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招魂 倪匡 4250 字 1個月前

出發時還很明媚的天氣,船到湖心時,雲團卻湧上了頭頂,湖上的光線也暗了許多。舒子寅回頭望了一眼在船尾駕駛著快艇的伍鋼,在他身後是一條長長的白色水鏈,像是鋪在暗綠色水麵上的一條道路。“要下雨了。”舒子寅對坐在旁邊的洪於說道。“嗬,那就來個雨中遊湖吧,怎麼樣?”洪於的興致很高,從離開小島時就這樣。上船時他將一頂遮陽帽拿在手上,一彎腰對舒子寅做了個“請”的動作,那感覺好像是他們即將登上的是一艘英國客輪。舒子寅“卟哧”一聲笑了起來,洪於仿佛受到了鼓勵,繼爾做出在吻她的手背的動作,舒子寅閃開身跳上了船,她對著他笑,她好久沒這樣開心了。她在密室裡已經住了三個夜晚,隻在白天到閣樓上去坐坐,但對著稿紙,她的論文毫無進展。閣樓上已被染上煙草味,這是伍鋼和小胖子在這裡守夜時汙染的。三個夜晚了,他們什麼也沒發現,他們的膽子已經大起來,甚至可以半夜從閣樓上走下來,到廚房裡找東西吃了。這是昨天晚上的事,小胖子拿了酒肉往閣樓上走時,感覺腳下一直踩著軟綿綿的東西,俯下身去看樓梯,什麼出沒有,但一邁步,又是那種感覺。洪於今天早晨聽說此事後罵了小胖子酒喝多了。可小胖子說當時還滴酒未沾。看來,鬼魂之謎未解開之前,舒子寅是不能回到閣樓上去的。為了給她解悶,洪於提出今天去湖上看看,坐上快艇往岸邊的方向去,有景區已開發出來的四個島,分彆是犀牛島、紅葉島、鷹嘴島和佛光島。這四個島加上岸邊山嶺中綿延10多公裡的旅遊區,便是黑石湖景區的全部地盤了。洪於說,他開發這個景區時曾抱著很高的贏利希望,計劃顯示每年會在千萬元以上,但事與願違。現在除了租出去的犀牛島每年有300萬元租金收入外,其餘的經營一直在虧損邊緣徘徊。幸好集團其他公司經營正常,尤其是他自己直接負責的房地產公司和他的前妻葉蔓負責的投資公司,每年的業績都在億元之上。這樣,洪於對這個旅遊公司也就沒放在心上,隻是每次來這裡看見時,心裡才感到一點隱隱的痛。他一直想對整個景區的經營管理及營銷謀劃作一次大手術。但忙來忙去卻沒顧得上來。“現在的大學生都傾向於學經濟,你為什麼選了哲學?”船開動的時候,洪於對舒子寅不經意地問道。“你說呢?”舒子寅巧妙地反問道。“我不知道。”洪於望著茫茫的湖水說,“也許,這世界上就該各人做各人的事,就像古希臘一樣,有抬石頭修神殿的奴隸,有這一切的管理者,還有穿著袍子成天在廣場上演講的蘇格拉底。”洪於對曆史的興趣引起了舒子寅的好奇。可他說,僅僅是早年當知青看過一些書罷了。當時有知識饑渴症,什麼書都看,曆史、哲學、藝術、包括手抄本,總之是抓到什麼讀什麼。回城以後,為了飯碗忙碌而把什麼都丟下了。“每個人都不能違背自己的命運。”舒子寅自語似的說道。這時,湖上有一艘快艇迎麵駛來,與他們交臂而過時,洪於對舒子寅說:“這是給我們住的彆墅送生活用品的船,洪金在這方麵倒很周到。”聽得出來,洪於對他的這個侄兒管理公司的能力並不欣賞。不過,舒子寅對這些方麵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伍鋼把快艇開得像箭一樣,舒子寅望著湖麵說:“我們先去哪一座島?”“佛光島,怎麼樣?”洪於答道:“那島據說在某種氣候條件下,會在夜裡發出一片佛光,當然,誰也沒真正看見過,幾百年來的傳說罷了。”“真神”舒子寅說,“那可以用這個傳說作旅遊宣傳啊。”“嗬,我們的女學者什麼時候有在經營意識了,”洪於打趣道。舒子寅伸了下舌頭,說這是看廣告給人灌輸的東西,她同時問起了另外幾個島的特點。洪於講,紅葉島不說你也知道,那上麵有很多楓樹,不過要秋天才好看。至於鷹嘴島和犀牛島嘛,就是那島的形狀像鷹嘴和犀牛。“那麼,我們住的那個小島為什麼不叫蟒蛇島,或者變化一下叫做盤龍島?”舒子寅問。“這不同了。”洪於說,“鷹嘴島和犀牛島遠遠一看就能認出那形狀,而我們住的那個島一眼是看不出蟒的形狀的,還是我請來的道士坐船繞島一周後才發現的。你認為像不像呢?”“這怎麼說呢?你認為它是一條盤著的大蟒,就像;你不這樣看,它就不像。”舒子寅說。事情就是這樣,所謂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剛才上船以後,洪於叫伍鋼駕船繞島一周後才向湖心進發的。他要讓舒子寅看看這座所謂巨蟒盤成的小島。可舒子寅看完後,說沒找到那個感覺,隻有島邊很多暴露的樹根像那種東西,不過也不能叫蟒,最多像一些僵死的蛇而已。船在飛馳,遠遠地出現了一座島的影子,佛光島快到了。湖水被船頭鋒利地切開,然後貼著船身“嘩嘩”向後,再變為一條白鏈像時間一樣消失在湖麵上。舒子寅突然想問,木莉的妹妹的屍體找到了嗎?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忍住了,伍鋼正在開船,她不願他聽到她關心這件事。幾天來,發生在閣樓的驚嚇使她沒顧上這事,不過她一定得找機會對洪於好好談談。無論如何,洪於讓這個殘忍的家夥跟在身邊是不妥的。她想起了木莉的哭訴,她認為這個伍鋼完全可以被送上法庭了。想到這些,湖水在這時顯得充滿死亡氣息。她想到木莉的妹妹叫水莉,而“水”卻成了最後收留這個女孩的地方,這種巧合讓舒子寅迷惑不已。佛光島越來越近,已看得清島上的石頭和樹木了。舒子寅出遊的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日複一日,夜色從水上而來。夜像一個穿黑袍子的人,爬上島後將黑袍一撒便將島上的樹木和房子蓋在他的袍子下麵了,隻有島邊的水從黑袍下露了出來,泛著灰白的光。舒子寅在即將睡著的時候突然醒了,並且越來越清醒,這是失眠的先兆。遊了一整天的湖,去了景區的三個島,本來是有些疲憊的,以至於將犀牛島都放棄了。洪於說那島也不適合她去遊覽,上麵亂七八糟的,但舒子寅並不是很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也真是感到有點累了,不去也罷。睡不著覺,舒子寅乾脆開了燈,坐到沙發上看起書來,這是她對付失眠的一種方式。可是今夜,書頁上全是沉沉的湖水在波動,洪於在快艇上凝視著她,使得她好幾次慌張地掉頭去看湖水。這一幕有點像她在大二時喜歡上哲學老師時的情景,這是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可他向世界發問時卻像一個來自天堂的孩子,他的智慧與星空有關,舒子寅感到自己像一粒微塵,被一個異常的天體吸附而去。好奇和崇拜,是舒子寅進入愛河的第一推動力。她心裡清楚,和洪於在海邊相識以後,他在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和某種要命的孤獨感所形成的反差吸引了她,她身不由己的有了探險的欲望。同時,舒子寅對人的本質有一種非凡的直覺能力,她深知這是一次安全之旅,儘管她所好奇的彆墅裡的怪事超出了她的預料。舒子寅放下書,看著這間豪華的密室,突然感到金錢也是這世上最大的巫術之一,它可以讓人的生活和處境像魔術一樣變幻。然而,隻有驚恐是避不開的,這間密室已經說明,驚恐是人的生存圖畫中的底色。在這場生存遊戲中,有的人剛邁步便沉入了水底,像木莉的妹妹那樣,但願上帝能收留所有不幸的人。在湖上和島上遊覽的一整天,因為有伍鋼跟隨,她一直沒有機會對洪於講起關於木莉兩姐妹的事。晚餐時,洪於的興致仍然很高,可天黑之後,他卻突然沉鬱下來。在露台上坐了一會兒,他便提出要回房休息了,這使得正要談起木莉的舒子寅隻好將很多話咽了回去。已是夜半了,舒子寅仍然沒有睡意。她走到門邊,拉開這密室的門好玩地觀賞起來,露在門口的是一排掛著的衣物,這是洪於房間裡的衣櫥,推開這些衣物,再打開衣櫥的門,才可以從這間密室裡出去。她又一次想到了生存與驚恐的問題。突然,洪於的房間裡發出了一聲響動,似乎是拉動椅子的聲音。半夜了,洪於還沒睡嗎?舒子寅好奇地將衣櫥的門推開了一條縫,洪於的房間裡光線暗淡,她看見了一支幽幽的燭光和洪於的背影。他坐在椅子上,麵對著桌上的燭光,他的肩膀一動不動的像一尊石頭雕像。舒子寅大吃一驚,退後兩步坐到了沙發上。半夜時分,洪於的這種舉動像是一場祭奠,讓人不可思議。舒子寅的心裡“咚咚”地跳著,難道發生了什麼嗎?難怪晚餐過後洪於便顯得很沉鬱,今夜他在做什麼呢?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以後,舒子寅決定到洪於的房間去看一看,儘管這樣有些不太禮貌,她也顧不得了。自從進入這幢彆墅之後,各種讓人驚恐的怪事就沒斷過,今夜這件事不能再成為她心中的謎了。舒子寅輕輕地推開了衣櫥的門,站到了洪於的房間裡。“洪於。”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而對著一支蠟燭的洪於回過頭來,他並不吃驚,或者說他還沒有從某種氛圍中清醒過來。他楞楞的望著舒子寅,臉上滿是淚水。“你怎麼了?”舒子寅走上前急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洪於默默地搖頭,表示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突然站起來抱住了舒子寅的肩膀,口中喃喃地說道:“過去了,都過去了。”舒子寅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她從他的懷抱中掙出一隻手來,拭了拭他臉上的淚水說:“看你,像個大孩子,冷靜點。有什麼給我講講就好了。”舒子寅儘量用鎮靜來壓住他內心的驚嚇,母性的力量在這時顯得比男人易折的剛強更重要。“今天是我的忌日。”洪於像做夢似的喃喃自語。舒子寅在這一瞬間感到頭皮發麻。忌日?難道此刻抱著自己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嗎?她感到頭腦有點暈乎,用勁將洪於推到沙發上坐下,用手拍著他的臉頰說:“你彆說胡話了,什麼忌日?”洪於沉默不語。舒子寅聞到了酒氣,她抬眼看去,放蠟燭的小桌上放著酒瓶和酒杯,原來,他整夜都在守著燭光飲酒。舒子寅的恐懼消除了,她說:“我給你拿點水來,你喝醉了。”“真是忌日。”洪於喝了一口水說:“15年前的今天,我差點死去。離死隻差半步,隻差1秒鐘。真的,如果那天晚上死了,到今夜就15年了。”“哦。”舒子寅在他旁邊坐下來,由於突然接觸到這種個人的滄桑史而感到緊張。在洪於的講述中,舒子寅看見了15年前的一個夜晚,在省城一條燈紅酒綠的街道上,一個35歲的男子失魂落魄的沿街邊走著。車燈一束一束地射來,他在選擇一輛速度最快的車,以便一頭撞上去。他的眼睛是乾澀的,一點兒臨終的淚水也沒有。他的腳步有點飄,有點搖晃,他知道生命之靈早已離他而去,現在走動著的身體隻是軀殼,他留下這軀殼毫無意義。他的上衣口袋裡放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的死與這輛車無關”,他不想給無辜的司機帶去橫禍。在這之前,他是想死得平靜一些的。他去買安眠藥,在大藥店受到拒絕以後,他鑽到小街小巷去找私人藥店,他找到了,他看到了一大盒安眠藥便眼睛發亮,可是,在付款時他搜遍全身才找出六角伍分錢時,他才猛然記起自己早已是一文不名了。昨天晚上去母親家吃過一頓飯後,到那時已過去24小時了。他滴水未進,也不覺得餓,他知道他昨晚見到母親便是永彆。在將安眠藥退給藥店老板時,他的眼睛有點濕了。他知道,沒有錢,連死的方式也沒有更多選擇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上夜的街頭……洪於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桌上的燭光跳蕩了一下。舒子寅按住他的手說:“彆喝了,接著講過去的事吧。”她非常震驚洪於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經曆。洪於望著她的眼睛說:“你還年輕,你不知道生命有時是多麼的脆弱……”15年前,洪於決心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城市之夜的燈火酒綠之中,一輛輛汽車迎麵駛來,車燈像死神的劍一樣刺得他雙眼發痛。他在路邊徘徊,他想一定要讓頭先撞上去,這樣會結束得痛快一點。突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傳來,一輛龐大的貨車正疾駛而來,這種即使踩下刹車也有著巨大慣性的車正是他等待的目標,在這一瞬間他感到血往上湧,有一種狼嚎般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裡無聲地噴出,他閉上眼,對著這個疾駛而來的巨大怪物一頭撞了過去……這時,他突然被一個人攔腰抱住了。由於力太大,他和那個在死神邊緣抱住他的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同時,耳邊響起尖銳的刹車聲。滿街的人都被驚動了,人們圍了過來,對著這個差點被車撞上的人議論紛紛。洪於是被一個掃街的清潔工人救下的。這個老頭對圍觀的人說:“這個人一直在路邊走來走去,我注意他很久了,感覺不對頭,我就裝著掃地一直跟在他旁邊。這不,差一點就出事了。”說完,老頭又蹲下身,對著還倒在地上的洪於說:“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尋死呢?”就是這一句話,使洪於忍辱負重活了下來。“當時也是太絕望了。”洪於點上了一支煙,對舒子寅說道。15年前的噩夢讓洪於不堪回首,即使在此刻,他似乎不願細說,隻簡單講道,他當時破產了,他的230萬元錢被人騙走了。這筆錢中的一部分是他8年來辛辛苦苦積累的,他開過小商店,做過藥材生意,開過飯館,最後辦起了一家商貿公司,他的全部積累都在那筆錢中。不但如此,那筆錢裡還包括他的老母親積攢了一生的七千元,還包括從20多個親戚朋友處借來的50萬元,總共230萬元,都在一夜之間石沉大海。洪於說是一個沿海的惡徒害了他。那人有一家搞進出口的公司,洪於向他訂下了一批價值400萬元的進口彩色電視機,說是見發貨單付一半貨款,收到貨後三天內再全款付清。洪於第一次做這樣大的生意。他興奮得幾夜睡不著覺,用儘吃奶的力氣湊足了先期貨款,他知道,隻要貨一到,他就可以立即批發出去。看來,這一筆生意就可以讓他大發了。他帶著人攜款飛到對方的城市,看了對方的公司辦公室,按合同規定,一直到對方辦完鐵路發貨手緒,將發貨單交到他手裡時,他才將沉甸甸的230萬元交給對方。付款後他飛回內地等著貨到,發貨單注明10天內到貨,可15天過去了,沒有貨到通知,他打對方的電話,無人接聽。他的額頭開始冒汗,到車站去查詢,發現他手持的發貨單是偽造的,那一刻,他差點當場暈過去。洪於到警方報了案,對方早已逃之夭夭。他經商8年來的積累化為灰燼,還欠下了20多個親戚朋友的50萬元債務,老母親一輩子存下的七千元也被他扔進水裡了。他的妻子和他離了婚,帶著9歲的兒子走了。他的住房是最早參加工作時單位分的一套公房,沒法出賣來還債的。他後悔當初有錢時為什麼沒有買一套私房,如是這樣現在也可以用來抵債的。他絕望透頂。如果不是那個掃街的老頭拉住他,在15年前的這一天,他便已經死去了。洪於的這段生死經曆,聽得舒子寅目瞪口呆。“那後來呢?”她問,“你怎麼有了現在這一切?”“一言難儘。”洪於歎了口氣說:“我母親幫助了我。她是吃過很多苦的人,她什麼都懂。她當時平靜地對我說了兩句中國的古話,一句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另一句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這樣,我挺過來了。”洪於說,他的公司倒閉了,他咬緊牙首先解決生存問題。他到建築工地上去做過鋼筋工、油漆工,到火車貨站做過搬運工,扛過200多斤重的麻袋。洪於說,一個人如果開始就做這些也就罷了,但他是從一個開公司的老板淪為苦力,因此遇到熟人朋友時他都躲得遠遠的,整整三年時間,他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直到一家醫藥公司聘用他為推銷員,才開始出現轉機。在這項業務中,他發現了金錢的魔力,可觀和利潤分帳讓醫院的負責人源源不斷地購進他所推銷的藥品,一年下來,他自己競奇跡般地創造了銷售天量,而自己的收入也達到了12萬元,他看到了重新站起來的曙光。“那一次死裡逃生和後來的臥薪嘗膽成全了我。”洪於說:“我發現在中國經商就是玩弄金錢與人際這場把戲,我承包了一家藥品銷售公司,後來又涉足房地產。我在半天的時間賺過200萬元,就是左手拿下一塊地的批文,右手賣給另一家公司,就這麼簡單。當然,這是發展初期的事了。”對當初騙得他破產的仇人,洪於說三年過後被警方抓住了,但是這個騙子加賭徒已身無分文,他沒有追回任何損失。那個惡徒被判了15年刑,可不到兩年就保外就醫了,這讓洪於氣得咬牙切齒。又過了幾年,洪於找黑道上的人追蹤到了他,本來要“做”了他的。可洪於認為讓他見閻王太便宜了他,於是發出指令,剜去那家夥的雙眼就行了。事情就這麼了結,洪於覺得很公平。對於在15年前救下他的老人,洪於在前幾年終於在環衛公司的退休人員中找到了他,洪於將他的子女均安排在了自己的公司工作,並送了一套大房子給老人安度晚年。洪於說,恩仇必報,這是他做人的準則。“隻是,每年的這一天,我還是難以忘記。”洪於感歎地說:“人一輩子死去活來,為什麼呢?我感到很累了,見到你以後,我甚至想帶著你到山中去種地養蠶,也許是更好的選擇呢。”舒子寅望著他,對他最後這句有些冒昧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室內的燭光已熄,窗上已有了白光,天快亮了。舒子寅一覺醒來已是中午過後了。她走出密室,洪於的房間已收拾得很整潔,看來他早已起床離開房間了。小桌上的花瓶裡已換上了束新鮮的花,桌上沒有了蠟燭的痕跡,昨晚的事像夢一樣有點不真實。洪於的臥室連著大露台,她走到露台上,陽光和蟬聲一下子湧了過來。她望見魯老頭和木莉正在樓下的花園裡勞動,他們手中的砍刀正在對付那些侵犯進花園邊緣的藤蔓。他們的身邊已堆著一大堆砍倒的青枝綠葉。透過樹叢,一個人正在湖水中遊泳,那是伍鋼,他在水中換著姿勢撲騰,時而又一下子紮進水底再從另一處冒出頭來。這是一頭精力過分旺盛的海豹,舒子寅想,這種人如果生活在水裡也是屬於獵漁類的動物。洪於也有點像是屬於這種類型,昨夜一夜未眠,看來也沒在上午補一補睡眠。他說過,自從15年前發生破產事件以後,他就從沒睡過懶覺,不論有事無事,早晨六點他必定起床。舒子寅感到肚子有點餓了。她走出房間,雪花正在走廊上擦拭著沿途的壁燈。看見她從洪於的房間出來,雪花似乎一點兒沒在意,隻是笑吟吟地說:“舒姐,休息好了嗎?”這個皮膚白淨的女孩子對人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臉上一笑就泛起酒窩,這使舒子寅對她倒沒有戒備。“我去樓下吃點東西。”她含糊其詞地說。一個女傭正跪在底樓客廳地板上擦拭,她的穿著白色內褲的大屁股從短裙下露了出來。在她身後,已擦試過的地板光亮照人。聽見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她站了起來。一邊用手將短裙往下拉直一邊問道:“舒小姐,要用餐嗎?”這是桃花,舒子寅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臉說:“怎麼不用拖布,也省力啊。”桃花說這樣才能把地板擦得很亮。她想提醒桃花這種姿勢不太雅觀,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因為她曾在樓梯轉彎處瞥見過這樣一幕,桃花跪在地板上擦拭,從旁經過的伍鋼伸手便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而桃花並沒有什麼反應,似乎還抬起頭來笑了一下。這使彆墅裡的陰森恐怖與某種肉欲氣息交織在一起。十七、八歲的女傭們將人生的初始階段鋪排在這裡,並努力理解和接受著世界的秩序與規則,這對她們今後的人生會有怎樣的影響呢?舒子寅皺了皺眉頭,來到飯廳坐下。戴著廚師帽的小胖子立即跑了過來。“舒小姐吃什麼呢?”他殷勤地說,“按時間算,現在該安排午餐了。但從一個人剛起床的習慣來定,又該配早餐才對。我想,還是按早餐配製吧。”“隨便”舒子寅回答道。這小胖子廚師對飲食考慮得倒是滿周到的,難怪他總能受到洪於的好評。舒子寅用完餐後便登上了閣樓。她的論文寫作已中斷下來幾天了,心裡暗暗有點著急。個子高挑的梅花正在閣樓上打掃衛生,這彆墅太大了一點,幾個女傭看來就沒有閉著的時候。看見她走上閣樓,梅花說:“主人要我告訴你,他到湖岸上的旅遊公司辦事去了。他說如果你在這裡看書寫作的話,要我陪著你,以免你一個人擔驚受怕。”“哦,我沒那樣膽小。”舒子寅笑了笑說“主人說他多久回來嗎?”“估計要天黑以後。”梅花說,“有一個省長來了,主人說他一定得去陪陪,一大早主人就坐船到岸邊去了。”看來,一夜未睡的洪於又早已投入現實的事務中去了。誰知道他昨夜的回憶與痛苦呢?舒子寅想起他昨夜所說的願去“種地和養蠶”的話,不禁默默地搖了搖頭。她在寫字台前坐了下來,對著她的論文稿發神。這篇長長的論文進展很慢,至今還在論述巫術的部分徘徊。她想著這些迷離的巫術是如何地籠罩著早期人類,而今天,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又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成為了人們的新武器和新目標,從而讓人曆儘磨難而無法放棄呢?對此,最簡潔的答案是--金錢。它是製造和化解人間悲喜劇的現代巫術,也是一種既是手段又是目的的統一體。這種巫術的強大在於它可以將人推上巔峰或者打入深淵……舒子寅想起了她的大哥對已經退休的父母所說的話:“我們家的子寅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就讓她搞她喜歡的哲學吧,彆去學什麼經濟與商業了。一家人有一個人搞這些就夠了,我來做她的經濟後盾吧。”舒子寅的大哥是一家電子商務公司的副總經理,這些年來,他給自己的妹妹提供了充分的經濟保障,但卻絕不願她也進入到商業的戰場上來。他曾對舒子寅說過:“這漩渦裡很臟的,並且有時會要人的命。”“舒小姐,你需要喝點什麼嗎?”看著她坐在寫字台前一動不動,守在旁邊的梅花提醒道。“哦,不需要。”舒子寅抬起頭來說道,“你忙你的吧,我這裡不需要什麼了。”被人侍候的感覺讓她一點兒也不自在。“不。”梅花為難地說,“主人讓我陪著你的,因為這房子裡老是不安寧。”“大白天的,還會有什麼?”舒子寅問。“說不準呢。”梅花認真地說,“今天上午,小胖子就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上了樓。他說他當時正從廚房出來。突然看見一個渾身水淋淋的女人從客廳閃過,這女人的頭發也滴著水,好像剛從湖裡爬上來似的。小胖子追進客廳,那女人已上了樓。他也跟著追上樓去,那女人就已經在樓上失蹤了。你知道,這樓上的大部分房間都空著,小胖子叫來了我和桃花。我們三人一起一間房一間房地查看,最後什麼也沒發現。奇怪的是,那跑上樓來的女人渾身滴著水,可我們檢查了樓梯和走廊,在地板上沒發現一點點水跡,你說,這不是鬼是什麼?”舒子寅大吃一驚,在大白天也發生這種事令人不可思議。“是小胖子看花了眼吧?”她說。梅花表示不太可能。她認為是這彆墅裡的空房間太多了,引得各處的野鬼都來這裡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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