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來龍去脈,既然秦王都知道了, 那麼董貴嬪也知道, 便一點也不出奇。不過我並不覺愧疚, 仍微笑道:“貴嬪好記性。”這時, 旁邊的謝浚輕咳了一聲。“貴嬪明鑒。”他看我一眼,向董貴嬪稟道,“雲霓生如今為殿下所用,此番隨在下入京, 乃是為扳倒東平王。”董貴嬪:“哦?”謝浚於是將我和他議下的計策大致說了一遍, 而後, 道:“如今最緊要之處,乃在於今上及謝太後。二人皆為東平王軟禁, 在下昨日去謝太後宮中探望, 因旁人監視,未敢透露一語。如今之計, 唯有請貴嬪相助。”“如此。”董貴嬪道,“老婦如何相助?”我說:“在下善於易容潛行, 須一身宮中內侍或宮人的衣裳,喬裝改扮, 潛入那承露宮中去密見太後。不須多久便可回來, 再與謝長史一道離去。”董貴嬪緩緩飲一口茶, 而後,將杯子放下,倚在憑幾上看著我, 不置可否。堂上一時安靜,謝浚見董貴嬪不說話,過了會便按捺不住,開口道:“貴嬪……”“承露宮雖無高牆,可那裡麵的宮人,比老婦這裡多多了。”董貴嬪不緊不慢道,“若謝太後身邊一直有人,又待如何?”我說:“此事簡單。我可將太後身邊宮人形貌揣摩清楚,下次再來時,便扮作她們接近太後,如此一來,便不必受那監視之限。”謝浚不曾見過我行事,這樣的計劃,他必會覺得不可理喻。故而為了避免他猶豫不決而影響行事,我沒有跟他細說過。果然,這話出來,連他也微微變色。董貴嬪看著我,卻是鎮定。“我曾聽子啟說,你有百般變化的能耐,便是他也難以對付。”她緩緩道,“你說的,想來就是當年對付子啟的那套。”這話聽上去頗是舒服。我心想,秦王麵上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倒是還知道謙虛。“正是。”我毫不否認,說,“貴嬪放心,無全然把握之事,在下從不去做。”“隻是現下乃白日,若潛入承露宮,難免束手束腳,貽誤時機。”董貴嬪道,“老婦倒有一策,更為妥當。”我和謝浚皆訝然。原以為董貴嬪要麼同意,要麼不同意,不想她竟還有彆的想法。“恭請貴嬪示下。”謝浚忙道。董貴嬪看了看我,道:“我聽子啟說,你曾用藥迷倒了他帳下屬官,從他帳中偷走了一件寶物?”我:“……”秦王個不要臉的。我心裡罵道,剛才對他恢複的一點好感霎時煙消雲散。“貴嬪明鑒。”我神色嚴正,“在下當年乃是去殿下帳中取回自己的物什,並非偷竊。”董貴嬪不理會,繼續道:“你既然會這迷藥之術,今日不妨便留在老婦宮中,待夜深人靜之後,再潛入那承露宮中。夜裡留守太後寢宮的人,最多不過一二個,對你而言,當甚是容易。”我了然,想了想,心中敞亮。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董貴嬪和秦王雖不是親生的,但既然教出了秦王這樣的妖怪,果然還是懂得些陰謀詭計,連教我用迷藥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後宮裡嬪妃們每日要讀的那些賢良淑德的訓示無疑早就到了狗肚子裡去了。謝浚卻皺眉,道:“可在下來時,跟隨的乃是兩人,若回去隻剩一人,被有心人發覺,隻怕要受懷疑。”董貴嬪道:“此事無妨。”說罷,她轉向旁邊那位老宮人,“你看誰人與她長得像?”那老宮人看了看我,道:“陶安有幾分像,可喚來一試。”董貴嬪頷首。老宮人即往屋外而去,沒多久,領進來一位老內侍。我妝扮之時,本就是照著最平凡的臉型和眉眼下手,以圖讓人過目而忘,無法注意。隻要年紀大些,麵白無須,一眼看上去,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大區彆。那內侍就是這樣的人,我看了看,甚是滿意。事情既已經無異議,我便即刻動起手來。與陶安互相換了衣服之後,我又用妝粉將他眉眼畫像一些,驀地看去,騙過門前的守衛乃是無妨。“你隨謝長史回府去。”董貴嬪對陶安吩咐道,“明日再隨他回來。”陶安看上去頗是順從,也並不多問,恭敬地行禮:“遵旨。”董貴嬪又對謝浚道:“你今日且回去,稍後再去東平王府,可告訴他,說老婦那腰疼的毛病又犯了,你明日還須帶些藥材來探望。提一句便是,免得他多想。”謝浚亦行禮應下。沒多久,謝浚帶著馮旦和陶安回去了。我則在董貴嬪的宮中留下來,繼續裝內侍。董貴嬪沒有離開堂上,也沒有讓我離開。她讓老宮人給我端了一杯茶來,仍坐在榻上,看著我。“子啟不曾告知老婦你到了他帳下之事。”少頃,董貴嬪道。我說:“此乃近日之事,殿下日理萬機,這等小事自不足掛齒。”董貴嬪道:“據老婦所知,子啟尋了你許久。”這並不奇怪,我當年遁走的原因之一,也是秦王。我那裝死的辦法,連公子都不曾一下全信,何況秦王。“可殿下終是將我尋到了。”我說。董貴嬪淡淡笑了笑。“子啟雖非老婦親生,但世間最知曉他脾性的,莫過老婦。”她靠著憑幾,淡淡道,“外人皆道他殺伐果斷,深不可測,但在老婦看來,也不過是被逼到了絕境,不得已而為之。若論其本性,卻常是敏銳而細致。越是顯得不在意,便越是放在心上。”我訝然,不明其意。“成大事者,皆是如此。”我想了想,道,“殿下胸懷城府,乃是好事。”董貴嬪看著我,沒有接話。“雲霓生。”片刻,她問,“你先前已經躲了三年,若有心再躲,全然可繼續隱姓埋名。如今卻為何歸順了子啟?”我知道此人不好哄騙,如實道:“秦王手中有在下真心所愛,在下不得已為之。”“哦?”董貴嬪神色好奇,“你真心所愛為何?”“恕不便告知。”董貴嬪笑了聲,卻道:“如此說來,子啟必是與你約定,成事後便成全你心願。”“正是。”“到了那一日,你便會再度離去麼?”“正是。”董貴嬪頷首,似放下心來。“如此,”她說,“還望你信守今日之言。”我訝然,回味著這話,如墜雲霧。董貴嬪卻不再多說,讓那老宮人扶她回寢殿去,她乏了,打算歇息。“夜裡還要行事,你可到偏殿去歇息,養養精神。”她對我吩咐道。我應下,起身行禮,送她離去。直到在榻上躺下,我仍想著董貴嬪方才的話。她不希望我留在秦王身邊麼?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大約就是這樣。至於因由……我想,定是我太過聰明。聰明的人總是容易立下大功,曆來功勳卓著的元老,總會變成皇帝的煩惱,什麼白起啦,韓信啦……我幻想了一下,既然董貴嬪如此防備著我,那麼如果秦王到時候不放人,倒可以用上一用。想到秦王跪在董貴嬪麵前,痛哭流涕地保證他一定不會把我這禍患留在身邊的模樣,我的心情一時好得難以言喻。董貴嬪說得沒錯,夜裡要乾大事,白天更當養精蓄銳。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在偏殿裡一直睡到了黃昏。太陽漸漸沉入西邊之後,便是我準備動手的時機。董貴嬪對此事似頗不上心,再見麵之後,並沒有與我商議那許多事。她坐在那供奉廬陵王的神龕前,手裡轉著念珠,閉眼低聲誦經,神色安詳。這大約是她長年累月的習慣,一坐就是兩三個時辰,終於打住的時候,已經臨近子時。“你該去了。”她停住誦經,轉頭對我道。我早已將一應物什準備好,離開了宮室,走入殿外的漆黑之中。黃昏之後,各處宮室便落了鎖。我翻牆出去,外麵的宮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照明之物,隻有天上的一彎月亮。這對於我而言足夠了。皇宮四周有高城深池,連兵馬也難攻打,何況尋常的盜賊。故而這宮中雖宮室頗多,實際上並不需要防賊。宮中的內衛大多是為把守宮門而設,巡邏也不過是為了防止什麼地方失火。因此,在這深夜之中,宮道中唯一能撞見的,不是老鼠便是黃鼠狼,我大可大搖大擺地行走。承露宮的方向,一片屋頂在月色下若隱若現。我順著宮道朝那邊走過去,沒多久,已經摸到了宮牆的邊上。我挑了一個好攀爬的地方,將帶著勾爪的繩子拋上去,翻上牆頭。仔細查看,隻見挨著牆的是一道回廊,沒有點燈,也並沒有什麼人影。桓府和沈府,無論多偏僻的地方,夜裡也總會點上蠟燭燈籠,以顯示氣派。相比起來,這個太後宮簡直像是鄉裡的小戶人家。我心想,謝太後當真是命運多舛,東平王果真小氣,連個臉麵也不舍得裝。待得落地,我順著回廊,往前方而去。這承露宮我雖不曾來過,但各處宮室的前堂後寢分布都是一樣的,要找謝太後的寢宮,順著方向就能找到。果然,未過多久,我穿過一道小門,進到了一處大宮院裡。正中的屋子看上去終於有了些宮殿的模樣,屋簷下點著幾隻燈籠,正是承露宮的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