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的有濃霧湧了起來,從遲杳杳他們離開的方向一點一點向前蔓延,掛滿黃澄澄柿子的歪脖子柿子樹,姑蘇城上的青石匾額,十步開外的聞人慕同鳧雁,一點一點皆被濃霧吞噬了個乾淨。此番聞人慕求的是延長一樁美夢,那收取的酬金自然便該是他的噩夢了。遲早早攥了攥手中的朱紅雕花香爐,雖說在眉蕪的夢境裡也曾經曆過美夢與噩夢轉換的過程,但總歸心裡還是有些不安,下意識伸手去拽何遇的袖角,不期然卻碰到了一個溫熱的大掌,遲早早驚了一跳,下意識欲將手抽回來,卻被那大掌先一步攥緊。“很快就會過去的。”“嗯。”遲早早囫圇點頭,莫名有暖意順著掌心傳了過來。遲早早側著腦袋去看何遇,濃霧裡隻能看到一個影綽的輪廊。“你為什麼會開食夢館啊?”何遇身上若有似無的熏香味傳來,遲早早怕自己再這麼傻站下去,在熏香的催化下自己胸膛裡那顆正鬨騰厲害的兔子,會掙脫皮肉跳出來。“什麼為什麼?”“你熏香做的那麼好,總覺得你當製香師,會比開食夢館會更好。”食夢館是以夢為生,但作為館主的何遇除開客人上門之外,其餘時間皆在研究香料,熏香、香丸、香粉等,且他做出來的東西都皆是上上品。“誰說開食夢館就不能做製香師了?”“不是說不能,隻是……”遲早早鼻翼輕嗅,驀的想起,眉蕪同聞人慕二人上門做生意,何遇為他們燃的熏香味道也是不同的,“老板,難不成……”“客人的身份、過往、所求,便是引路香的引子。”何遇聲色清淺接過遲早早的話。遲早早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怔愣片刻,又傻傻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會開食夢館?”“為了圓我師父的遺願。”何遇話剛說到一半,猛地有勁風襲來,周遭的濃霧被吹的四散開來,周遭的景致雖看的不大真切,但已有女子的輕笑聲夾雜著纏綿悱惻的樂聲傳了過來。空氣中有濃鬱的熏香撲了過來,嗆的何遇重重打了兩個噴嚏。遲早早見他這般,忙不迭在袖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方乾淨的帕子遞了過去:“你師傅的遺願是什麼?”何遇用帕子捂住口鼻的手微微一頓,目光自四周旋了一圈兒:“到了。”濃霧散開,他們身側的景致一點一點鮮明起來。一溜兒冗長的花燈順著大堂的雕花簷上橫了過去,底下四方台上吹拉彈唱正熱鬨的緊,台下擺八張棗木紅漆圓桌,桌上三三兩兩坐著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身邊或抱或摟皆有一兩個燕肥環瘦的美人。“花樓?”遲早早一雙眼睛先是瞪的極大,隨即臉上湧出莫名的喜色來,“喏,我跟你說,花樓裡的這些花娘就跟做官一樣,也是講究等級之分的。等級最高的稱為書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賣藝不賣身。其次的被稱為長三,長三賣藝也賣身,但接待的都是權貴富商中的拔尖者。次之則是幺二,幺二……”“遲早早,我們來不是逛青樓的。”一如既往淡然的語氣中摻了幾分怒意,但沉浸在“百花”裡的某人顯然沒注意到。“我知道,這不是順帶給你講講花樓的規矩麼?”說話間,遲早早指了指第三桌的客人,“你看那個客人穿的富貴,但他懷裡的那兩個花娘一看就是幺二……”遲早早話說到一半,驀的頓了下來。她眉飛色舞給何遇指著的那桌客人,此時正在玩“嫁女酒”的遊戲。嫁女酒,將女兒紅灑在花娘胸前,由恩客將其飲儘。眼看著那個冬瓜恩客猥瑣笑著朝那女恩客的酥胸前湊去。轉身踮腳捂眼睛,在啪的一聲中一氣嗬成:“嗬嗬,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遲早早。”何遇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遲早早摁瞎了。“在在在。”遲早早強硬將何遇的身子掰著麵向自己,鬆手時小拇指無意滑過何遇耳尖時指尖莫名燙的厲害。“何遇,你不會真沒逛過花樓罷?”遲早早詫然看著何遇紅透的耳尖,抿著唇角憋笑問。何遇瓷白的臉上難得湧上慍怒之意,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咬牙切齒看著遲早早:“你知道的挺多的?”“哈哈哈哈,你現在這個反應,活脫脫就像是被人調戲的小倌。”遲早早捂著唇角,遏製不住笑完了腰。何遇一雙瓷白的臉上紅暈泛起的厲害,可一雙黑沉沉的眸子裡卻盈滿了霜雪之色:“遲早早,你給我再說一遍。”“遲杳杳,你再給我說一遍。”咬牙切齒的男聲,讓笑的幾欲抽搐的遲早早臉色一僵,腦海裡走馬觀花閃過一個場景。衣香鬢影,脂香粉濃,兩個人影並排而立。“哈哈哈,你現在這個反應,活脫脫就像是被人調戲的小倌。”“遲杳杳,你給我再說一遍。”下一個瞬間,其中一人舉起折扇朝她敲來,遲早早下意識抱住腦袋,意料之中的疼意並未襲來,手背上驀的傳來一陣溫熱,抬首便撞進何遇一雙幽深的瞳孔裡:“你怎麼了?”“沒……沒事兒。”遲早早抿了抿發白的唇角,下意識抬首朝二樓看去,不期然撞到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裡,那眸子的主人,一身緋衣,手握一把青玉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同身側一蛾眉宛轉楊柳細腰的女子說著話。遲早早怔怔看見二樓倚在欄杆上的聞人慕,鴉眉入鬢裡一顆嫣色紅痣,他眼簾下垂,唇畔含笑,周遭人聲鼎沸,有喝酒劃拳的聲音,有吹拉彈唱的喜樂聲,有客人叫好的聲音。遲早早卻聽見他低聲歎息:“早早。”“聞人慕……”遲早早怔怔叫出聲,下意識欲朝樓下跑去,卻猛地被人攥住手腕,何遇眉頭微皺,“你乾什麼去?”“聞人慕在叫我。”“你聽錯了,他喊的是遲杳杳。”何遇自然也注意到了二樓的聞人慕,拇指在遲早早腕間摩擦一下,輕輕放開,“早早,你忘了,在客人夢境回溯的過往裡,如果沒有我的血,客人是無法看懂我們的。”遲早早眼裡閃過一絲迷茫,隨即又扭頭朝二樓看去,聞人慕正一臉壞笑將手朝那女子袖底探去,那女子眼波流轉間一派嫵媚之色,將手中的團扇隨手一揚,便反手拽住聞人慕的腰帶將他朝房內帶去。何遇又輕輕咳嗽兩聲,遲早早回過神來,攥了攥手中的香爐,一把拽住何遇的手步履匆促朝外麵走去。他們身後從二樓落下的團扇在半空中驀的起了火,團扇上灼灼盛綻的紅桃花一寸寸被舔舐了個乾淨。“遲姐姐……”一樓的花樹下,一個黑影低低歎息一聲,裹了裹身上的鬥篷,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