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笈忙上前,將虞衍虛扶一把:“文長何出此言。”他歎一口氣,道,“家中派我來此調解,亦是慮及陳王臉麵,不想……”“伯載。”公子適時打斷:“我以為縣長所言有理,這些賊人來路如何,還須細細查問才是,切莫冤枉了他人。”說著,他的目光朝周圍瞥了瞥,向陸笈示意。陸笈將話打住,沉著臉,將閒雜人等摒退。公子也令柏隆去安排關押犯人和警戒之事,柏隆領命而去。待得門關上,他深吸口氣,忽而走到公子麵前,鄭重一拜。公子露出訝色,忙將他攙起:“伯載何故如此?”“今夜若非元初出手相救,我與文長已成亡魂,元初大恩,不可不謝。”陸笈道。公子道:“我路遇匪徒行凶,本懷除暴安良之心,不巧正救下伯載,想來亦是天意。”陸笈又感慨一番,與公子及眾人分主賓在席上坐下。“方才驚心動魄之下,驀然見元初,心中疑慮甚篤,有失禮之處,元初勿怪為幸。”他親手為公子斟茶,客氣道。公子道:“伯載哪裡話。”“隻是我仍有一事不明。”陸笈道,“當下中原之勢如同水火,想來涼州亦難免受牽連,元初身為涼州都督,卻現身揚州,不知何故?”公子放下手中茶杯,道:“不瞞伯載,我此番來揚州,乃為兩件事。其一,是陪夫人回海鹽處置些瑣事,其二,則是去揚州城一趟,求見陳王。”陸笈目光閃了閃,與虞衍相視一眼。“哦?”陸笈道,“不知元初為何見陳王?”公子不緊不慢:“中原亂局,伯載亦深知,自不待我多言。我與秦王已結為同盟,欲匡扶天下,平定叛逆。然涼州、秦州及遼東皆貧瘠之地,若與中原諸侯交戰,恐錢糧不濟。商議之下,秦王遣我來見陳王,共商結盟,以圖大業。”這話出來,船廬中一時安靜。“如此說來,元初來揚州,是要為秦王做說客?”片刻之後,陸笈道。公子淡淡一笑:“揚州乃天下糧倉,我亦以為當下之勢,與揚州結盟乃是上策。”虞衍在一旁聽著,神色微變。陸笈卻仍和顏悅色:“如此說來,此去揚州城,我等與元初可同路。”“正是。”公子道。“方才之事,元初亦看在了眼裡。”陸笈忽而話頭一轉,“不知依元初看來,我等當如何處置?”公子道:“須看伯載欲緩戰還是速戰。”“哦?”陸笈的神色頗有興趣,“緩戰怎講,速戰又是怎講?”“虞鬆與陳王的關係,我在海鹽亦得知一二。”公子道,“當下既人贓並獲,不若便將人犯帶到揚州交與陳王,陳王為平息事端,無論信與不信,必先懲戒虞鬆,給伯載一個交代。此謂緩戰。”陸笈說:“既然平息了事端,如何還說是戰?”公子道:“其中因由,伯載心中恐怕早已明了。”陸笈沒有答話,看著公子,意味深長:“元初既要與陳王結盟,卻在此間助我,不知若陳王得知,又當如何?”公子唇角彎了彎:“就算陳王得知也無妨,與我等結盟,於他而言,乃是上佳之選。”“此言差矣。”陸笈道,“據我所知,陳王向來不服秦王,遑論以揚州錢糧資助秦王。不瞞元初,自中原亂起,登門而來的使者便絡繹不絕,趙王、濟北王等皆有與揚州聯手之意。如今這些諸侯王早已不同過去,人人手上皆有數萬以上之眾,聯合之下,無論哪邊,兵力皆遠超遼東。陳王就算有意與人結盟,又何必舍近求遠?”公子道:“中原諸侯,皆外強中乾之輩,就算有十萬之眾,亦不過臨時強征而來,兵將羸弱,不堪為戰。就算聯合,亦不過烏合之眾。此為其一。其二,這些諸侯聯手舉事,雖聲勢浩大,實則利欲熏心,各懷心思。便如趙王和濟北王,如今還未整出勝負,麾下已內訌不斷,就算將來一方得勢,也必然難逃東平王下場。”陸笈道:“你說這些,不過是將來之事。據我所知,秦王如今仍蟄伏北境按兵不動,連黃河也不曾越過,元初若要替秦王許諾,未免太遠。”公子道:“秦王按兵不動,乃時機未至。遼東兵馬之強,世所公認,一旦與涼州聯合舉兵,中原無人可擋。”陸笈道:“揚州有大江天險阻隔,中原之事,與揚州何乾?”“恕我直言。”公子看著陸笈,正色道,“所謂大江天險,亦不過一條水道;中原諸侯要想過江,亦不過抬腳之事。無論陳王願不願意,皆免不了與北方之敵大戰一場。揚州可選的,乃是與中原諸侯大戰,還是與平定了中原之後的秦王大戰。”陸笈的麵色終於變了變。“我以為元初喜好清談不屑俗務,不想竟也精於這些算計之事。”他說。公子道:“我既為朝官,社稷有難,自不可坐視。”陸笈道:“秦王當前未發一兵一卒,元初何以篤定,將來得勝的必是秦王?”公子淡淡一笑,拿起茶杯輕抿一口,頗有清談時的高深之態。“天生萬物,道法自然。”他說,“我等存於世間,如水中行舟,順而為之,方為大善。”陸笈愣了愣,未幾,忽而將目光瞥向我。我心底一陣得意,微微低頭,作謹慎之態。“既然如此,”少頃,陸笈又道,“秦王得了天道,想來無揚州相助也無妨,元初又為何要來求結盟。”公子道:“自是為蒼生所想。有揚州錢糧資助,戰事可早日平定,百姓亦可少受兵禍荼毒之苦,無論於中原還是揚州,皆為大善。”陸笈沉吟,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的心意已是已是明了。方才他與公子來往許多回合,哪裡是在說陳王,簡直是在替陸氏討價還價。“我有一事不明。”這時,他旁邊的虞衍突然開口。隻見他看著公子,道:“桓都督之名,在下亦有耳聞。猶記得當年秦王逼宮,都督挺身而出,與秦王作對,天下人無不稱賢。而如今,都督反道而行,輔佐秦王得天下,莫不怕世人詬病?”公子神色不改,反問:“誰說我要助秦王得天下?”虞衍和陸笈都愣了一下。公子正色道:“不瞞諸位,聖上當下正在涼州駐蹕,我來揚州,亦是奉了聖上旨意。”四周一陣沉寂。陸笈和虞衍的神色終於變得無法安定,瞪著公子,不可置信。“可……”陸笈語氣結巴,“聖上不是已被東平王弑於宮城之中?”“那不過是訛傳。”公子道,“東平王確有弑君之意,但我等在他動手之前,將聖上和太後帶了出去。秦王亦知曉此事,與我共保聖上,故而結盟。”我想,公子不愧是在士人互相吹捧的浸淫之中長大,有心要粉飾什麼事,三言兩語,手到擒來。秦王那齷齪行徑在他嘴裡成了忠良之舉,他和秦王結盟也成了大公大義。陸笈和虞衍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既然如此,怎不早將聖上安穩之事昭告天下,也好免去一場紛亂。”陸笈急道。公子反問:“伯載莫非以為,聖上安穩,中原便不會生亂?且莫說東平王趙王等人,便是陳王,若聖上令其往雒陽護駕,他可會領命?”陸笈不語。公子的聲音緩和些,繼續道:“當今亂事,究其根源,非一日之功;要徹底平定,亦非聖上一人可為。因此,我與秦王先將聖上送離京畿,保其無虞,而後聯合天下忠義之士共扶社稷,方為正道。”說罷,他直視陸笈,“陸氏乃揚州望族之首,世受君祿,當知曉其中苦心。”陸笈沉吟,少頃,神色已恢複鎮定。他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道:“今夜橫生事端,想來諸位已是疲憊,不若且去歇息,有事容後再議。”這話出來,虞衍無異議。“如此甚好。”公子微笑。為防夜長夢多,陸笈和虞衍沒有在桃葉渡繼續待下去,當夜即開船往揚州。因慮及虞鬆還在海鹽,虞衍也不再從臨安折返,隨著陸笈往揚州城而去。陸笈以他那邊客艙更為寬敞舒適為由,盛情邀請公子和我過去同乘,公子欣然而往。對於公子,陸笈自是待以上賓之禮,連帶我也得了個漂亮的繡房,就挨在公子的旁邊。不過一路上,眾人各懷心思,氣氛頗是微妙。陸笈時常邀公子到船廬中去,不過沒有再談起陳王或者結盟之事。公子也似無意提起,二人或烹茶清談,或靜坐對弈,仿佛是在乘船遊江。這使得我在一旁作陪之時,十分無聊。有時無意抬眼,我發現虞衍在對麵看著我,目光莫測。我隻得將眼睛轉開,裝沒看見。終於有一回,我出船廬透氣的時候,在一處轉角遇到虞衍,他擋在了我麵前。“夫人果然就是當年雒陽的雲霓生?”他低聲道。我盤算著,公子和我如今既然當著虞衍的麵表明了身份,那麼我先前躲在海鹽的事,以及公子去探望我的事,在陸笈麵前都不會是秘密。同樣的,我從前在雒陽坐下的事,虞衍興許也知道,這下,可以不用再裝什麼了。“陸主簿和桓都督都認了,這還能有假?”我笑了笑。虞衍的目光意味深長:“在下當年聞得夫人之事,深敬夫人之才,嘗為夫人早死痛惜。不想夫人未死,且就在海鹽。”我頷首,毫無愧疚地感歎:“都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