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亞瑟收到了弗蘭克·赫裡爾的回信。弗蘭克是那種願意為了回複他人的詢問而不辭辛勞地寫下長篇大論的人,而且很顯然,他仍舊像以前一樣對古怪反常的人格有著濃厚的興趣。他仔細分析了奧利弗·哈多的性格,就像科學家熱情滿滿地研究新物種一樣。“親愛的伯登:”“你在這個時候寫信問我奧利弗·哈多的事可太是時候了,因為我前兩天在安妮王後之門吃晚飯時遇到了一個人,他和我說了很多關於哈多的事。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對他感興趣,照理像你這樣理智的人該厭惡他那樣的人才對。我真想象不出來還有什麼人能比你們兩個更加風馬牛不相及。雖然我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但還是能告訴你很多關於他的事。他說我是他親密的朋友,那可真是胡說。雖然有段時間我經常看到他,但一直從心底裡都很討厭他。他是從伊頓公學升入牛津的,因擅長運動和行事古怪而聞名。不過你也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比後者更能激發男孩們頑皮的惡意了,因此他是出了名的不受歡迎。他足球踢得非常好,要不是因為他那不屑一顧的懶惰,早就可以獲得藍色榮譽(藍色榮譽是指授予代表牛津或劍橋大學參加兩校之間比賽的運動員的最高榮譽。)了。他嘲笑其他學生對運動的熱情,一直說板球對男孩來說是很好,但卻不適合做男人的消遣。(他當時才隻有十八歲!)他常常豪言壯語地談論那些非常需要勇氣,並且無法指望彆人的運動,例如狩獵猛獸和登山。他似乎很喜歡足球,但是踢起來凶猛又野蠻,因此很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當時大家都知道他做起其他事情來也不合規矩。他不會做明顯的不正當之事,但卻會做那些大多數人都認為很卑鄙的小人之舉。要是敗在他手下,那可真是要命,因為他熱衷於對敗者進行粗俗的冷嘲熱諷,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很難承受的。”“我想你一定無法相信,他剛來牛津的時候身材非常健美。他現在是發福了,但那時真是非常英俊。他讓人想起那巨大的、如女性般圓潤精美的阿波羅神像。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對於那個年紀來說,實在是太過成熟了,所以現在他早早地發福也是可以預見的。他走路時身子總是衝勁十足地挺得筆直,很多人將此稱之為傲慢的大搖大擺。他的五官勻稱又好看。他有一頭濃密的卷發,留得很長,頗有詩人的風範。我聽說他現在已經禿了,這一定讓他大受打擊,因為他一直都對此非常自負。他的眼睛很特彆,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常人看東西的時候眼神是落在所視對象上的,但他的視線卻是平行的,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因此,當他與人說話時,臉上總會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他能審視你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一樣。他的穿著誇張、奢華,這也是他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他不像當時的唯美主義者,雖然穿得隨意但卻充滿了藝術感——他就喜歡怪裡怪氣的顏色。有的時候他會不合時宜地穿得極度正式。我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帶著高禮帽,穿著扣得嚴嚴實實的禮服大衣走在牛津大街上的大學生。”“我之前說他很不受歡迎,但大家並沒有無視他,讓他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裡。哈多什麼人都認識,他總會出現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儘管大家都不喜歡他,但有他在場時人們卻表現出令人好奇的快樂。他也許是牛津史上最受矚目的人了,每次見到他時,他都被人群簇擁著。那些人雖然在他背後罵他,但同時又無法抵擋他的魅力。”“我一直試著分析這一點,因為我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樣,雖然受不了他,但隻要有機會,便忍不住跑去看他。他的行為很怪誕,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說什麼,因此你隨時都得全神貫注。我想正是他這種出人意料吸引了那些雖有幾分務實理性,但對浪漫主義充滿了好奇的年輕人。他並不機智,但卻有一種粗俗的幽默感,正好能喚起年輕人那低級庸俗的滑稽感。他在諷刺漫畫上很有天賦,並且自信得非常冷靜。他對使用褻瀆的語言有著獨特的天賦。他在這方麵的創造力在隻會說些尋常臟話的年輕人中獨顯優勢。我曾聽他用當時已故的前基督教堂學院院長的口吻進行了一段極其藐視神明的布道,惹惱了在場的所有人,但同時,又讓人覺得非常好笑。他的知識麵比大多數大學生廣,再加上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敏捷的反應,他總是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姿態,雖然讓人印象深刻,但同時又遭人憤恨。我從來沒有聽他承認過自己沒讀過哪本書。每當我試圖拆他台,說他肯定沒看過某本書時,他卻總能援引出其中的段落來。我敢說這隻是一種花招,就像魔法師雖然讓你選牌,但其實隻是巧妙地強迫你選擇了某張特定的牌一樣。他總是能巧妙地將話題引到某個特定的點上使我不得不提到某本確定的書。他很會談話,聊天時語言華麗流暢又有趣,總能把一件事說得格外有意思。在他那豪言壯語的對比下,旁人的言談便更顯平淡了,這也使得人們更加願意相信他說的話。他為自己的家族自豪,總願意很爽快地將自己那卓越的血統告訴任何對此心存好奇的人。我想,除非他已改頭換麵,否則你也應該已經聽說了他和其他貴族的友誼。事實上,他的家族和皇族是有一些關聯,他的祖輩也確實如他所言的那麼高貴。他的父親死了,他在斯塔福德郡擁有一座曆史悠久的城堡。我見過照片,非常漂亮。他的祖先是安妮王後近隨,跟著皇後去了蘇格蘭,這在英國曆史上也有記載,所以他對自己血統的驕傲也是情有可原的。總而言之,他在牛津時非常不招人喜歡,但與此同時既受人矚目又不被人信任。他謊話連篇,是個十足的無賴,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其他人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接觸過的每個人都對他有興趣,都因他或發笑,或憤怒。他身上總有幾分神秘感,他也喜歡用這種神秘莫測的感覺來包裝自己。他了解很多人,但卻沒有人了解他,最後他對我們來說,仍舊隻是一個陌生人。關於他的傳言有很多是他自己孜孜不倦地散播的,據說他身上有著那些隻能壓低聲音談論的惡習。還有傳言說他用各種東方藥物在自己身上試毒,而且還出沒於倫敦東區最汙穢的煙鬼聚集地。不過最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考了第一名,因為從來沒有人看過他學習。後來就不行了,從那以後至少我自己從來沒在牛津再見到過他。”九-九-藏-書-網“我隱約地聽說他在周遊世界。後來我時不時地在城裡遇到了在牛津時便認識他的人,這才聽說了很多關於他的傳聞。一個人跟我說他正在徒步穿越美國,邊走邊謀生;另一個和我說他在印度的僧院裡;第三個人和我說他在米蘭和一位芭蕾舞演員結了婚;還有人說他如今已嗜酒如命。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儘做些非同尋常之事。很顯然,他不願意安定地享受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所帶來的平淡的鄉村紳士的生活。後來我在皮卡迪利大街遇到了他,然後一起在薩沃伊飯店吃了晚飯。他胖得很離譜,頭發也很稀疏,我差點兒沒認出他來。當時他不可能超過二十五歲,可看上去卻要老很多。我很想弄明白他到底做了些什麼,但他故意保持著一份神秘感,所以並未說得很詳細。我隻知道他曾旅居在那些白人從未涉足的土地上,並且發現了能夠推翻現代科學的秘密武器。在我看來,他的思想似乎和他的外表一樣變得粗俗不堪。不知道是因為離開牛津後我得到了成長,還是因為我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廣闊的認識,他已不再像我記憶中那樣卓越,而他那膚淺的玩笑話更顯得愚蠢極了。說實話,我覺得很無聊。他的裝腔作勢,雖然曾經逗樂了諸多剛從伊頓公學進入牛津的毛頭小子們,但當時在我看來簡直是無法忍受。所以告辭時我感到分外開心。本是他邀請我吃飯,最後他卻高傲地先走一步,讓我買單,這也是隻有他才有的本領。”“從那之後我一直沒有再聽說過關於他的事,直到萊依小姐請我和德國探險家布克哈特一同用餐。他不久前出版了一本叫《泛遊亞洲》的書,你應該聽說過。我知道奧利弗·哈多是他那次旅行的同伴,所以一直想看看那本書,誰知實在太忙,便也作罷。”“我借那次機會向那德國人提到了哈多,然後聊了很久。布克哈特也是無意間在東非的蒙巴薩遇到哈多的,當時他正準備做一次遠征,獵些大獵物回來,於是他們便相約同行。他告訴我,哈多的射擊技術卓越,是個百裡挑一的獵人。布克哈特並不信任那些吹噓自己成就的人,但沒過多久就不得不承認哈多所言非虛。哈多有過一段非凡的經曆,布克哈特可以為此擔保。某天晚上他獨自外出追趕了三頭獅子,然後三槍解決了它們。這種事我並不懂,不過從布克哈特的語氣看,我猜大概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其他旅伴並不像哈多一樣喜歡吹噓自己,因此哈多的言行態度讓他們覺得無法忍受。布克哈特告訴我,哈多在狩獵大獵物方麵確實非常卓越。他有一種本能,總能找到最佳狩獵地點,而且對田野有著一種很棒的感覺,能夠穿越小路追蹤留下糞便痕跡的動物。他非常勇敢。在密林中追蹤一頭受傷的獅子是這個世上最危險的事了,需要獵人絕對的冷靜。動物總會先注意到獵人,還沒等你反應過來,便已經向你撲來。然而哈多在這種時候從未有過半點兒猶豫,因此布克哈特對他的勇氣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哈多並不是一個善良的獵人。他濫殺無辜,不為彆的,隻為自己開心。很多動物的皮毛和角並沒有價值,獵人們根本不屑把它們剝下來,而讓布克哈特憤怒的是,哈多總喜歡獵殺這種動物。當遠遠的有一群羚羊,你獵殺不到它們,而天又漸漸黑了,因此你也無法跟蹤時,他很有可能會開槍,讓那受傷痛折磨的牲畜慢慢地死在荒野裡。他極度自私,因為不想在狩獵時被打擾,所以從來都不會和同伴分享信息。不過儘管如此,布克哈特仍舊對哈多有著很高的評價,也很欣賞他的能力與足智多謀,因此邀請他與自己一起去亞洲旅行。哈多同意了。布克哈特的書也為他那卓越的技巧提供了更多的證據。德國人承認,好多次全靠哈多及時抓住了機會,他這才免於一死。不過他們後來因為哈多對待本地人那蠻橫的方式有過爭吵,而布克哈特也一直隱隱覺得哈多本性殘忍。後來,他與營地的仆人大吵了一架,然後開槍殺死了那個可憐的人。很顯然,他的行為已到了無法原諒的地步。哈多堅持說自己是出於自衛,但他的行為引起了其他人的唾棄,大家都認為與這樣的人同行實在太危險。布克哈特認為這件事完全是哈多的錯,於是拒絕與他再有任何瓜葛。然後他們就分道揚鑣了。布克哈特回到了英國,而哈多一直疲於逃命,因為被謀殺的那個仆人的朋友們一直都在四處追捕他。然後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便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事。”“總而言之,他是一個非常特彆的人。說實話,我並不了解他,不過不管聽到關於他的什麼傳言,我都不會驚訝。我建議你就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他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朋友。若他是你認識的人,那麼必定既不可靠也不誠懇。若是你的敵人,我敢說他一定能對你做出各種不道德的惡事來。”“不知不覺寫了這麼長!”“再見了,我的孩子。希望你在法國習得的外科技術能讓你如虎添翼。你的勤勉讓我很受啟發,你日後定能當上準男爵,並成為皇家外科學院的校長。到時你將為皇室成員做闌尾手術。”亞瑟將這封信讀了兩遍,然後將它塞入了一個信封,交給了博伊德小姐,並未留下任何評論。幾個小時後,她回複道:“我已經約了他周三來喝茶,現在已無法推脫了,所以你一定要來幫我們。不過千萬要像我們一樣對他客氣些,就好像他隻是將自己從摩西十誡(猶太教與基督教奉為神聖的一套宗教戒律。《舊約·出埃及記》中記載,上帝在西奈山上啟示摩西,並將這些誡條銘刻在兩塊石板上。)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其實我們中的大多數人也是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