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平旦,四周一片漆黑,族長披衣服出門,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在熟睡。他經過自家的田地,苗子蔫巴巴的,地麵乾得很。他搖了搖頭,想著天亮又要灌水了,明明前日才灌過。這幾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不止吃的,隻要是植物長得都不怎麼好。乾啊,乾得厲害。隻有靠往來的商隊,換些子東西,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要變天了。他們都知道這個。族長緊了緊肩上的布袍,朝遠處一座塔走去。那裡算是他們這個小國的核心了,可以說是國嗎,不過是被幾大國夾在中間的一小撮人而已,又有幾個能記得呢。疆土都是連著的,將人們分隔開的是人自己搭的籬笆。但掙來搶去,人終有一死不是,什麼也帶不走。不過要是人沒有那一死,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他想著,推開塔門,在裡麵好好地闔上,轉身一路爬到了頂。上去以後才能看到燃燒著的丹爐,之所以從外麵看不到,是因為塔窗都被鐵板糊了。一個滿臉胡子,頭發花白卷曲、長長地披散著的男人盤腿坐在丹爐旁閉著眼,聽到他進來也絲毫未動。儘管這樣,族長還是行了一個大禮。“敢問,如何了?”“日出之時見分曉。”族長聽罷不敢再多言,便在牆根也盤腿坐下,等著這最後幾個時辰。爐內劈裡啪啦響著,間或有火星竄出,塔內全封閉,燥熱得很,他卻連擦汗都不敢。麵前的人不動,他便也不敢動,仿佛是怕一動就驚擾了什麼。麵前的男人是覡,法力通天,專門消災解難的。本是外人,十幾年前經過這裡,這裡正鬨一種疫,人心惶惶,他便給了點藥灑進井水裡,立竿見影。從那起,他才是這裡的大人,族長什麼的,不過是個代號。如今,生死存亡再一次落在了覡的身上。然而這一次,關乎的是千歲萬代。“想好了嗎?”覡突然開口,驚得他一哆嗦,怔了怔才明白指的是什麼。他終於抬手抹了把汗,因為流進眼睛裡了,澀得疼:“當然是從我家來,就從……就從……”還是噎住了,“就從小二來吧。”“你家小二太小了,怕經不住,還是大的吧。”族長掐著自己的脖子,不想讓覡看出他喉結顫抖,啞聲說:“成。”他有倆女兒,大的十歲了,小的四歲,心裡雖是想要個男娃,但他還是很疼這倆女兒的。尤其大女兒,畢竟陪了他十年。可沒辦法,他是族長。這時候,族長就不是代號了。族長不站出來,能指望誰呢。畢竟這聚集了罕見的至毒之物,煉了大半年的永生丹,得有個第一人來試。想到這兒,族長站起來往外走,他得回家,最後了,再去見見老大。他知道,到了日出之時大家嘴裡還會說著,這是天大的好事,備不住他家老大就是第一個不死之身了。可那是備不住,在結果出來前,他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喝下毒藥。這對於一個父親來說,簡直是要命。回家推開門,意外見到妻子已經起來了,他一進門,二人眼光一交錯,妻子眼淚就下來了,嘴裡嘟嘟囔囔罵了一堆,邊罵邊哭。“彆哭了,一會兒把娃哭醒了,讓她們再睡會兒。”這樣說著,他背過身舀了口涼水,砸得牙疼,喝起來是鹹的。老大是非常懂事的女娃,乾活兒不輸男娃,從不給家裡添麻煩,從父親手裡接過黑漆漆還帶著溫度的碩大藥丸,絲毫沒懷疑,就嚼碎咽了下去,一句苦都沒鬨。她不懂眾人為何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她盯著她,她隻懂阿爸不可能害她。所以當她感覺到身體內部如同烙鐵灼燒一樣疼痛難忍,隻能瞪大眼睛盯著阿爹阿媽,盯著覡,盯著所有人,她向他們伸出手求救,沒有一個人敢向前一步。最後她終於倒了下去,抽搐著,仍舊瞪著眼睛,咽了氣。她全身都腫脹起來,密密麻麻地出血點,她的內臟都融化了,全都是血。族長和妻子都回不過神來,傻愣愣站在那裡,沒有眼淚,眼眶空洞洞的。覡下了命令:“把她抬到塔裡來,我要剖開看看。”聲音裡沒有一絲情感。當天夜裡,妻子在屋後的樹上吊死了,族長沒告訴任何人,趕緊挖坑埋了,他怕晚了連屍體都會被拿去用。這已經不是人間了,在這樣血淋淋的地獄裡,長生又有何用呢?大約三年前,覡預言這裡會有場大災難,大到所有人都會被埋於地下。這人世任何東西都不是永久的,不用他說,大家其實都懂。但他緊接著說出一句驚天之語,他說他知道長生之術。從那起,他便命人去找東西,一日日在塔裡煉丹。但在成功前會有多少次失敗,他從未細說過。一晃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族長的二女兒長大了,他也老了。覡更老,好似什麼時候死都有可能,可他還在煉丹,也不知道執著些什麼。周圍不少國已經開始遷徙了,他們也在商量。可遷去哪兒呢,他們這裡被叫做西域,和漢土格格不入,那裡的人會接受他們嗎?就在這時,覡卻突然命人開始修新的城池。族長不同意,他不願這時候再勞命傷財,這是他第一次,對覡提出異議。但他最終受到了所有族人的圍攻。心力交瘁的他,在丹爐裡掏出兩枚丹藥,塞進了自己和二女兒的嘴裡。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在受罪。但他們沒死,準確地說,是在死了三個多時辰後,突然醒了過來,生命體征正常。他們被奉為了神,頂禮膜拜。族長卻心生淒涼,抱著不知所措的女兒簌簌落淚。他們不是神,他們隻是神誕下的惡果,是命運的戲弄。真正的天災來臨之前,先是人一手造成的災難,拋棄,殺戮,隻有少數人活了下來。他們全部躲到那座新的城池中,被深深埋在了地下。死人才活在地下,他們活著,也不過是活死人罷了。在那之後,過去了多久,沒人知曉了。沒有日頭,誰知道時間呢。後來的某天,覡不見了,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他們根本無法出去,吃了長生藥的副作用是不能見太陽,不能沾水,明明他們全族的水性都是天生的。所以他們覺得覡是不可能出去的,可是可能不可能的,他們就是活沒見人死沒見屍。日子還是一樣地過,最早吃下長生藥的族長和女兒也最早開始出現了不良反應,數次假死之後,身體愈發僵硬。而這個時候,覡已經不在了,留下的隻有當時煉丹的記錄。此時此刻,他們的命運終於在自己手上。和原本族裡的藥師一起研究,漸漸發覺在這種長生丹裡似乎少了些什麼,它不完善,隻是他們不敢想,這種不完善是有心還是無意。於是他們自己開始完善配方,企圖能回到陽光下,企圖能繁衍生息。於是他們用女人做試驗,他們自己的,外麵擄來的,族長並未意識到他在做著覡之前做的事,並且毫無憐憫。被害的人終究走上了害人的路,隻憑一個“自救”的理由便可以不管不顧。他捧著那個被強行脫離母體,打敗了死神的女嬰,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他親自將女嬰送了出去,親眼看到女嬰在刺眼的陽光下非常有活力地啼哭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園,變成了漫漫黃沙,他仰天長笑著,任由陽光將自己曬成了一棵沙漠中的枯木。陽光下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