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啊,那裡就是夕照山。”謝童指著遠處的小山,興高采烈地對葉羽說。她還在那裡開心地蹦蹦跳跳,雙頰因為奔跑泛起了淡淡的嫣紅。葉羽行雲流水一樣跟在她身後,微笑著看著孩子氣的興奮。看著謝童這樣,葉羽覺得開心,卻又無可奈何。這已經是他和謝童在杭州的第七日,兩人的足跡已經踏遍西湖,可是謝童還是賴著不肯走。雖然她埋怨蘇堤上不見春曉,斷橋上缺了殘雪,可這七天裡謝童的開心卻瞞不過任何人的眼睛。葉羽隱約覺得謝童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可是仔細揣摩又有些無從說起。水那邊,雷峰塔融在黃金般的落日餘暉裡,夕照山是南屏一脈,雷峰夕照一景名動四方。此時,天上有淡淡的雲,煦暖的光芒流過天空,水中的塔影和餘暉裡的塔身連在了一起,水天一色。寂靜的天地間充塞著渾然一體的輝煌,謝童的身影也彙在了那片光輝裡,美麗卻又遙遠。葉羽的眼神有些朦朧。謝童坐在湖邊呆呆地望著遠方,葉羽袖叉手站在她身後。很久,兩人都不一言不發,直到夕陽漸漸斂去了光芒,天已經快黑了。“天快黑了……”謝童有些黯然地說。“是啊,天快黑了,”葉羽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隻好附和。“以前聽人說西湖的景致天下無雙,還覺得必有誇大,今天看了才真的明白什麼是天下無雙。”“其實也不一定,各地景物各不相同,都自有其天下無雙的地方,汴梁的落日也不見得就比不上雷峰夕照。”葉羽道。“可是汴梁的落日看起來很寂寞啊!”謝童搖搖頭。“隻有人寂寞,怎麼會有落日寂寞?”葉羽笑道,“太陽落了天就要黑了,有點寂寞總是難免的。”“我不是說那個。”“那你是說什麼?”“我是說,在汴梁看落日就隻有我一個人,再怎麼看也就是一個落日,看多了就不想看了,”謝童忽然回頭看著葉羽,輕聲說道。在謝童清澈的目光下,葉羽的心忽然變得很亂。他默默站在那裡看著謝童,直到謝童輕輕垂下了頭。“以後我再陪你回汴梁看落日吧。”葉羽悄聲道。“呆子,讓你說一句話都那麼難……”謝童咬著嘴唇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太陽終於落山了,謝童背後的流光也漸漸暗淡下去,葉羽忽然覺得心裡有點冷,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挽住最後的流光裡謝童纖纖的身影。身影當然挽不住,葉羽的手落在謝童的臉蛋上,兩個人都靜在那裡。“呆子。”謝童說。“我們回去吧,”葉羽道。“明天就得走了吧?”“是啊,耽擱不得了。”“還是要走,”謝童噘著嘴低聲說,“不管在這裡多開心都要離開。我不想去管什麼光明皇帝,我不想看見明尊教那些人,我也不想看見終南山和昆侖山的人,我就是想留在這裡。”“怎麼能不走呢?又能留到什麼時候呢?”葉羽歎息道。“留不住。”謝童小聲埋怨道,“這麼喪氣的話你也說。”葉羽苦笑,什麼都不說。“那你今天晚上陪我去聽鐘聲,”謝童說道,她的語氣不容拒絕。“鐘聲?”“南屏晚鐘啊,不知道麼?我們去看看,而且,”謝童忽然眯起眼睛笑道,“淨慈寺附近有很有趣的事情可做呢。”“什麼事情?”“那裡有船娘。”“船娘?”葉羽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是啊是啊,西湖的船娘天下無雙,生得標致水靈不說,還特彆溫柔體貼,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謝童吐了吐舌頭,“還特彆解風情……”葉羽心裡一哆嗦,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已經被謝童拉跑了。謝童沒有說錯,杭州城裡無數的秦樓楚館,可是要說最誘人的女子確實還數西湖的船娘。西湖的船娘多半秀麗溫順,精通詞曲,並不僅僅是狎宿的玩物。攜著美人駕一葉小舟蕩漾在西湖的碧波上,這種風流雅事從文人墨客到商賈鄉佬無不趨之若騖。尤其是各地的少年公子到了杭州,結伴夜遊西湖、載酒狎妓更是尋常。不過像謝童這樣的客人,仍然還是個稀罕的主顧。此時朔月初升,正是淨慈寺即將敲鐘的時候,西湖上散布著各色遊船,一條小船上不過一個船娘,一個船夫,用青色,紅色或者紫色的布帳罩起了船艙,裡麵準備好酒菜杯箸,隻等客人上船而已。可惜看了雷峰夕照以後,時間已經不早,多數小船都被雇了出去,剩下的一些謝童卻又嫌船上的姑娘不好看。葉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隻得給她拉著繞湖疾行。終於快到淨慈寺附近,謝童一下子召了三隻小舟過來。她已經在附近的客棧裡換了男裝,扮作風流的公子哥在她是輕車熟路。對於不知底細的船娘,她卻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主顧了。謝童湊上去仔細看了每個船娘,卻還是嫌船娘生得不夠好看,回頭對葉羽撇了撇嘴。葉羽苦笑,心裡說要人人長得和你自己一樣美,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好罷,將就了就是,葉公子你不介意就好,在下是不在乎的,”謝童大大咧咧地說了一句,就準備上其中的一條小船。就在這時候,謝童回身一看,發現葉羽皺起了眉頭,正沿著河岸望去。謝童知道葉羽性子冷漠,目不斜視,要引起他的注意,要麼是強敵,要麼就是非常特彆的物事,急忙也跟他望過去。一望之下,謝童也愣了片刻。“葉大哥……果然……有眼光!”謝童歎道。原來沿著河岸,一隻小舟正緩緩漂來,白布的船蓬極為素淡,而一個紅衣如火的女子正倚在船蓬外調弦,一襲寬大的紅袍籠住了她全身,隻看見纖纖的手指從寬袖下露出來引著一根琴弦。可是她的姿態卻依然讓人不由自主地折服。她臉色雖然蒼白,可是要說到“豔”字,即使以謝童自負美貌,也得甘拜下風。聽得謝童在旁邊擊節讚歎,葉羽急忙把眼光收回來。引起他注目的倒不是那女子的美麗,而是他覺得那女子眉宇間的神情和她的美豔差彆太大,很是詭異。“那位姐姐可能過來一敘?”謝童向那女子喊道,葉羽想阻止已經晚了。紅衣女子緩緩抬眼看了謝童和葉羽各一眼,清亮的眸子隻是一閃,旋即低下頭去,一手操起長蒿點了點,小船就靠在了岸邊。她也不說話,隻是掀開了船艙的簾子,靜靜地等著葉謝二人。謝童一手拉了葉羽走上船去,女子點頭為禮,然後長蒿又是一點,小船飄向了湖心。葉羽環視一眼,忽然發現船上竟沒有船夫,此時謝童正對女子讚道:“姐姐真是天人之姿!”“不敢,請。”女子絲毫不動聲色。葉羽和謝童進了船艙去,那女子卻並沒有跟進來,隻在外麵自己調著弦,斷續的弦聲錚錚傳了進來。葉羽的手一直扣在龍淵上,除了冷漠,他並未從那女子身上感覺出什麼異樣來,不過昆侖山的劍道素來講究用劍者“拔劍而敵四方”的氣勢,所以隻要有一絲異狀,往往就立即按劍而待。雖然常常是白忙一場,不過被人暗算的機會也就小得多了。謝童邊輕輕地玩弄著小幾上的紫砂杯,邊打量著周圍。船艙很小,卻收拾得極為整潔,裡麵也用白布貼壁,牆上懸了一幅畫著昭君出塞的工筆仕女。桌上一壺酒,四樣小點,一壺茶,四隻杯子,另有一張小桌,似乎該是船娘坐的,客人和船娘之間隔了兩步,還是頗為守禮的樣子。不過旁邊一張粉紅色的軟榻的意思就有點不言自明了,謝童臉一紅,眼光趕緊轉開了。“小謝,這個船娘好像有點古怪,”葉羽低聲說道“是有點古怪,”謝童點點頭,“不過風塵奇女,不奇怪就有點俗了。”“可她的表情卻不像個船娘。”葉羽低聲道。“葉大哥對船娘一道果然精通,小弟佩服!”謝童笑道,“不過她雖然看起來冷得嚇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豔媚,良家女子不會有,應該就是個船娘了。”葉羽隻好點頭不再說話。艙簾掀起,那紅衣女子攜琴走進了船艙,坐在另一張小桌上,對兩人點頭,仍舊沒有說話。“姐姐怎麼稱呼?”謝童笑嘻嘻地問道。女子低下頭去,思忖片刻,方才輕聲道:“小紅。”“小紅姐姐的船上收拾得真好,”謝童道。“蒙公子讚賞,不敢當,這船不是小女子收拾的,是我借來的,”小紅回道。“姑娘的船上怎麼沒有船夫呢?”葉羽問道。“隨水而去,所到為安,乘船遊西湖的人又有幾個知道要往何處去呢?”小紅答道。她答得很平靜,葉羽心裡卻微微一動。“說得好!誰知今日何處去,明朝又會到何方呢?姐姐所說的是風塵中的無奈麼?”謝童問道。“風塵中的無奈?公子說得更好。”小紅思索良久才道。“一場風月,來的終將去,去的不回頭。今夜枕邊人,明日又會在哪裡?此時許諾,轉眼就都作一場空。一旦床頭金儘,則恩斷義絕,君莫怨妾無情,妾不恨君寡恩……”謝童唏噓道,“小船上的風月無邊,卻有多少辛酸。”其實她從小養尊處優,哪裡能真正體會船娘們的辛酸?隻不過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猜也能猜出船娘們賣笑為生的無奈和屈辱。“辛酸的不隻於此,”小紅忽然有些黯然。葉羽暗自鬆了口氣,她這番話不像做作,也許她確實是個風塵女子了。“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聽雅奏?”謝童問道。“雅奏不敢當,不過是些勾欄小曲,公子要聽雅奏,不該來這裡。”“小曲也好,雅奏也罷,姐姐彈一曲就好。”謝童笑道。小紅拈著弦,猶豫了片刻,起了個商調,是個《菩薩蠻》的牌子。琴聲叮咚數聲,幽幽而沒,複而又起,此時小紅和著琴曼聲韻歌道:“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葉羽知道這是南唐李後主和小周後偷情所作,的確堪稱香豔。小紅琴聲清寂婉轉,歌聲縈繞低回,頗有纏綿之意。她語帶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膩之極,極為挑逗人心。可是她唱這首曲子卻絲毫沒有嬌媚羞澀的神態,以至於曲終之後,葉羽倒覺得秋寒又重了幾分。“以姐姐這樣冰雪般的姿態,恐怕沒有人敢恣意憐吧?”謝童笑道。“誰又會真的恣意相憐?”小紅反問道。謝童沒了話說,隻得說道:“那姐姐有沒有不那麼香豔的曲子呢?”又是一陣沉默後琴聲再起小紅這次卻換了《臨江仙》,歌聲變得飄渺起來:“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重逢。羅裙香露玉釵風,倩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流水終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微雨落花中。”單論她的歌聲,一曲小山的臨江仙已經算唱得極有味道。可是她的臉上一沒有緬懷,二沒有遺憾,沉靜如古井無波,要是換了彆的風流年少,隻怕已經倒了尋歡作樂的胃口。葉羽卻沒有注意她的歌聲,他的心思都在謝童身上。船艙窄小,謝童坐在他旁邊,單薄的肩膀輕輕貼著他的胳膊。小紅一曲《臨江仙》歌聲方起,葉羽忽然感覺到謝童的身子顫了一下,轉頭看去,謝童正低著頭,右手握著左手的食指,雙手微微地顫抖。“小謝,”葉羽覺得不對,急忙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