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以為他想睡了,打算鬆開他的手,去再添一張被褥來。才稍稍抽手,公子忽而睜開眼睛。“你又要去何處?”他即刻問。我無奈,道:“自是去給你取被褥來。你不是要與我分開蓋?”“不分。”他說,“你哪裡也不許去,躺下。”他氣力大得很,我隻得躺下。“你還未寬衣。”片刻,我看了看他身上,又好心提醒。“不寬,就這般。”公子說著,將被褥一拉,將我和他都蓋在底下,隨後,他伸手將我抱著。我:“……”“你方才不是睡了麼,怎還不睡?”他見我睜著眼,不滿道。我應一聲,連忙把眼睛閉上。再無人說話。他的呼吸就拂在臉頰上,熱熱的,仍帶著酒氣。我稍稍睜開眼,隻見他的眉眼隱沒在燭光燈影之間,看上去並不安詳,仿佛牽掛著什麼,眉頭仍微微蹙著。心底一陣柔軟。他似有所覺,動了動。我忙又閉上眼睛。片刻,隻覺公子將手臂摟得更緊,臉湊了過來,與我額頭相抵。“霓生。”他忽而低低道。“嗯?”我應了聲。“你會忘了我麼?”我哂然,忙道:“怎麼會?”才睜眼,公子的手將我的眼睛蒙住,命令道:“睡覺。”我隻得繼續閉眼。未幾,一個帶著酒氣的吻落在我的臉頰上,未幾,啄在嘴唇。“你不許忘了我……”隻聽他喃喃道,似仍清醒,又似在說夢話。我苦笑,想說我三年前就想忘了你,可你還不是找來了?但聽到他的呼吸聲正變得平穩,我知道他正在入睡,將話咽了回去。外麵似乎起了風,樓船在水波中有些微的搖晃。我與他相依偎著,感受著他身上的溫暖,心中亦不禁長歎一口氣。遼東那邊拖延不得,明日,我興許就要啟程。下次這般夜晚,不知又要等到何時?想想便教人無限惆悵。夜裡的夢,依舊紛紛擾擾,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量,而榻上隻有我一個人,身上的被褥掖得齊齊整整,公子不見了。我穿好衣裳出門,隻見公子和沈衝正立在船舷邊,不遠處,皇帝、謝太後和豫章王正在說著話。天氣晴好,江麵上的風不大,已經能遠遠望見揚州城。正當我要向公子那邊走去,身後有人將我叫住:“女君。”我回頭,是黃遨。“黃先生。”我行禮,笑了笑,“多日不見,先生彆來無恙。”昨日,他一直作為護衛陪伴在皇帝身邊,我雖與他照麵,但未曾說上話。“在下無恙。”黃遨神色嚴肅,道,“在下聽聞,女君要隨裴煥去遼東?”我知道沈衝和公子不會對黃遨保密,頷首:“正是。”黃遨道:“女君果真相信秦王?”“信與不信,去看過才知曉。”我說,“且秦王知我脾性,實不必以此為借口使詐。”黃遨道:“在下可護送女君去遼東。”我搖頭:“揚州比我更需要先生,先生若想助我,便留在揚州輔佐元初和沈公子,待揚州穩固,我自然也會過得輕鬆。”黃遨看著我,忽而道:“女君將來有何打算?”我訝然,笑笑:“將來是何時?”“便是天下安定之後。”黃遨道,“女君可有了想法?”我頗是詫異,因為隻有三個人問出過這個問題,一個是秦王,一個是皇帝,現在,多了一個黃遨。我和公子對將來的打算,從來沒有主動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沈衝。目前為止,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公子與秦王結盟,我參與這許多亂事,名聲上說的是為了匡扶天下,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名利。公子這般儘心儘力,是為了將來得了天下之後,能在廟堂的最高處分得一席之地;而我,自是跟著他榮華加身,享儘富貴。黃遨與我相處的時日其實不多,竟也看出了些端倪,著實讓我意外。“先生何以有此問?”我不答反問。黃遨道:“不過覺得疑惑罷了。女君若是要闖一番事業,做得為免太少;若是隻想圖些富貴,做得又未免太多。”“哦?”我說,“怎講?”“女君得璿璣先生真傳,可謀天下。就算女君不願親自出麵,輔佐桓都督圖王霸之業,得了揚州之後,隻怕秦王也難以爭鋒。”黃遨道,“可女君一心隻扶秦王,甘為臣子,實世所罕見。”我覺得有意思:“這世間不罕見的做法,又該如何?”黃遨道:“自是不去遼東。若秦王染病是假,那麼女君去遼東無異以身試險。若秦王染病是真,那麼可任他病死。秦王死後,諸侯定然再無顧忌,雖揚州會有一時之危,但諸侯之間也勢必互相傾軋,女君施以合縱連橫之術,假以時日,可成大事。可女君執意要去遼東,可見女君無意與秦王爭鋒,乃一心想讓秦王來得天下。”我笑了笑:“我便隻有做臣子的誌氣。”“天下平定之後呢?”黃遨問,“女君也隻想做個臣子的內室?”我說:“元初去何處我便去何處。”黃遨目光深深,片刻,笑了笑。“在下說過,餘生皆追隨女君。”他說,“女君去何處,在下亦往何處。”我忙道:“我可不曾答應。”“無妨。”黃遨道,“在下自會踐諾。”這話他說過不止一遍,我知道多說無益,行了禮,自顧溜開。昨日,皇帝親自出麵招安,照皇帝旨意,豫章國和潯陽營的兵馬就地解散回營。而豫章王和潯陽營都督許緯領著一眾將官,跟隨皇帝去揚州。今日,他已經不是那野心勃勃的模樣,重新變回了當年雒陽那位謙和有禮的豫章王,正陪著皇帝和太後觀賞江景,談笑風生。公子和沈衝見我過來,停住了言語。許是昨夜宿醉的緣故,公子的麵色有些發白,不過眼睛依舊明亮有神。“霓生,”沈衝微笑,“我二人正說著你,你便來了。”“說我什麼?”我問。“自是你去遼東之事。”沈衝道,“元初一大早就在給你安排侍從行程,連早膳也不曾用。”我訝然,看向公子。他不耐煩地瞥了沈衝一眼,似有些不自在,片刻,朝船頭抬抬下巴:“聖上應付豫章王要不耐煩了,你不去看看?”沈衝道:“無妨,這般場麵日後多得是,讓聖上曆練曆練也好。”我也看向那邊,道:“豫章王倒是想得開。”公子道:“他有甚可想不開,既拿不下揚州,自當講和為上。且他歸附聖上,便可打著聖上的旗號攻伐諸侯,且看便是,過不久,他定會向長沙國下手。”沈衝頷首,卻道:“說來奇怪。昨日天子突然駕臨,我本以為他會先質疑我等冒充,或先行撤走日後再探虛實,不想他竟當場來覲見,與天子相認。”說著,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霓生,你昨日勸他時,說了什麼?”我訕訕笑了笑,道:“不過將天子在涼州之事告知了他,勸他儘忠。”此外,還有一顆誑他是毒藥的小丸。“真的?”沈衝的神色不太相信。“當然是真的。”我忙道,“不信你去問他。”我知道豫章王好麵子,就算沈衝真的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我做事有始有終,昨夜,豫章王的威脅解除,那麼我也就不打算再恐嚇他了。在回房之前,我有模有樣地讓人給他送去了一劑安神湯藥,交代他務必子時前服下,否則後果難料。豫章王明顯是吃了,看他今日這滿麵紅光的模樣,昨夜大約睡得不錯。沈衝微微抬眉,我不欲多說,岔開話:“寧壽縣主當下在何處?”“在揚州城中。”公子答道,“前日夜裡,陳王的賓客大多已經入城,我和陸融收到你的報信,決意即刻動手。陸融派兵將城門封鎖,兵分三路,一路入陳王府肅清守衛,緝拿陳王;一路清除其黨羽私兵;一路圍住陸班和寧壽縣主府邸,寧壽縣主現在仍軟禁在陳王彆院之中。”我問:“陸氏的那些死士呢?”“他們本打算裝成去陳王府助興的俳優,拿住了陸班之後,他們便出降了。”我點頭。這時,一個內侍匆匆走過來,低聲對沈衝道:“都督,太後請都督過去。”沈衝無奈地看了看我和公子,應了聲,朝那邊走去。原地隻剩下我們二人。我瞥了瞥他,發現他也瞥著我。“你還未用早膳?”我問。“嗯。”“餓麼?我陪你去。”“不餓。”兩人之間又是一陣安靜。“我與裴煥商議過了。”未幾,公子忽而開口,“既然要去,便早去早回,可今日啟程。虞衍還在揚州,他前兩日與我提過,他的商船曾從揚州去過遼東,當下海況尚可,行船不難。你和裴煥走海路,可省數倍時日。”我訝然,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儘心地謀劃起這事。“不過你我須說好。”不等我說話,他繼續道,“我讓虞氏的船在遼東港口等你,那邊的事一旦了結,或生了變故,你馬上回來,不得拖延。”我想到他昨晚入睡前說的話,心頭動了動,笑道:“自當如此。”“不許食言。”“絕不食言!”公子“哼”一聲,轉開頭,繼續擺出一臉正經的神色,望向船頭。我望著他,想到他鞍前馬後地為我操持,心頭就一陣柔軟。我挪了挪,靠近他身邊,暗暗伸手到他袖子底下,攥他的手。那手即刻回握住,將我的手包在掌心。我望了望天空,隻覺陽光灼灼,溫暖而明朗。就算距離千裡,也沒有人能分開我們。包括那個了不得的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