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魔法師 毛姆 5102 字 1個月前

波荷埃醫生讓亞瑟星期天帶著瑪格麗特和博伊德小姐去他那兒。他住在聖路易島的公寓裡,於是這對戀人打算順便先去一趟盧浮宮。他們邀請祖西一起去,不過祖西喜歡一個人逛美術館,獨自沉思。周日的畫館總是擠得夠嗆,為了避開人群,他們去了古代雕塑陳列室。那裡的遊客相對畫館要少很多,長長的走廊充滿著陳列藝術品之地特有的寧靜。瑪格麗特的內心湧動著一份真實的感動,儘管她無法像那個喜歡剖析她的心情的祖西那樣分析出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但這份感動不可名狀般讓她感到愉快。她的心離開了那肮臟的地麵,她感到一種自由,快樂得無法言喻。從前的亞瑟從來都不會關心藝術,直到瑪格麗特的熱情感染了他,他這才明白,生活還有一個他從未意識到的另一麵。對於亞瑟這樣務實的本性來說,美並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然而他熱烈地愛著瑪格麗特,因此也努力欣賞著那些喚起她如此強烈喜悅的作品。他走在她旁邊,溫順地,當然也充滿尊重地傾聽著她內心情感的迸發。他非常欽佩希臘解剖學的準確性。有一座運動員的雕塑,那肌肉的線條就像是外科教科書上的例圖一樣精準,讓亞瑟不由得駐足觀賞。當瑪格麗特談論著希臘人那神一樣的鎮靜以及處世時的漫不經心時,亞瑟覺得這些事情非常有趣,然而若是換作一個男人說同樣的話,他一定覺得不耐煩。這時他們看到了一件迷人的作品,名字叫做加貝伊的戴安娜(原文為法語,La Diane de Gabies,希臘神話中的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對應羅馬神話中的戴安娜。這座雕塑是希臘化時代的三大希臘雕塑家之一,普拉克西特列斯的作品。)。亞瑟像是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堅持要到這座雕塑麵前細細端詳。瑪格麗特笑著抗議,但心中卻並非不高興,因為她知道,亞瑟之所以對這座雕塑如此執著,並非是因為這尊雕塑本身的美。隻是他在其中找到了她的影子而已。它站立在這寬敞的美術館中,與它共處一室的還有帶著嘲弄神情的農牧神——他身上那種非人的存在傳遞的是一種大地的神聖感——和盲人荷馬。這尊女神的雕塑絲毫沒有那愛上恩底彌翁的女獵人身上的傲慢,身上也並未流露出主宰宇宙的女神的冷酷威嚴,更像是一位少女,泰然自若地束緊自己的長袍。她的身上不見任何神聖之處,有的隻是不可思議的純真。那向她獻祭的古希臘人一定會誤以為自己所跪拜的,隻是一位年輕、貞潔又美好的塵世少女,而非一位女神。在亞瑟眼中,瑪格麗特擁有這座雕塑全部的美,甚至連那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沉著,以及身上那無法言說的純淨氣味也是一模一樣。瑪格麗特的五官和那精雕細琢的希臘女子一樣清晰而完美;她的耳朵就像工藝品一樣小巧;她的膚色是那麼柔和,不禁讓人朦朦朧朧地想起所有柔美之物——那夕陽的光輝,夜晚的黑暗,玫瑰的花蕊以及流水的深邃。那女神將手搭在了右肩上,而瑪格麗特的手也同樣纖小、精致、白皙。“彆傻了。”瑪格麗特對沉默地看著雕塑的亞瑟說。他緩緩地將視線移到了瑪格麗特身上。她看到他的雙眼蒙著一層淚水。“你怎麼了?”“我真希望你不是那麼美。”他扭捏地說道,就好像幾乎無法將這蠢話說出口一樣,“我很害怕我們的幸福生活會遇到阻撓,我真是不敢期待自己竟能修來如此福氣!”她能想象得到,對於這個務實的男人來說,說出這些話是多麼不易。他對她的愛讓他變得不像自己,雖然無法抗拒,但他卻不喜歡愛情對自己產生的這種影響。她找不到合適的話說,隻是握住了他的手。“到目前為止,我的人生很都順利,”他說著,就像是自言自語,“每當我想要什麼時,都能夠想方設法得到,我看不出現在會有什麼不順意。”他安慰著自己那顆不安的心和那隱隱感到周圍環境險惡的直覺,然後突然他振作了下精神,挺直了腰板。“這樣胡思亂想真是傻透了!”他喃喃地說道。瑪格麗特笑了起來,然後他們一同走出了美術館,走向了碼頭。他們得過了橋,順河而行才能到達波荷埃醫生的家。此時,祖西正沿著聖米歇爾大道向那個全巴黎最讓她著迷的地方漫步而去。她一邊走著,一邊戒備著星期天那擁擠的人潮。英國人總喜歡在那些俗氣的大道上尋找法國的魅力,可在祖西心中,聖路易島才是法國精神的綜合體現。這座塞納河上的小島有一種袖珍的美。狹窄的街道上擺滿了小巧精致的吃食,頗有城鎮街道的意味。這些街道十分古雅寧靜,總能勾起人的想象力。街名古色古香,讓人不禁想起那早已在殺戮與胭脂水粉中消逝的君王時代。道路兩旁的懸鈴樹則比他處更顯肅穆,仿佛知道自己站立在一片仍停留在過去的土地上。前方是渾濁的塞納河,下方則是巴黎聖母院的雙塔。祖西幾乎抑製不住親吻碼頭上堅硬的鋪路石的衝動。然而當她注意到眼前那令她歡喜的風景時,那張溫厚又平淡的臉上頓時洋溢出了光彩。她想起了曆史上和中提到的各式人物和各種故事,心中不禁感到一陣輕微的苦痛。帶著這種心情,她轉身向波荷埃醫生家走去。通向醫生家的道路也充滿著舊時風情,與祖西腦海中的想象十分相稱,這讓她感到很高興。祖西走上了幾階雖然黑洞洞但還算寬敞的寬樓梯,在門房的指引下拉響了麵前門廊處清脆的門鈴。波荷埃醫生親自開了門。“亞瑟和瑪格麗特小姐已經到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引進了屋子。他們穿過了一間呆板的法式餐廳,裡麵有很多木製品,並懸著沉重的猩紅色壁掛,然後便來到了書房。書房其實很寬敞,但沿牆立著的書架和堆滿了書的大寫字台卻讓整個房間看上去窄小很多。房間裡到處都是書,有的躺在地板上,有的堆在椅子上,幾乎沒有能讓人走動的地方。祖西高興地叫喊起來。“你現在彆和我說話,我要把這些書都看一遍。”“這真讓我欣慰。”波荷埃醫生說,“不過隻怕你會失望,雖然我這兒有各種類型的書,但恐怕沒什麼是英國年輕小姐愛看的。”他在寫字台上摸索了一會兒,找出了一包香煙,然後莊重地給每位客人遞了一根。祖西沉浸在那些舊書散發出的黴臭味中,並將它們大體掃視了一遍:這些書密密麻麻又雜亂無章地立在書架上,其中大多是平裝書,有些很整潔,但更多的書都被翻爛了,書脊破了,邊緣也臟兮兮的。還有很多用小牛皮和豬皮裝訂的古書,都是從半個歐洲的書店中淘回來的珍品。此外還有一些像普魯士步兵一樣整齊的巨大對開本,以及威尼斯的貴婦們喜愛的埃爾塞維爾(埃爾塞維爾(Elzevir),17世紀至18世紀早期古籍印刷出版家。)印的小書。就像亞瑟在手術台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樣,波荷埃醫生與書在一起時也與平常大為不同,雖然他身上仍然保持著那份迷人的和藹可親,但和以往那個冷靜的醫生相比,他的言行舉止之間明顯地多了一份有趣的唐突無禮。“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和他們說到這本古老的《古蘭經》,是我在亞曆山大時一位很有學問的人送的。我給他做了白內障手術。”他遞給了她一本書寫得十分精美的阿拉伯書,裡麵的大寫字母和標題都鍍上了一層金,“要知道,對於一個不信神的人來說,是幾乎不可能獲得聖書的,而且這是一份尤其珍貴的副本,因為它的撰寫者蓋貝伊是馬木留克王朝中最偉大的一位蘇丹。”醫生捧著那精致的書頁,就像愛玫瑰的人料理玫瑰葉一般小心翼翼。“你有關於神秘學的著作嗎?”祖西問道。波荷埃醫生微微一笑。“我敢說,沒有哪個私人圖書館能在這個領域超過我。不過我可不敢在亞瑟麵前拿給你看。雖然他出於禮貌不會譴責我愚蠢,但他那嘲諷的微笑早就背叛了他。”醫生含糊地揮了揮手,祖西便朝著那個方向的書架走去,極度興奮地一一掃視著那堆神秘之書,就好像踏入了一個未知的神秘國度一般。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愛冒險的公主,騎著小馬穿進了一片神秘的森林。這片森林裡滿是巨大的光禿禿的樹,靜謐得十分詭譎,一路走來總會遇到各種蒼白離奇的鬼影。“我曾經想為菲利普斯·奧裡歐勒斯·德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馮·霍恩海姆(傳說中的煉金術師,亦稱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製造出了人造人霍爾蒙克斯,並擁有賢者之石。)那奇妙又浮誇的一生寫一本書,”波荷埃醫生說,“所以我收集了他的很多書。”他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十二開的小薄本。這是一本十七世紀的出版物,裡麵鑲著奇怪的鐵盤,鐵盤上刻著各種猶太神秘哲學符號。書頁上斑斑點點都是鐵鏽,散發出一股特彆的黴味。“這本《霍諾留魔典》(中世紀羅馬教皇霍諾留三世所著的一本魔法書。)是最為有意思的一本魔法書,是所有研究黑暗科學的術士最主要的教科書。”然後他的手指掠過了托克馬達(西班牙多米尼克教派修道士。)的《創世六日》,德蘭克裡的《神的易變性說明》,和德爾裡奧的《魔法專論》的皮革封底。他將維魯斯的《惡魔的等級製度》豎了起來,盯著豪伯的《魔法文獻》看了會兒,然後輕輕地吹去了施普倫格的《女巫之錘》上的灰塵。這是這些書中最著名,同時也是最臭名昭著的一本書。“這是我最好的收藏。我有足夠的理由認定這本《所羅門的鑰匙》是十八世紀最偉大的探險家雅克·卡薩諾瓦的書。你瞧,雖然書主的名字被擦掉了,但從沒被擦去的字母末端部分看,和我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發現的卡薩諾瓦的簽名一模一樣。他在回憶錄中說,當他在威尼斯因涉嫌利用巫術從事非法交易而被捕時,這本書和其他一些財物一起被沒收了。我在亞曆山大時常出去旅行,有一次見到了這本書,便買了回來。”他將這冊珍貴的書重新放回了書架,然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本用牛皮紙裝訂而成的厚書上。“差點兒忘了這本!它可是所有神秘學著作中最為精彩、最為神秘的一本書。你聽說過卡巴拉教吧,不過我猜你也隻是知道個名字而已。”“我對它一無所知,”祖西笑著說,“隻知道它很離奇,很特彆,同時也很荒謬。”“傳說是這樣的。埃及智慧的集大成者摩西最初是在埃及接受了卡巴拉教的知識,在日後四十年的艱難跋涉中成了卡巴拉教的專家。他不僅為這門神秘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且在天使的指引下從中得到了智慧。因此縱使那個最難掌控的國家戰火連連,遭遇了諸多悲慘,摩西還是成功地解救了猶太人。摩西隱晦地將卡巴拉教義寫在《摩西五經》的前四卷中,《申命記》則並沒有卡巴拉教教義的相關內容。最初有七十位長老參習卡巴拉,然後一代接一代將卡巴拉傳承了下去。大衛王和所羅門王被認為是最精通卡巴拉教的門徒。一直以來都沒有人敢把教義寫下來,最後,生活在耶路撒冷被毀時期的席米恩·本·約查將卡巴拉的知識書寫了下來。在他死後,他的兒子以利亞撒教士和他的秘書阿巴教士收集了他的手稿,最後整理成了著名的《光明篇》(猶太神秘主義對摩西五經的注疏。)。”“你相信這個奇妙的故事嗎?”亞瑟·伯登問道。“一個字也不信。”波荷埃醫生微笑著說,“《光明篇》已經被證明是現代的產物,造假手法厚顏無恥,文中引用了十一世紀一位作家的話,並且提到了十字軍東征和耶穌紀元一二六四年發生的大事。一二九一年之前,《光明篇》的副本從一個名叫摩西·德·利昂的西班牙裔猶太人手中流傳了出來。他聲稱自己擁有著名的席米恩·本·約查的手稿。待他死後,一位富有的希伯來人約瑟夫·德·阿維拉找到了手稿抄寫人那窮困潦倒的遺孀,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娶她的女兒為妻,並會支付一份豐厚的彩禮,隻要她把亡夫手裡的《光明篇》原稿送給他。結果那個寡婦(不難想象她那咬牙切齒的樣子)隻得承認,根本沒有什麼原稿,《光明篇》根本就是摩西·德·利昂自己寫出來的。”亞瑟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腿,然後笑了。“我從來都不知道對於你說的這些故事,你自己到底相信幾分。你說的時候那麼嚴肅,我們都信以為真,結果你隻是在消遣我們而已。”“我親愛的朋友,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相信幾分。”波荷埃醫生回答道。“我想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哈多先生讓我們如此困惑的原因。”祖西說。“啊,說到這個還真有意思,”醫生說道,“我可以向你保證,雖然我和他很熟,但我一直無法判斷出他究竟是喜歡惡作劇還是真的相信自己具備自詡擁有的那些奇妙能力。”“昨晚的事我們都看到了,絕對不尋常,”祖西說,“為什麼蛇不能傷到他卻立刻就將兔子咬死了呢?而且,你又怎麼解釋馬兒的戰栗呢,伯登先生?”“我無法解釋,”伯登說著,麵帶慍色,“但我不會一遇到無法理解的事就將其認做是超自然現象。”“不知道為什麼,他讓我感到非常害怕。”瑪格麗特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就討厭一個人。”瑪格麗特太過少言寡語,因而不常說出自己的感想,然而哈多的言行舉止卻對她造成了很奇怪的影響。她昨晚不止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夢中哈多變成了巨大又可怖的鬼影,他那充滿嘲弄的聲音回響在她的耳畔。她似乎還看到了他那巨大的身軀和那張凶神惡煞又充滿野蠻肉欲的臉龐。瑪格麗特就像是被惡靈附體一般陷入了惶恐,唯有靠著亞瑟的理智才勉強沒有向那荒謬的恐懼投降。“我已經寫信給弗蘭克·赫裡爾了,問他所了解的關於哈多的情況,”亞瑟說,“應該很快就能收到回信。”“真希望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瑪格麗特激動地說,“我覺得他會為我們帶來不幸。”“你這是愚蠢的偏見。”祖西不屑地說,“我對他非常有興趣,還想請他去畫室喝茶呢。”“那真是榮幸之至。”瑪格麗特嚇得叫了出來,這分明是哈多那帶著戲弄的語調。她飛快地轉身看著他。其他人也都嚇了一跳,一時陷入了沉默。此時的他們就聚在窗前,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哈多走了進來。眾人一臉羞愧,暗忖著他到底聽到了多少他們的談話。“你是怎麼進來的?”祖西第一個回過神來,尖聲問道。“沒有什麼比從正門進屋更讓一位有涵養的魔法師感到麻木無趣的事情了。”他說道,臉上帶著一絲令人迷惑的微笑,“你們就站在窗前,我想要是從窗戶進來一定會打擾到你們,所以就用了一點兒小技巧,順著煙囪進來了。”“你的左手肘上還留著煤煙,”祖西說,“但願你沒被烤焦。”“不會不會,謝謝關心。”他嚴肅地撣了撣衣服上的煙灰。“不管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們都歡迎。”波荷埃醫生一邊說一邊和善地伸出了手。這時亞瑟不耐煩地轉向了醫生。“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喜歡這些東西,”他說,“你是醫生,照理不會相信這種沒有根據的事。”波荷埃醫生聳了聳肩。“我一直對人類各種古怪之事感興趣。我曾經研究了哲學和科學,然後我發現沒有什麼事是必然的。有些人通過對科學的追求了解了人的高貴,而我卻隻看到了人的渺小。自文明之初,人們便開始琢磨很多偉大深奧的問題,但至今也沒能得出什麼答案。人其實無法了解任何東西,因為人獲取知識的唯一手段是自己的感覺,而感覺是不可靠的。隻有一樣東西人可以自稱權威,那就是自己的思想,但即便是對思想,人也知之甚少。我相信我們應該忽略掉那些理應知道的事。我不能為這些事花時間,因為既然知識是不可得的,那還不如將它們放一邊,花時間研究一些荒唐的事。”“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亞瑟說。“不過我也不確定這些事是否全然是無稽之談。”醫生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他嚴肅地看著亞瑟,臉上帶著一絲諷刺,“你相信,當我在承諾講述事實的時候,其實是在騙你嗎?”“當然不會。”“那就跟你說說我在亞曆山大的一次經曆。就我所知,沒有任何科學可以解釋那件事。所以希望你相信我沒有故意欺騙你。”醫生那嚴肅莊重的神情為他的話又添加了幾分信服力。即便是亞瑟,也會毫無疑問地認為他所講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我一直聽人說有一位酋長能夠利用魔鏡為尋訪者照出失蹤或者死去的人。我在埃及的一位朋友一直想帶我去見他。我從沒想過真會靈驗,但是有一次我是真的心煩意亂,因為我已經幾個星期沒收到我母親的消息了。她獨自寡居,又年老體弱,雖然我再三地寫信給她,但卻一直沒有回應。我很不安,終日鬱鬱寡歡。後來我想,請那個魔法師來也沒什麼壞處,而且說不定他真有什麼魔力呢。我的朋友是法國領事館的翻譯,一天晚上他替我將那酋長請了過來。那酋長長得高大強壯,膚色白皙,蓄著深棕色的胡子。他穿得破破爛爛的,戴著一塊以示先知後裔身份的綠色頭巾。從談吐看,他很友善,也不造作。我問他魔鏡術需要什麼條件。他說隻有童子、處女、女性黑奴和孕婦才能看到魔鏡。為了防止他使詐,我便派自己的仆人去一位摯友家裡把他的兒子請來。待仆人走後,我按照那位魔法師的要求準備了乳香和芫荽籽,然後生起木炭,在炭火上架了一口暖鍋。在我忙活的時候,他寫了六張符。待那孩子來後,那術士便將一些乳香和其中一張符倒進了暖鍋裡,然後抓過男孩的右手,在手掌上畫了一個方形的魔法符號,並在符號中心蘸上了一點兒墨水。這樣魔鏡就完成了。然後他叫那孩子盯著自己的手掌,不要抬頭。這時整個屋子已被乳香熏得煙霧繚繞。接著那術士便開始含糊地念起了阿拉伯語,念了一會兒後他問那個孩子:“‘墨水裡有東西嗎?’“‘沒有。’那男孩說。“誰知過了一會兒,那孩子渾身都戰栗了起來,看上去非常害怕。“‘我看到一個男人在掃地。’他說。“‘等他掃完地後告訴我。’那酋長說。“‘他掃完了。’男孩說。“那術士轉向我,問我想看到誰。“‘我希望他為我看一看寡婦珍妮-瑪麗·波荷埃’。“那魔法師又往暖鍋中添了兩張符,並加了一點兒乳香。嗆人的煙霧刺得我雙眼生疼。這時男孩說起話來。“‘我看到一位老奶奶躺在床上。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頭上戴著一頂小白帽。她滿臉皺紋,雙眼緊閉,下巴上圍著一條帶子。她的床嵌進牆裡,像是放在洞裡,外麵還有遮板。’“那孩子說的是布列塔尼床,而那白色的帽子則是我母親平常戴的。如果她真的穿著黑裙子躺在那裡,下巴處係著帶子,那隻代表一種情況。“‘他還看到什麼了?’我問那個術士。“他重複了我的問題,過了一會兒男孩又開口了。“‘我看見四個男人抬著一個大箱子走了進來。有很多女人在哭。她們都戴著白色的小帽,穿著黑色的裙子。一個男人穿著白袍,手裡拿著一個大十字架,有一個小男孩穿著紅色長袍。然後男人們都脫下了帽子,所有人都跪了下來。’“‘不要再說了,’我說,‘夠了。’“我早就預感到我媽媽走了。“沒過幾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母親住的村子裡的神父寫來的。他們安葬了母親,而下葬的日子竟和那男孩從魔鏡中看到這番情景的日子是同一天。”波荷埃醫生把臉埋在了手掌中,眾人一時陷入了沉默。“對此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終於,奧利弗·哈多開了口。“我沒什麼要說的。”亞瑟回答道。哈多盯著亞瑟看了一會兒,那雙奇怪的眼睛就像是看著亞瑟身後的牆壁。“你聽說過埃利法斯·萊維嗎?”他問道,“他是這幾年最著名的神秘學家。據說他是自偉大的帕拉塞爾蘇斯之後最有成就的神秘術士。”“我見過他一次,”波荷埃醫生打斷了哈多,“沒有人比他看起來更不像是個魔法師了。他長得又矮又胖,臉上堆滿了笑容,一看就是好脾氣,還有一把漂亮的灰髯,長及胸口。”“研習魔法的人看來都免不了要發胖。”亞瑟冷冷地說。祖西注意到,這一次哈多並未因嘲弄而有所激動,自始至終他都麵無表情地直直盯著亞瑟,眼睛一眨也不眨。“萊維真名叫阿方斯·路易斯·康斯坦特,後來為了愛情,便改成了現在的名字。他的父親是個靴匠,他命中注定是一名神職人員,但卻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少女,並她和結了婚。他們的結合並不幸福。然後很多比他更偉大的人也同樣遭受了的命運降臨到了他身上——他的太太另覓新歡,沒過多久,她就離開了他。為了安慰受傷的心,他開始鑽研神秘學,並在適當時機發表了很多神秘學著作,其中涉及了神秘學的方方麵麵。”“哈多先生,請快講一講這個人的故事。”祖西說。“那我就說一段他在倫敦喚醒了提亞那的阿波羅尼奧斯(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 of Tyana,15-100),古希臘哲學家,演說家。)的靈魂的故事。”祖西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點上了一支煙。“為了遠離內心的煩躁、心無旁騖地研究神秘學,他在一八五六年春天去了倫敦。他拜訪了各種各樣研究世間神秘之事的人,結果卻發現他們都隻是些平庸之輩,於是他便獨自潛心研究至高無上的卡巴拉教。有一天他回到旅館時發現有人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和一張攔腰撕掉的卡片。他一眼就看到這半張卡片上畫著一個殘缺的六芒星。紙條上用鉛筆寫了一行字:明天下午三點鐘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門口給你另外半張卡片。第二天他便拿著那半張卡片去了約定地點。他看到一輛男爵馬車停在那兒。馬夫一邊向他走去一邊對他做著手勢,然後打開了馬車門。裡麵坐著一位女士,穿著黑色綢緞,臉上蓋著厚厚的麵紗。她示意他坐到自己旁邊,並出示了另外半張卡片。他上了車,門砰地關上了。馬車揚塵而去。那位女士揭下了麵紗。她年紀不算小,在那灰色的眉毛下是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奇怪地凝視著前方。”祖西·博伊德高興地鼓起掌來。“太妙了,我肯定你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祖西大聲地說,“維多利亞中期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門口的神秘會麵——我真是完全被迷住了!你能想象出當時的場景嗎?那位年長的女士穿著巨大的裙襯,帶著一頂黑色的寬簷女帽,而那魔法師則穿著一件深綠色的男式大衣,係著一條飄動著的黑絲綢領帶,頭上罩著一頂誇張的帽子。”“埃利法斯說那位女士說著一口帶有明顯英國口音的法語。”哈多泰然自若地繼續說道,“她對他說:‘先生,我知道嚴守秘密的法則在魔法師們中被嚴格地遵守;而且我也知曉您曾經被要求表演奇妙的魔法,但卻拒絕了對方輕佻的好奇心。你可能缺少一些施展魔力的必要道具。我可以帶你去一間密室,裡麵有全套的魔法用品。但首先要請你對這件事保持絕對的沉默,若你無法用名譽保證這一點,我會下令將你遣送回國。’”眾人聽著奧利弗·哈多的故事,並未有明顯的反應,倒不是故事不夠精彩,隻是他那故作嚴肅的姿態卻讓人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對待這個故事。“埃利法斯·萊維做了保證後便被帶到了一間擺滿了各式各樣祭服和魔法工具的屋子。那位女士借給了他幾本用得上的書,又與他談了多次話,最終決定讓他在她家裡嘗試完整的招魂術。他嚴謹地遵循著招魂儀式流傳下來的步驟,前後準備了二十一天。最後,一切都就緒了。他們打算喚起神聖的阿波羅尼奧斯的幻影,並向他就兩件事提問,一件事有關埃利法斯·萊維,另一件有關那穿著裙襯的女士。一開始她打算與另一位信得過的朋友一起協助召喚,但那個人卻在最後關頭退縮了,由於儀式中嚴格記載了施法人數,要麼三人,要麼便隻能一人,於是埃利法斯便落單了。進行儀式的密室設在一座塔樓中。密室裡掛著四麵凹透鏡,放了一張白色大理石祭壇,祭壇四周圍繞著一圈磁鐵。祭壇上刻著五芒星,同時鋪在祭壇下的嶄新白色羊皮上也都畫上了這個符號。祭壇上立著一隻銅火盆,上麵放著赤楊木炭和月桂木炭。祭壇前麵放著一張三角桌,上麵也支著一個火盆。埃利法斯·萊維穿著一件白色的、比神父的祭袍更長更寬大的長袍。他的頭上戴著一個由緊緊纏繞在金鏈上的馬鞭草做成的花冠。他一手拿著一把未開封的劍,一手拿著儀式用的經書。”這時,祖西對諷刺漫畫的熱情突然冒了出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身影:圓滾滾的矮胖身軀上長著一張緋紅的圓臉,卻如此隆重其事,盛裝打扮。祖西想著,徑自笑了起來。“他用準備好的材料將兩堆火點燃後便開始念誦經書中的咒文,一開始聲音很低,然後逐漸增大。整個屋子都籠罩在那搖曳的火光中。過了一會兒,火熄滅了,他又往火盆中加了些嫩枝和香料。當火苗再次躥起來時,他清楚地看到祭壇前站著一個比一般人身形高大的人影,然後便消散不見了。他站在早就畫在祭台和三角桌之間的圓圈裡,重新開始了召喚。他對麵鏡子上的反光逐漸變亮,這時一個蒼白的身影出現了,而且似乎正緩緩向他走去。他閉上了眼睛,呼喚了三次阿波羅尼奧斯。當他睜開眼睛時,一個男人站在他的麵前。這個男人的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看起來更像是灰色而非黑色的被單,身形削瘦,非常憂鬱,也沒有蓄胡子。艾利法斯頓時感到一陣陰風迎麵襲來,他本想問麵前的男子幾個問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開不了口。於是他將手放在五芒星上,用劍尖指著那人,心裡默默懇求這個姿勢能讓那個幽靈順從他,而非恐嚇加害他。那身影突然朦朧了起來,很快便奇怪地消失了。他命令那幽靈回來,然後便感到身邊有一陣風吹過,有什麼東西握住了他拿著劍的手。頓時,他的手臂連同肩膀都麻木了。他猜大概是手裡的劍惹惱了幽靈,於是便將它放在了地上的圓圈裡。終於,那個人形再次出現了。然而此時埃利法斯突然感到四肢精疲力竭。他癱軟了下來,陷入了深度昏迷,並做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夢。待他醒來後,隻模模糊糊地記得事情的大概。他的手臂接連好幾天都是又麻又痛。雖然那個幽靈沒有開口,但對埃利法斯·萊維來說,他的疑惑似乎都已經找到了答案,因為他的內心總盤旋著一個聲音,對於他的每個問題,那個聲音都重複著一個可怕的詞:死。”“看來你的朋友一點兒也不怕幽靈,就像你不怕獅子一樣。”伯登說,“在我看來,這件事很簡單。各種工具、香味、鏡子和五芒星加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我唯一驚訝的是你的魔法師竟然隻看到了這麼一點兒東西。”“埃利法斯·萊維也和我說了那次招魂。”波荷埃醫生說,“他說那次儀式對他的影響非常大,他不再是原來那個人,因為好像那個世界的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的靈魂。”“讓我震驚的是,你竟然沒有嘗試這種有趣的實驗。”亞瑟對奧利弗·哈多說。“我試過。”哈多平靜地說,“我父親臨死前已說不出話來了,不過我看得出,他很明顯想告訴我什麼。我很想知道他的臨終遺言到底是什麼,於是在他去世的一年後把他的亡靈喚出了墳墓。我召喚的情景和剛才說得差不多,要是再嘮叨一遍你們一定會感到厭煩的。不過唯一的不同在於,我父親對我說話了。”“他說什麼了?”祖西問。“他很嚴肅地說:‘買阿善提的股票,它們要漲。’我照他的話做了。我父親在投機生意上總是運氣不佳,果不其然,那支股票一路跌到底。我拋掉的時候虧了一大筆錢。於是我總結出一點,那個世界的人和我們這群活在悲歎之穀的人一樣對股票的走勢一無所知。”祖西忍不住大笑起來。亞瑟卻不耐煩地聳了聳肩。他永遠都不知道哈多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又是像現在這樣消遣他們,這讓務實的他感到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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