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暖風習習,拂過院裡的翠竹,窸窣作響。遲杳杳再度醒來時,入眼便是一頂淡紫色的紗帳,紗帳上以彩線繡著五彩紛飛的蝶,與她在遲家房裡的那頂一模一樣,遲杳杳麵色一陣怔愣。空氣中有淡淡的熏香嫋嫋漂浮著,味道卻陌生的厲害,遲杳杳呼吸驀的一窒,有大片大片的殷紅色迅速湧了上來,生生擠走了她眼底的迷茫之色。遲杳杳似猛地回過神來一般,一個鯉魚打挺自床上坐了起來,卻意外牽動了胳膊上的傷口,眉頭微皺間,她這才注意到自己雖然照舊穿著喜服,但胳膊上卻多了一道白紗,紗上透著一股清淡的藥香味。“醒了。”有慵懶的男聲驀的響起,遲杳杳猛地轉頭,這才發現不遠處的軟榻上,逆光側臥著一個綠衣男子。那男子頭束白玉簪,蹺著二郎腿,腿上放著一個黑底紅麵的話本子,話本子外側畫著一個衣衫半褪的紅衣美人,美人旁側以金粉寫著《風華錄》三個大字。《風華錄》據傳是花樓名妓朝霧所做,書中所載的乃是朝霧與恩客之間的閨房趣事。遲杳杳雖然常年征戰在外,但從軍中將士口中也曾聽聞過此書。此時那男子低眉垂目,捧著《風華錄》看的頗為入神,即便在跟遲杳杳說話,目光卻分毫未從那書上挪開。若是一般女子遇到此番境況,定然會羞憤有加,但遲杳杳常年以男子自居,與軍中一幫糙老爺們廝混慣了,此番竟絲毫未曾覺得那男子當著她的麵看《風華錄》有何不妥。昏睡前的記憶再度來襲,遲杳杳瞳孔驀的一縮,一把掀開錦被赤腳自床上走了下來:“救命之恩,來日再報。”話罷,一把扯下腰間刻著遲字的白玉玦放在男子身側的案幾上,朝外走去。“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誰麼?”那男子漫不經心抬首看著遲杳杳的背影。遲杳杳腳下一頓:“不知道,但是我會去找。”“等你找到的時候,說不定那人都老死了。”男子纖長的手指翻動著書頁,唇畔勾起一抹笑,“留在這裡幫我做四樁生意,每做成一樁,我便告訴一條滅你滿門凶手的線索。”“我為什麼要相信你?”遲杳杳側過頭,一臉不確定看著那男子。那男子將膝頭的《風華錄》合起來,衝著遲杳杳招招手:“過來我告訴你。”遲杳杳整個人似不受控製一般,慢慢朝他走過去,在他身側站定。那男子烏眉入鬢,瀲灩紅唇微掀:“這世上隻有我不想知道的,而沒有我不知道的。”“天佑三年春分,堯州首富遲家,夫人誕下一女,取名為杳。天佑四年春分,其女周歲宴上,抓周取了烏眉劍。同日夜裡,遲夫人花氏死於沉珂。遲老爺悲悸不已,聽從遊方道士之言,將其女之名改為杳杳。天佑十一年,遲老爺舉家南遷至布衣巷與布衣士子比鄰而居……”“你所說的稍加打聽便可知曉。”遲杳杳漆黑的瞳仁定定看著何遇。“周歲宴上,眾人隻知遲家小姐抓的是一柄烏眉劍,卻無人知曉那其實是一把雙刃刀。遲老爺舉家南遷至布衣巷,確實是效仿孟母三遷,隻不過他三遷的目的並非是為幼女尋一個好夫子,而是為了方便自身考取功名利祿。”“你是誰?”遲杳杳的聲音裡驀的多了幾分急不可耐的惶恐。“食夢館館主,何遇。”何遇高深莫測笑笑,白皙的手掌朝遲杳杳攤開,上置了一顆烏黑的藥丸,“你幫我做四樁生意,我告訴你滅你滿門凶手的線索,這樁生意,你穩賺不賠。”“為什麼是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遲杳杳的目光自何遇的臉上移到他掌心的藥丸上,頓了頓,一把抓過藥丸塞入嘴裡:“成交。”“噯……”何遇眸光一顫,正欲言語,遲杳杳的身子卻先一步軟軟跌了下去,他無奈扶了扶額角,“傻姑娘,這麼心急做什麼?”回答他的則是遲杳杳悠長的呼吸聲,何遇眼裡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盯著遲杳杳的側臉怔愣瞧了半響,這才將目光手回來,拾起被撞落在地上的《風華錄》重新放在膝頭,眸色認真翻看著。窗外的日光一寸寸斜移,自雕花窗欞偷偷探了進來,落在何遇墨綠的衣袍上,星星點點的光暈中,皆是說不出來溫潤和煦。“你名喚遲早早,是我食夢館的探夢人,不記得過往,是因跌入夏之祭池塘裡摔壞了腦袋。”修長的白皙的指尖將《風華錄》最後一頁翻完之後,何遇這才抬起頭,眸色平淡對上梨木案幾後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還有什麼想問的?”遲早早歪著腦袋,目光自何遇身上旋了一圈,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平靜於何遇對視著:“我可以相信你麼?”何遇眸子裡倏忽閃過一絲詫然,輕輕頜首。遲早早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盯著何遇轉了一圈,何遇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正欲言語,遲早早已先一步乖巧搖了搖頭腦袋:“唔,那我沒什麼想問的。”原本何遇以為清醒之後忘了過去的遲杳杳會問很多問題,卻未曾想她竟然隻問了這一個,倒頗讓他有些吃驚。自那日之後,遲杳杳似乎也接受了她名喚遲早早,是食夢館裡探夢人的身份。何遇也逐漸放下心來,帶著她在食夢館的幾個院落裡轉了一圈,囑咐了她一些食夢館的禁忌之外,便以要研究新的香料為由,將遲早早攆出了自己的院子,放任她一個人在偌大的食夢館自生自滅。在何遇惜字如金的言語中,遲早早對食夢館也知曉了個大概。食夢館,以夢為生,可助人延長美夢,亦可幫人消除噩夢。酬金是客人的兩滴血,外加一段夢境。消除噩夢需付一段美夢,延長美夢需付一段噩夢。酬金的選取視客人所求夢境的難易程度,由探夢人索取。初始幾天,沒了何遇的管束,遲早早整個人在食夢館裡四處亂竄,折花摘果,捕蝶喂魚,過得好不快活。可又過了幾天後,她把能折騰的挨個兒折騰個遍之後,頓時覺得有些興致索然。這偌大的食夢館內,除了她同何遇之外,她愣是沒找到第三個活物。開始幾日,遲早早想說話了,便去何遇煉香的院子裡,坐在石凳上,絮絮叨叨同何遇報備她這一日乾了什麼。可說了幾日,也不見何遇回應,她也不好腆著臉再去,索性自個兒蹲在院子裡的花樹下,搜腸刮肚將自己那所剩無幾的墨汁攪和一番,變著法兒的“問候”何遇。問候了整整一天之後,夜裡口乾舌燥的遲早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驀的嗅到隔壁院裡飄來的寡淡熏香時,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株在夜露裡怯生生垂著頭的玉蘭花時,烏黑的眸子滴溜一轉,心頭登時便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