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富回答得極快:“立刻!”說“立刻”,自然誇張得很,我和他一起上機,是在兩天之後的事。和金大富這樣的人同機,當然不是很愉快的事,幸好對他這個人,不必十分客氣,所以我一上來就告訴他:“如果沒有什麼特彆的事,彆來煩我!”金大富唯唯答應,可是當飛機起飛之後,機艙中相當空,我已經用近乎明示語氣,示意他遠遠走開去,可是他卻還是在我的身邊。坐在我的身邊還不要緊,每當我偶然向他望過去,他就現出副欲語又止的神情,這才叫人受不了。在那麼長途的飛行中,看來不讓金大富把要講的話說出來,他會半途抽筋。所以,當他第八次還是第七次現出那種神情來時,我歎了一聲:“你有什麼話非說不可的,就說說吧,不過,千萬記得長話短說。”金大富連連點頭,伸手招來了侍應生,要了一杯南美洲的烈酒,一飲而儘,才道:“衛先生,你還記得我提及過的那個挑夫?”我道:“當然記得,是他發現了那個地方,看到了一些十分奇特的現象,你才知道有那地方的。”金大富咽了一口口水:“這挑夫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土人,知識程度之低,超乎想像。他帶我到那地方去,我說儘了好話,也給了他很多好處,才能成功,我還告訴他,就在那地方附近,有一個礦坑出產純金塊,任何人都可以揀拾,他相信了,才肯帶我去。”我聽到這裡,已經覺得渾身燥熱,這家夥,竟然用這種無恥的謊言去騙一個土人,還要說那土人的知識程度低,甚是卑劣之至!我臉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裡去,金大富避開了我的眼光:“我們先到了那地方,在離開的時候,我自然無法把他帶到那個子虛烏有的金礦去。我也不是有心騙他,我已經知道,並十分肯定我會致富,決定致富之後給他大量的黃金,可是這蠢人卻不相信!”我冷冷地道:“你認為他是蠢人,他拆穿了你的謊言,是不是?”金大富漲紅了臉:“他……蠢!他要是相信我,不消一年,他就是一個小富翁。可是他自作聰明,蠢人都喜歡自作聰明,他不相信我,和我起了爭執──”他說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我坐直了身子,聽出了將有悲劇發生,我疾聲問:“你把他怎麼樣了?殺了他?”金大富急速喘著氣,侍應生走過,我吩咐她把那種烈酒整瓶拿來,金大富臉色走樣,十分急速他說話,看來他本來想大叫大嚷的,但總算他還明白機艙中不是大叫大嚷的地方,所以才把聲音壓得十分低:“我沒有殺害他,完全是意外!意外!意外!”我盯著他:“那挑夫死了?”金大富倒了半杯酒,就要灌進口中去,我扼住他的手腕,聲音嚴厲:“你必須保持清醒,把事件源源本本說出來,不能喝醉!”金大富的喉際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點頭,再喝了一口酒,抹著口角:“他和我爭執,互相推著,他跌倒時,恰好砸中了一窩毒蜥蜴,給他的後腦壓死了兩三條,還有兩三條咬中了他,毒發身亡。”我自己曾有麵對大量毒蠍的可怕經曆,人托稱為萬物之靈,遇上了毒蠍毒蜥蜴,還真的沒有抵抗能力——至少是對等的,人可以一腳踏死毒蜥蜴,毒蜥蜴也可以一口把人咬死。金大富所說的“意外”,根本無法求證,因為在那種蠻荒之地,事情發生時,隻有他們兩個人。我想了一想,冷冷地道:“你在南美洲生活了多年,自然知道毒蜥蜴的厲害,也應該知道被它咬中之後的救治方法!”金大富答得很快:“是,我知道,把咬中處的皮肉切開來,至少五公分深,放出毒血,要第一時間進行才有效。”我指著他:“你為什麼不救他,彆告訴我你當時沒有刀子在身!”金大富長歎一聲:“當然有刀,可是他有三處被咬中的地方,全在咽喉上,我就算想剖他的喉嚨,他又怎肯被我剖?就算剖,也勢必連喉管、氣管一起剖斷,那時,真變成是我害死他的了。當時他用手指著喉嚨,轉身便奔,奔到了一道小溪旁,俯身就喝水──”我聽到這裡,也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金大富疑惑地望了我一下,我道:“被毒蜥蜴咬中了,要靜止不能動,減低血液循環的速度,也不能喝水,一喝水就死。”金大富連連點頭:“等我趕到小溪邊時,他早已全身發紫,毒發身亡了。”上次他對我說起那個地方時,我就發現他有吞吞吐吐之處,想來就是曾發生過這件“意外”了。這時,我所疑惑的,倒並不是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而是他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這件事發生至今,必然已有相當時日,而且也絕沒有人追究,一個土著挑夫突然不見了,也不會有人去追究。金大富不說,世上決無人知道其事,那麼,金大富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我並沒有把這個問題問他,隻是盯著他看。金大富這個人出身卑微,人格也絕稱不上高尚,可是他毫無疑問的是一個聰明人,必然明白我在聽了他的敘述之後,心中所產生的影響是什麼,一點不用問出來。果然,他苦澀地笑了一下:“這件事,雖然是意外,但是我也一直耿耿於懷,心中十分難過,到了那地方……我對那地方有一個感覺,不論你心中有什麼秘密,一到了那裡,就再難隱瞞,一定會給人知道,所以我才告訴你。”我仍然不出聲,他又做著手勢:“你遲早會知道這個秘密,我自然也不敢說謊騙你。”我知道他繞來繞去,還是未曾說出真正的目的來,所以仍然不出聲。金大富哭喪著臉:“我一真在想,我……會有那麼可怕的下場,會不會是……這件事的緣故?要是是這件事,自然要先讓你知道,你才能替我消解災難。”我望著他,幾乎沒有一口口水啐在他的臉上!他的下場,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瘋子,可怕得不住用力扯他自己的嘴已,甚至頭和身體分離,這樣子的報應,怎麼是那種小事所種下的因?我的眼光一定十分可怕,所以他現出閃縮的神情來。我語音冰冷:“你要弄清楚一點,我沒有答應你什麼,也沒有任何消災難難的本領,根本連那地方是怎麼樣的,我都一無所知。”金大富又掏出手帕抹汗:“你有辦法的,人人都知道你有辦法的!”我懶得和他爭下去,伸手直指著他:“如果你的下場真是那樣,那麼,就必然不是這件意外,而是你曾經做過極壞的壞事!”金大富緊抿著嘴,過了好一會,才道:“沒有,當然我做了不少壞事,可是沒有比這件更嚴重的了,這件,牽涉到了人命,而且我確然在事先欺騙過他!”我本來想告訴他前生、再前生、或是幾百年前,一直積累下來的他的靈魂,積罪下來的罪業,在適當的時候,會發作出來!但是一則,那隻是我的推測,沒有事實可作證明,二則,我已把這番假設的理論向金美麗說過,她根本不相信,所問的一切問題,我也沒有一個說得上來,看來金大富的反應,也會一樣,我不想再自討沒趣了。所以,我隻是冷冷地道:“既然是這樣,我也沒有彆的意見。”金大富呆了半晌,默默地喝著酒,讓我清靜了半小時左右,忽然又道:“到了那地方,我相信你必然能和外星人見麵,他們……會聽你的勸說,把我的下場改一改?”他一開口,我正要覺得不耐煩,但是他說的那一番話,卻令我心中一動。雖然他仍然在老調重彈,可是我卻想起了一點:他曾到過那地方,隻是聽他形容了那地方的情形,沒有聽他對那地方的那種奇異現象的意見!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表示要和他好好談一談,他大是受寵若驚,挺直了身子聽我說話,我先把那地方看到的一切情形,都可能是一些人應得的“惡報”的假設告訴了他。他聽了之後,呆了半晌,神情難看之極。我連問了他三次,他才有了反應,我問的是:“你對這種假設,有什麼看法?”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哭喪著臉:“我為什麼要遭惡報!”我的回答很直接:“當然你曾種下了惡果!”金大富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回答,自顧自搖頭:“不對,不對,若說是人人的惡報……遭到惡果的人……不會少……會全在那地方有紀錄?”他提出的,隻是疑問,並沒有反對我的假設,我又問:“在那地方看到你自己的時候,你是不是有被最後審判的感覺?”金大富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極害怕,腦際嗡嗡作響,心中隻感到,這次逃不過去了!逃不過去了!害怕得全身發抖……抖得厲害。”他說到這裡,雖然全身在機艙之中,不是在那地方,可是也發起抖來。他的聲音也跟著在發顫:“我不知道什麼叫最後的審判,可是那就像死了之後上了閻王殿差不多!”金大富說得十分好,“最後的審判”是來自西方的說法,中國人傳統的說法是“上了閻王殿”!同時,我也明白何以金大富一直說我可以替他消災消難了。上閻王殿的傳說中,在殿上的閻王是“善和惡的終審法官”,可以根據一個人生前的某些行為,隨意改變這個人的最終結果,是發放還陽,繼續他的生命,還是打下十八層地獄,都是可以隨時改變的。金大富以為自己會下閻王殿,或至少他有這樣的感覺,所以他才來求我,想改變他的結果。他忽然“坦白”了那一宗挑夫死的意外,隻怕也是出於一種贖罪的心理,希望這樣子做,結果會改變。我望了他好一會,歎了一聲:“然後,那印象就一直深印在你的腦海之中?”金大富神情苦澀:“一直到了那天,在你住所的門口,看到更可怕的……景象。”我再問:“你在那地方,看到自己那麼可怕的結果,也是從一個電視畫麵中看到的?”金大富雙手互相拗著,令得手指發出“拍拍”的聲響來:“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電視畫麵,可是在一個平麵體上,現出活動的影像,那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隻好道:“不管那是什麼,你一看到,就想到了那可能是你自己的下場?”金大富吸了一口氣:“我有……這樣的感覺。”我揮了一下手:“你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為什麼你不把看到的畫麵毀去?”金大富在刹那之間,雙眼睜得老大,失聲道:“有用嗎?把看到的畫麵毀去,會有用嗎?”我用力搖頭:“我不知道,但孫悟空曾大鬨陰曹地府,一筆在生死簿把他的名字勾消,從此他就再也不會死亡了!”我說的是中的故事,本來是不應該引起什麼特彆強烈反應的,可是金大富既然有過“上閻王殿”的經驗,他的心理狀態自然與眾不同,他聽了之後,足的半分鐘之久,維持同一個姿勢不動,然後,現出極度悔恨的神情,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引得兩個女侍應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我忙安慰他:“彆懊恨,如果有用的話,反正我們還要去,再把它毀掉,還來得及!”我這樣一說,金大富又高興了起來,他大大喝一口酒,手背抹著口角,得意地道:“神鬼怕惡人,也是有的,看見我根本不怕,神鬼也莫奈我何!”事情還不是真的有了轉機,隻是略有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他就現出了小人得誌的神情來,我悶哼了一聲,不再去理會他,自顧自閉上眼睛。金大富又在我的身邊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留意,在那一刹那,我有了一個極其怪異的感覺。我十分清楚肯定我的身子一點也沒有動過,還是在飛機艙的座椅上,在我旁邊的是令人討厭的金大富。可是,我又十分清楚肯定,我正在進入一個什麼所在。兩種感覺都那麼清楚,好像我一個人忽然之間分裂成為兩半,產生了兩種感覺,兩種想法。那種異樣感覺的時間極短——一有了這種感覺,我就想睜開眼來,要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從大腦下達睜開眼來的命令,到眼睛真的睜開來,隻怕連百分之一秒的時間都不用。可是,我竟未能睜開眼來!這說明我有那種怪異的感覺的時間極短,接著,我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啊,你也來了,正好讓你看看,對你說,說不明白,我是陳麗雪!”陳麗雪的聲音!而在一聽到了他的聲音之後,我也看到了她!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然出現在飛行於一萬公尺高的機艙之中,陳麗雪也例外。一看到了她,我還完全沒有看清周遭的情形,我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事實上,這時周遭十分黑暗,我看出去,隻是一片黑暗,但是可以看到陳麗雪。她穿了一件淡色的衣服,所以在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到她的身形,如果不是我先聽到她說了幾句話,說出她自己是陳麗雪的話,在這種朦朧的環境之中,我也不能認出她是什麼人來!這時,我雖然一下子跌進了幻境之中,可是我的頭腦,還保持高度的清醒,我首先想到的是,咦,陳麗雪不是一個聾啞人嗎?怎麼忽然會聽到她的聲音了呢?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正在向她走過去——一開始的時候,隻是感到了在向她走過去,可是在“感到走出兩步”之後,我就知道自己是真正在向她走過去,我已經不在機艙中了,我走的,踏踏著的,絕不是鋪著地氈的機艙走道,而是鋪著青石板,有著厚厚一層落葉的一條道路。同時,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黑暗,可以看出,這條青石板鋪成的路,是在一座林子中,那林子全是十分高大的大樹,每一株,都至少有一人合抱粗細。我才一開始感到自己已經被轉移了環境,又聽到了自稱是陳麗雪的聲音之後,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我知道我回到了古代!和陳麗雪曾不止一次回到古代一樣,我回到了古代!奇妙的是,我知道我回到古代,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時代,然而,我又絕沒有問自己,既然我有自己的時代,為什麼又會回到古代來!這樣的敘述,聽起來有點混亂,但卻十分實在。我也沒有問自己回到古代來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仿佛那是自然而然,必然會發生、必須要發生的事一樣。在這種心境之下,我至少明白了一點——我曾不止一會問陳麗雪,當她在回到古代時,她擔任的是什麼角色,她都說不上來。這時(或是事後),如果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也答不上來:我在古代擔任什麼角色呢?我在現代,又擔任什麼角色呢?都不應該成為問題,我就是我,一直都是我,在書房中的是我,從書房到了客廳的自然還是我,不會變成彆人!(或許這一段敘述有點玄,那是因為我那時的經曆,確然很玄的緣故。)我走向陳麗雪,很平靜,思路也十分清新明白,我看到陳麗雪穿著寬大的淺色的袍子,式樣十分簡單,也自然顯得古樸,我再看看我自己,也穿著同樣的淺色的寬袍。我抬頭看天,天上略可見一些星,不見有月色,所以四周圍十分黑。我肯定時間雖然有所轉移,但我還是在地球上。星雖然不多,是看慣看熟的星空,到了彆的星球上,星空大抵不會有那麼熟悉。在那十來步路中,我思緒飛快,想了很多很多問題,我想到有能力在時間中旅行的王居風和高彩虹,如果他們知道“我來了”,趕來和我在這個時間相會,那是多麼有趣的事。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笑了起來。陳麗雪問:“你笑什麼?”她開口、發聲、講話,完全和一個正常人一樣,而且她的聲音,略帶沉啞,也就格外柔和動聽。我失聲道:“啊,你會說話了!”陳麗雪展顏一笑:“你信不信?好多次進入這種境界,我完全沒有說話的機會,剛才我一到,看見你也來了,就自然而然可以說話。”我吸了一口氣:“你看到我來,你看到我從哪裡來?”我這樣問,自然是想知道一些我怎樣“進入古代”的情形。陳麗雪的回答,令我愣一愣,她答得十分自然,然而她的答案,卻和一個極著名的答案一樣!她伸手向我身後一指,我循著她所指轉頭看去,看到那是一片黑暗,也就在這時,我聽到她的回答:“你自來處來。”從來處而來,往去處而去。這是充滿禪機的言語,這時卻從陳麗雪的口中,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這是充滿禪機的語言,正要這樣隨意說出,才能使聽到的人,有當頭棒喝之感,若是刻意準備安排,大打機鋒,反倒成了唇槍舌劍,哪有振聾啟瞆之功?當下,我並不轉過身來,隻是望著那一團黑暗。陳麗雪看到,我是從哪裡來的,那裡是什麼所在?不論是什麼所在,都是來處,沒有分彆,反正所有的人,都是來自來處,也必然去到去處!唐朝時的李紳和龜山寺僧的對答,本來就大有禪意,這時,出自全無機心的陳麗雪口中,含意又深了一層。本來,我還在想許多問題,例如何以我會忽然從現代到了古代等等,但現在,我可以把這些問題拋開去!沒有什麼不同,反正人不論在什麼境地之中,都是從來處來,大可心安理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回頭來,陳麗雪正好在問:“是不是有一股力量同時影響你我的腦部活動,所以使我們同時回到了同一個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