻見沈衝和桓瓖仍在原地,還有秦王。不知為何,我覺得秦王一直盯著這裡,似乎在琢磨什麼。想到那目光,我心中不由地提防起來,立刻將車幃掩上。“你裝扮成這模樣,誰人認得出你?”公子靠著隱囊,在後麵懶洋洋道。我說:“那也不可掉以輕心。”公子沒說話。我看他眉間有些疲憊之色,問:“累了?”公子頷首。我將旁邊的軟褥拉開,道:“你可睡上一覺。”公子露出嫌棄之色:“不睡。”“為何?”“你不陪著我。”我:“……”臉上發起熱來,我不禁往馬車的窗上瞅了瞅。厚實的錦簾垂著,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抖動,外麵除了車輪和馬蹄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我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說你喜歡男子怎麼辦?”“說便說好了。”公子不以為然,“你不是怕我娶東陽公主北陽公主麼,豈非正好。”我一想,甚是有理。看著公子躺到軟褥上,我喜滋滋地湊過去,挨著他躺下。未幾,公子將手臂橫過來,摟在我的身上。馬車飛馳,顛簸中,時而硌著骨頭,我卻頗為自得。閉上眼睛時,心中蕩漾。當年我因為心裡裝著沈衝,一路與公子同車,卻熟視無睹。在海鹽的時候,我每每想起此事,皆深以為憾。如今老天開眼,讓我重來一次,真乃好生之德。然而我想得著實天真,此番去西北,比三年前還著急。出了雒陽之後,車馬皆飛馳起來。公子下令收起都督的儀仗,眾人帶足糗糧,一切從簡。天黑時,走到何處就在何處歇宿,每行半日便到驛站更換馬匹,以免耽誤行程。一路趕來,公子不但沒有三年前那樣見到好景致便賦詩一首的閒心,就連到了夜裡,他也時常疲憊不堪。歇宿的去處也甚為不定。運氣好時,遇到官驛豪富之家的田莊,以公子的身份,自可住得舒服。而運氣若是不好,則須得夜宿。對於我而言,我並不喜歡公子到富貴人家裡去歇宿,因為跟三年前一樣,這種地方永遠少不得各種各樣的女眷,藏在各處公子看得到的地方,掛著一臉傻笑,對他眉目傳情。簡直豈有此理。於是每逢天黑,路過修築漂亮的田莊和鄔堡時,我總是以應酬繁瑣人情複雜為由,鼓勵公子再走一段,寧可到屋舍不怎麼樣的尋常人家裡去借宿。而若能在屋子裡過夜,公子無論多累,必會讓人送些酒水和熱水來,替我將臉上的假須卸去。我覺得他樂在其中,因為每到這時候,他總是要親自來動手,小心地將假須揭下來,然後將巾帕洗淨,給我擦臉。有時,他還會興起,將揭下來的假須一本正經地貼到自己的臉上。“如何?”他照照鏡子,問道。我看他貼得假兮兮的,忍著笑:“不如何。”公子不悅:“十分難看麼?”“倒也不是。”“那你親我一口。”我:“……”白日裡畢竟趕路太累,二人玩鬨一會便須得抓緊休息。躺在榻上,說上兩句話,片刻的功夫,不是我睡著就是他睡著了。然而就算如此,每日早晨醒來,看到他寧靜的睡臉,我仍覺得心滿意足。那感覺甚是奇怪,與□□、錢財之類我從前無比上心的東西無關,僅僅是看著他,我便覺得心神安然而愉悅,一路來的辛苦皆是值得。我覺得,隻要我們還想在一起,便不會有彆的人和事能將我們分來。我可以每日都這麼看著他,直到他終於從這濁世中脫身,跟我遠走高飛。那樣的日子,似乎藏著無限美好的可能,隻稍微想一想,便讓人心馳神往,陶醉不已。約摸二十日之後,涼州已經在望。西北之地,天氣比雒陽冷多了。如秦王所言,有些地方已經落了雪,遙望崇山峻嶺,可見山頂上似撒了一層鹽。出乎意料,在雒陽時,涼州的局勢已十分危險,人人都以為武威已經不保。可進入涼州之後,卻見當地民人並無慌亂逃難之態。雖過路時,到處有人議論鮮卑人進攻之事,還有人說,涼州刺史鄭佗已經逃到秦州去了,但後來鮮卑人被打退了回去,鄭佗又回了武威。此事教眾人疑惑不解。“鮮卑人如何退的?”他向打探消息的裘保問道。“此事似無人說得清楚。”裘保道,“有人說是郡兵打退的,有人說是外軍打退的,還有人說是天上神仙顯了靈,鮮卑人自己退了。”“這般大事,竟無人說得明白?”長史俞崢不解道。裘保哂然:“小人去打探了半日,確是如此。”公子眉頭皺了皺眉,沉吟不語。涼州刺史府和關中都督府都設在武威,進入武威郡地界之後,原都督府長史許仁率一眾府吏前來迎候,涼州刺史府也派來了僚屬,足有數十人,頗為盛大。公子沒有耽擱,進入武威城之後,先到都督府將原先印綬收用,交割了諸事。而後,徑自往刺史府見鄭佗,商議對付鮮卑人的事。雖正值國喪,但到了刺史府,仍能看出鄭佗的日子過得著實不錯。才進堂上,便覺暖氣襲來,溫香宜人。鄭佗身上披著一襲看上去配貴重的裘衣,行禮時,肥胖的身體頗為不便。“鮮卑人?”聽得公子問起戰事,鄭佗笑了笑,將手中的象牙柄鑲金拂塵一抖,道:“桓都督放心,那些鮮卑人,數日前已被我打得潰敗,如今正龜縮在百裡之外的山中不敢冒頭。皆鼠輩耳,不足為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