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陳麗這樣問,我就知道她這時和我一樣,思路十分明白。在第一二次回到古代時,她可能會感到十分迷惘,但是經過她和白素和我的交談,經過我們的分析之後,她對於事情的發生,至少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她變得十分清醒和冷靜了。我點頭:“也許。在忽然來到這裡之前,你是在什麼地方?”陳麗雪側著頭:“在房間裡,胡說剛走,我準備到我自己的店鋪去,對了,我的震蕩型傳呼機有了信號,是尊夫人叫我!”我揚了揚眉:“白素找你?什麼事?”陳麗雪笑笑:“不知道,她請我立刻就去,我一轉身,準備走出房間去,可是一步跨出,就跨到這裡來,一抬頭,就看到了你。我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驗,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你,而在這裡,我又完全沒有言語的障礙,真叫人高興!”她說到這裡,又自然而然習慣性作了幾個“高興極了”的手勢,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覺得有趣之極。我一生之中,古怪的經曆多至極矣,可是明明是兩個現代人,忽然在古代相會,而且又極之清楚自己的是現代人,這樣怪異的經曆,卻也未曾有。陳麗雪又發出一連串的問題:“我們來到的是什麼朝代?會看到些什麼情景?”我攤著手:“不知道,你經驗豐富,由你來決定!”陳麗雪忽然又道:“尊夫人如果久等我不著,找上門來,不知道是不是會在我的房間裡發現我!”我對這個古怪的問題,一點準備也沒有,所以我自然回答:“怎麼會,你人在這裡,這裡是不知什麼所在的一片林子!你不在房間裡!”陳麗雪對我的回答,顯然極其不滿,側著頭望著我,我立即想起,我仍是在那麼奇妙不可思議的環境之中,一切自然也不能照常理來解釋。陳麗雪這樣問我,當然不是希望我有正常的答案!一想起這一點,我就更正了我的答案:“如果現在我們感到自己在古代的一個林子中,隻是我們的腦部受了外來力量的乾擾而產生的幻覺,那麼,你的身子應該還在房間中,而我的身子在機艙中。”陳麗雪顯得十分興奮:“這個問題很快會有真實的答案——機艙中必然不止你一個人,那些人可以告訴你,你是人從機艙中消失了,還是隻是幻覺,是一個夢,我們是在夢中相逢?”我想了一想:“我看我的身體還在機艙中,我也不認為那隻是一個夢那麼簡單,我們都十分清楚自己的來處,這種情形,倒有點像是……靈魂出竅。”陳麗雪忽然拍起手來,神情高興莫名:“也可以說是元神出遊。”我也感到了一陣異樣的興奮,因為這種情形畢竟十分罕見,是一個極新、極奇妙的經曆。我也拍著手:“元神出遊比靈魂出竅更實在,而且你的情形,更接近元神出遊——每有修道入走火入魔,身子僵如木石的,可是元神出遊,一樣可以有各種活動,你肉身又聾又啞,那隻是身體機能上的阻礙,你的元神,就沒有這種缺陷。”陳麗雪昂起了頭,喜容滿麵:“不過根據道家的修煉方法,要修到元神可以出遊,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我從來沒有修煉過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神通?”我也笑:“我也沒有修煉過什麼,我想,那一定是那股外來力量的作用,我甚至知道那股力量的來源——我正要到那地方去。”陳麗雪有語言能力,和她交談,自然容易得多,也快捷得多,我把金大富發現那地方的情形和我的設想告訴她,也把胡說的假設說了出來。陳麗雪聽得扶住了一棵大樹,笑個不停:“我當然不是什麼天宮使者,也不會是什麼專司惡報的神,隻不過是受了不知什麼力量乾擾腦部活動的受害者。”她說了又笑:“世上有很多奇才異能之士,說不定也和我一樣,全是腦部活動受了乾擾的無辜受害者,成了高手異人。”我也笑著說:“也許。”陳麗雪四周看看,青石板鋪成的路一直通向前,看來在不知該向何處去的情形下,向前走最是合理。我伸手向前指了一指,陳麗雪點頭,表示同意。我在這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可是我沒有問出來。我想到的問題是:“你難道不害怕自己不能回去嗎?”沒有問出這個問題的原因是,我自己想到了這個問題,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而陳麗雪這時的神情愉快,何必令她害怕?我又飛快地設想了幾個“不能回去”的可能——在這種古怪特異的遭遇之中,自然而然會有許多古怪的想法。我想到,如果我“回不去”,唯一的可能,是那個在機艙中的我,變成了一個無可藥救的癡呆人,因為我的靈魂留在古代,不能回來了。我又想到,世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突然變成了癡呆的人,又焉知他們的元神不是正在古代或未來過著另一種生活?離魂的倩女,身子還癡癡呆呆地在閨房之中惹人可憐,而她的靈魂,則在千裡之外和情郎逍遙快樂!我也想到,靈魂和元神,可能根本是同一回事,道家的修煉,總以為可以把元神煉成一個實體,那一定是一個錯覺,就像我現在,不論用任何方法,我都是一個實在的存在,那隻不過是一種感覺。實際上,所有元神,是一組無影無蹤的記憶功能,是電組織所發出的一種能量,一組記憶波。忽然之間,有了這樣的“發現”,我不禁大是高興,不免有點手舞足蹈,同時,我又想到了更多。元神、靈魂如果根本是同一現象的話,那麼,我現在經曆著的靈魂離體,感覺是如此實在的情形,似乎沒有相似的報告。在我的熟人之中,原振俠醫生曾有靈魂離體的經曆——原振俠和年輕人,不但靈魂離體,而且在回來之後換了一個身體,換了一個由勒曼醫院炮製出來的身體。和他們一起,有過死而複生經曆的,是黑紗公主。(死而複生,是靈魂離體之後又回來的幾種形式中的一種。)黑紗公主的遭遇更奇,她靈魂回來之後,進入的一個身體,非但不是她自己的身體,而且不是地球人的身體,是一個不知用什麼方法產生出來的身體。剛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可是漸漸,她發覺她的新身體有許多地球人身體達不到的功能,她在逐步發揮這些功能的過程之中,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女超人!(黑紗公主的怪異經驗,會在“公主傳奇”故事中一個一個說出來。)原振俠醫生一直在說,要會齊年輕人和公主,一起把靈魂離體的經過情形,詳細告訴我們——我、白素,可能還有溫寶裕、良辰、美景、胡說等,但是一直沒有實行,等到有這個聚會的時候,我也有了另一種不同的靈魂離體經驗,自然可以拿出來交流一番,使得這個神秘之極,有關生命奧秘的奇妙現象,可以得到進一步的闡釋,也可以進行更多的假設。我浮想連篇,並沒有開始向前走,陳麗雪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道:“有人來了。”我一定神,向前看去,不但看到了有一點光亮,在晃晃悠悠地移動,而且也聽到了十分怪異的腳步聲,每一步,都發出“踢他”兩個音節的聲響。那是有人把鞋子不好好穿著,而隻是踢著,又故意放慢了腳步走路時才會發出的聲音。通常,用這種方法來走路的人,都不會是什麼文人雅士、正人君子,大都是市井流氓一類的人物。陳麗雪年紀輕,多半不知道這種穿鞋的方式,所以有點奇怪。那一處晃悠的燈光,當然是向前來的人,手裡提著的一隻燈籠之故。本來,和陳麗雪見麵後,周圍的環境,並不能確切他說明我們是處身於古代,我們覺得自己到了古代,隻不過是我們的感覺。這時,看到有人提著燈籠走過來,那自然可以肯定我們真的是到了古代了!和陳麗雪相視一笑,我作了一個手勢,陳麗雪和我一起躲到一棵大樹之後,腳步聲和燈籠的燈光愈來愈近,看到一個人,搖晃著走過來,腳下果然隻是趿著一雙布鞋。那人的背上,斜插著一根棍子,燈籠的光芒映著他的臉,我和陳麗雪不由自主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搖晃著走過來的人,不是彆人,正是金大富——一個和現代的金大富一模一樣的人,服飾打扮,如陳麗雪上次看到他的一樣,他背後的那根棍子,也正是一半紅一半黑的水火棍。金大富向前走著,不一會,就經過了在我們身前的大樹,我和陳麗雪沒有交換意見,就自然而然跟了上去。開始的時候,我們十分小心,還怕被金大富發現,可是後來,發現金大富根本沒有覺察我們,有好幾次,明明有聲響,在寂靜的夜中聽來,應該十分刺耳,但那可能隻是我和陳麗雪才有的感覺,事實上,根本沒有聲音發出來。當第二次有聲音發出來,而金大富仍然一無所覺時,我和陳麗雪不由自主停了下來,互望著,陳麗雪神情駭然,顯然她和我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我所想到的是,我和她既然是處在靈魂出竅,或是元神出遊的情形之下,那我們根本不會有形體,我們自己感到十分實在,彆人根本看不到我們,摸不到我們,我們全然是什麼都沒有的。陳麗雪很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她用力搖頭,叫了起來:“不會的,他曾看到過我,而且現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來,他見過我。”陳麗雪這一叫,更證明了我所想的是事實——金大富就在十來步這前,身後忽然有一個女人在大呼小叫,他絕無聽不到之理,可是他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我明白陳麗雪為什麼要高叫,她寧願被金大富發現,被金大富看到——甚至我也是一樣。因為,任何人若是知道自己無形無體,看不見摸不著,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都絕不會心情愉快的!說得再明白一些,當一個人知道他自己不是人,沒有了人的身體,隻是用靈魂方式存在之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死了!變成了鬼。這種感覺非但不會令人感到愉快,而且還令人覺得恐怖之極。陳麗雪還在喘著氣,她忽然緊握住我的手:“不對!我們互相可以看得到對方,他沒有道理看不見我們。”金大富就在我們前麵,搖晃著向前走,他不是“看不見我們”那麼簡單,而是根本感覺不到我們的存在——我和陳麗雪互相可以看到對方,是因為我和她的情形一樣,我們是同類,兩組來自現代的思想,或者說,是回到了古代的兩個鬼。我們的身體,還留在原來的時間,原來的地方,回到古代的,不知是我們腦部活動的什麼力量,什麼部份!我十分平靜地說了一句:“我們可以互相看到,因為我們是同類!”我說著,加快腳步,向金大富追去,陳麗雪也急急跟在我的旁邊,當我們兩個人離金大富十分近,伸手可及的時候,有十分玄妙的事發生,金大富像是有所覺察一樣,陡然站定,轉過身來,提起手中的燈籠,向前照著。這一來,他和我們正麵相對,在通常的情形下,人和人之間,很少這樣正麵相向的,所以我和陳麗雪都自然而然後退了一步。陳麗雪首先大聲道:“喂!這次你見了我,怎麼不感到害怕?”金大富這時的神情,隻是略現驚慌,並不如陳麗雪所說的驚駭欲絕。我和陳麗雪就在他麵前說話,可是他顯然絕感不到我們的存在。他的神情十分疑惑,伸手在後腦上抓著,瞪著前麵(事實上是瞪著我們),卻又一無所見。陳麗雪聲音十分恐懼:“他……一定感到了什麼,不然何以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我想開開玩笑,說幾句話令心情輕鬆一些,所以我道:“或許在我們逼近去的時候,他感到有一陣陰風自身後襲來!”陳麗雪張大了口:“那……那我們……豈不是……”她話還沒有說完,已看到金大富轉回身去,大聲向前吐了一口口水,道:“見鬼了!”我看到陳麗雪神情駭絕,忙道:“彆被那個‘鬼’字嚇著了,我們現在,不知是以一種什麼形式存在,可以稱之為‘一組記憶’,也可以稱之為‘元神’,當然也可以叫作‘靈魂’或‘鬼’。我們並不是人死了之後的那種‘鬼’,而隻是腦部活動突破了時間空間的一種異常的活動,那是極難得的一種經曆!”我的解釋不是很容易明白——這種奇異之極的現象,誰能解釋得明白?但由於身曆其境的緣故,所以也還可以接受。陳麗雪的神情緩和了一些,聲音仍然乾澀:“真不可思議,我們兩個……竟然回到了古代,成了鬼!”我也感到了十分奇特,想了一想:“這正好回答了你第一次來見我時的問題,你曾問我,當你回到古代時,金大富和金美麗看到你都駭然欲絕,你不知道自己那時是什麼樣的怪物。”陳麗雪駭然:“難道我真的曾是青麵獠牙的鬼怪?”我用力一揮手:“當然不是,根本沒有人看得到我們,他們在那兩次看到的,一定是他們自身的可怕下場,就像在我家門口,金大富看到你的情形一樣──”陳麗雪雙手捧住了頭:“我們究竟處於一種什麼現象之中?應該怎樣辦?”在和陳麗雪對話的過程之中,我已想到了很多,所以我很快就有回答:“一切全是我們腦部,受了不知什麼外來力量的影響,產生了異常活動的結果!有科學家說,人做夢,也是腦部的一種異常活動,那麼就當我們是在做一個怪不可言的夢好了!”我向已漸漸走遠的金大富指了一指:“既然在做怪夢,索性做下去,跟上去看看他鬼頭鬼腦去做些什麼事!”雖然陳麗雪接受了我“做怪夢”的說法,但是一切感覺都那麼實在,神智上絕對清醒,那是十分奇妙的感覺,在消除了恐懼感之後,會令人十分刺激興奮,陳麗雪發出了一下叫聲,陡然發足向前奔出去,我也跟著奔向前,在我們奔到離金大富十分近的時候,他又停下來,轉過身來。我可以肯定,金大富一定感到了什麼,大有可能真的是“一陣陰風”——傳說之中,被鬼魂跟在身後的人,都會有這種,或近似的感覺。回到了古代,已經是一大奇跡,在古代,竟然是“鬼”而不是人,那更是奇上加奇。我也不禁童心(鬼心)大發,就在金大富轉過身來時,我伸手在他的臉上摑了一下。那一下,自然打得不是很重,在我來說,確然是打了他一下,但是金大富的反應,卻並沒有捱了一下打的反應,他先是愣了一愣,又立時伸手在被打的臉上摸了一下,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他一定感覺到了什麼,可也絕不是感到了被打。陳麗雪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趣,原來鬼真是那樣捉弄人的!”我也覺得好笑,又伸手在金大富的頭上,重重敲了一記,金大富又伸手去摸頭,現出害怕的神情,轉過身,加快了腳步,急急向前走。我和陳麗雪沒有再捉弄他,隻是跟在他的後麵,不一會,就穿出了林子,轉進了一條看來十分荒僻的小路,在小路的儘頭,有幾間破屋,看來十分結實,不知是什麼用途。金大富推門走進去,我和陳麗雪一閃身,進了屋子,金大富的手中,仍提著燈籠,在進屋子的時候,我絕對可以肯定陳麗雪就在我的身邊,可是一晃眼,她突然消失不見了!我隻吃驚了極短的時間,就明白陳麗雪回去了,她的怪夢已經結束,我還在繼續我的怪夢。我吸了一口氣,隻是略停了一下,就跟著金大富穿過了一個院子,來到了一問房間中,房間中空蕩蕩,隻有地上鋪著一方草墊,草墊上有一副被褥,卻全是絞羅綢緞,而且有著精美絕倫的刺繡,和四周的環境,極不相襯,在豔紅色的被子之下,像是有人在。金大富一進來,就上了門閂,掛起了燈籠,搓著手來到了被子前,一抬腳,掀開了被子。被子下果然有人,是一個隻穿著褻衣的女人,肌膚賽雪,容顏美麗之至,我一看到這個美麗的女人,就立即相信她就是陳麗雪曾在古代見過的那個曾和武士有過一次幽會,後來又被金大富勒索的那個。這時,她的手、腳都被綁著,口中也被塞了一條綢帶,我當然不知道她何以會落得這樣,一步跨向前,在一霎間,我看到的是金大富盯著那女人看的、邪惡之極的一張臉。我自然而然一拳揮出,擊向金大富那張醜惡之極的臉上,可是金大富的行動並沒有停止,他隻是略愣了一愣,便繼續俯下身接近那女人。我想再揮出第二拳,突然聽到了一聲驚呼:“衛先生,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