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正堂上,李楷固將攔截丘靜囚車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道:“大帥,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狄公長長地出了口氣,微笑道:“這可真算得上是巧遇啊!如果不是元芳親眼目睹了整個攔截囚車的經過,恐怕你們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李楷固道:“大人,元芳將軍真是條好漢,我李楷固從軍數十年,還沒見過這樣的人。”狄公長歎一聲:“我相信,他舍命保護的人,一定不會錯!”他的眼圈紅了,勉強笑了笑道,“你們放心吧,元芳的血不會白流,我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哦,對了,李將軍,你剛剛說到在峽穀中劫囚車的還有一隊黑衣人?”楷固道:“正是。千牛衛就是被這些黑衣人在峽穀兩側設伏而慘遭毒手的!哎,是末將來晚了一步啊。”丘靜歎了口氣道:“是呀。楷固,你若是再晚到一步,我也就死在他們手下了!”狄公對丘靜道:“丘大人,你剛才說那些截殺千牛衛的黑衣人是官軍?”丘靜點點頭:“正是。卑職認識那個領頭的,他是右威衛麾下的軍官,叫周勝。”狄公對曾泰道:“明白了,看來這些黑衣人是大將軍王孝傑派出的。”曾泰一愣:“哦?為什麼?”狄公道:“你還記得嗎,今早我問起李楷固造反的原因,王孝傑曾說有一個軍士親眼看到了李楷固在劫囚車。那名所謂恰巧路過此地的軍士,實際上就是伏殺千牛衛,企圖置丘靜於死地的黑衣人。李楷固率軍救援,擊潰了黑衣人,而此人僥幸逃脫,看到了李將軍。”曾泰恍然大悟:“對,對,肯定是這樣。”李楷固也如夢初醒:“啊,原來事情是這樣!我說王孝傑怎麼會知道是我率軍救走了丘大人。”丘靜欽佩地道:“早就聞聽狄閣老斷案如神,僅憑一言一行,便可道出事情的真相,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狄公道:“今早,王孝傑之所以不敢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就是害怕露出狐狸尾巴。”曾泰點點頭道:“那麼,這個王孝傑為什麼要千方百計置丘靜於死地呢?在這之前,他動用官軍,截殺千牛衛;而今晚,他竟不惜與恩師破臉,私自發兵包圍客店,當街誘殺元芳三人,這裡麵究竟有什麼蹊蹺?”狄公道:“問得好。這一點恐怕要由丘靜來解釋了。”丘靜搖搖頭:“大帥,卑職真的不知從何說起。”狄公從桌上拿起一份塘報遞了過去:“這些塘報是你經由賀蘭驛轉發朝廷的吧?”丘靜趕忙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吃驚地抬起頭:“正是。怎麼、怎麼都在大帥的手裡?”狄公道:“賀蘭驛被歹人攻占,你所發的這些求救塘報,全部被換成了捷報、喜報送到京城,送到了皇帝手中。”丘靜猛吃一驚,“啪”的一聲,塘報掉在地上。狄公道:“是啊,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導致東硤石穀慘敗,十萬大軍覆沒!”丘靜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說為什麼所有塘報都不見批複,驛卒也都沒有回來,原來竟是這樣!”狄公點點頭:“丘靜啊,把你所知道的真實情況都說出來吧。”山道上,一隊騎兵在黑夜中飛馳而來,為首者正是王孝傑,前麵是一道峽穀,兩旁山石林立。王孝傑勒住了坐騎,對身旁的蘇宏暉道:“宏暉,這條路似乎有些不對呀?”蘇宏暉道:“大將軍請放心,這條路卑職非常熟悉,肯定沒錯的。”王孝傑點了點頭,一聲吆喝率隊奔進峽穀。峽穀中伸手不見五指,馬隊飛奔進來。猛地,兩旁山崖上響起一陣炮聲,王孝傑大吃一驚,勒住了戰馬。霎時間,兩側山崖上伏兵四起,鬆明火把、亮子油鬆,將整個山穀照得如同白晝。一名契丹將軍從隊列中走出來,微笑道:“大將軍,末將在此恭候多時了!”帥府正堂上,丘靜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道:“大人,我和王孝傑的矛盾,是從大軍的軍糧被服轉運開始的。自從戰役開始以來,卑職日夜率衙屬為大軍籌集軍糧被服,這一點,大人可以問問現在崇州的軍曹、糧曹便知端的。”狄公點了點頭。丘靜接著道:“然而,軍糧運去了一次又一次,被服也是如此,卑職記得總共轉運了七十餘次。”狄公道:“哦?七十餘次?”丘靜點點頭:“正是。”狄公問:“一個月之內轉運七十餘次?”丘靜歎了口氣:“正是。當時卑職覺得非常奇怪,每次運去沒有多久,王將軍便又派人來要。軍糧也就罷了,十萬大軍每日的軍炊耗費甚多,這卑職能夠理解。可是被服呢,連被服也是如此嗎?卑職算過,光從卑職手上轉運的大軍被服,便夠三十萬人使用的。”狄公大吃一驚:“三十萬人!”丘靜苦笑道:“是啊,崇州地處邊關,本身就不富裕,對於此次戰役的轉運,卑職可以這樣說,崇州百姓已經是竭儘全力了。”狄公點點頭:“你繼續說吧。”丘靜道:“卑職幾次寫信向大將軍詢問此事,然他在回信中口氣卻非常強硬,說這是大軍所需,不需多問。卑職沒有辦法,便暗暗命人前往軍前查察,發現王孝傑將我崇州轉運的糧食和被服暗暗地轉到了東硤石穀以西平山的一個山坳之中。”狄公猛地一驚:“哦,有這等事?”丘靜道:“正是。後來卑職命人在山坳中等待,果然,第五天上來了一群黑衣蒙麵人……”平山山坳裡,堆滿了大麻包,上麵鬥大的白字寫著:“右威衛轉運使”,周圍幾名威衛官軍守衛著。遠處響起了一陣馬蹄和車輪碾地的“哢哢”聲,幾名軍士道:“來了,來了!”眾軍跳起身來迎上前去。一個馱馬車隊轉過山彎緩緩駛來,為首的身穿一身紅衣,紅巾蒙麵,紅鬥篷,紅皮靴,正是蘇顯兒。身後押車的都是黑衣蒙麵人。幾名官軍迎上前:“您來了。”顯兒點點頭。官軍一指後麵的麻包:“趕快裝車吧!”蘇顯兒一揮手,後麵的黑衣人快步上前,將麻包一個個放上了馬車。丘靜道:“這些人把糧草被服裝上馬車以後,向正西而去。”狄公猛吃一驚:“正西?那是契丹的地界呀!”丘靜道:“正是。”狄公道:“剛才你說,領頭的是一個穿紅衣的女子?”丘靜道:“探馬是這麼說的。”狄公的目光望向如燕:“你剛剛說,在賀蘭驛也看到這個紅衣女子與官軍在一起?”如燕點點頭:“我親眼所見。在東柳林鎮上劫持我的也是她。”狄公對丘靜道:“你繼續說吧。”丘靜道:“當時探馬回來向我稟告,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寫信詢問王將軍。沒想到卻招來了王將軍的嚴厲申斥,說我私派探馬刺探軍情,是大罪;還說要我守口如瓶,如將此事說出,影響大軍作戰,便是抄家滅門之罪。他要我繼續轉運,不要多事。”狄公長長地吐了口氣。丘靜接著道:“後來天氣逐漸轉冷,而大將軍仍然按兵不動。卑職非常焦急,經過數十次轉運,崇州已是異常空虛,大倉中連一粒糧也找不到了,被服更是早已告罄。我寫信給大將軍,問他何時才能展開決戰,催得緊了,他回信說在等一支奇兵。”狄公點點頭:“是的,他們在等待趙文翽部借道突厥迂回敵後,而成合擊之勢。”丘靜道:“這件事後來我才得知。然而當時的情形異常嚴峻,我連發十幾份塘報向朝廷陳明崇州危困和轉運艱難,懇求兵部暫令大軍撤回,等來年開春再戰。”狄公深吸了一口氣:“王孝傑在兵敗後具表朝廷,說他曾發回十幾份塘報,要朝廷準許他退回崇州。”丘靜一愣道:“大人,這不可能啊!”狄公問:“哦,為什麼?”丘靜道:“卑職發出塘報便苦等消息,可卻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到了兵敗前三天,我下定決心,再給大將軍寫一封信,在信中卑職力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他不必再等旨意,趕快退回崇州,協同守城。可大將軍回信的口氣非常嚴厲,說已受兵部嚴令,絕不能退兵,命我轉運軍糧被服。當時,卑職非常憤怒,經過七十餘次轉運,崇州早已十分空虛,還讓卑職到哪裡去籌集呢?總不能將百姓家中的存糧和被褥一並搶來吧!”狄公點點頭:“越是大軍征戰,越要保證後方的安定。”丘靜道:“於是,卑職在回信中向他說明崇州現狀,請他立即返回。不想他竟派了一名軍官拿著我寫的信回來,當眾羞辱卑職。這個軍官就是那個截殺千牛衛的周勝。”狄公點了點頭。丘靜道:“當時,卑職義憤之下,一時失去理智,將周勝捆綁起來,發回軍前。”狄公長長出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李楷固道:“大帥,當時大軍困守東硤石穀,末將問大將軍為什麼不退回崇州,他卻說是丘大人挾私報複,以崇州危困,無力供養大軍為由,不讓主力進城。我不相信,他便命我率右營回到崇州與丘大人接洽大軍退還之事。末將率軍趕回,丘大人二話沒說,便大開城門,將右營迎進城中。於是,末將派人前去傳信,沒想到信還未到,主力便已全軍覆沒!”狄公不解,問道:“王孝傑為什麼不願回軍呢?”丘靜氣憤地道:“到現在,卑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大軍兵敗的前一天深夜,卑職抓住了一名奸細。”狄公一驚:“哦,什麼奸細?”丘靜道:“此人名叫陳有龍,身手非常矯健,他翻山越嶺潛到崇州城西,泅護城河,攀城而進。然而,當時城中的戒備異常森嚴,他剛一進城,便被禁營的密探張康盯上了。但張康並未打草驚蛇,而是尾隨他來到了城裡的悅來老店。到了半夜,王大將軍府中的孫副將悄悄來到了店中……”他將張康目睹的情景詳述了一遍——那天夜裡,悅來老店門前,一條黑影飛快地奔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門“吱呀”一聲打開,孫副將閃身而入。客房內的燭火將兩條人影投在窗上,二人在低聲說著話。門外,密探張康伏在牆根旁盯著房內。不一會兒,門開了,孫副將快步走了出來。丘靜道:“孫副將走後,張康向卑職稟報,卑職立刻率人將陳有龍抓捕歸案。然此賊甚為強悍,嚴刑之下,竟抵死不說。”狄公“哦”了一聲,丘靜繼續道:“當時卑職認為事有蹊蹺,於是命人連夜趕往大將軍府抓捕孫副將,不想孫副將已經連夜出城。第二天主力大軍便全軍覆沒。”狄公猛地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丘靜歎了口氣:“無憑無據,卑職不敢讕言猜測,隻不過覺得此事過於湊巧,剛抓到了奸細,第二天主力就全軍覆沒。”狄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確實是非常巧合。丘靜,那名奸細陳有龍現在何處?”丘靜道:“右威衛敗軍退回崇州,李儘滅率契丹主力攻城,當時的情勢萬分危急,卑職命崇州城內所有男子全部參加守城,大牢中的獄吏當然也不例外。那個陳有龍就趁著無人看管之機,潛出牢房逃走了。”狄公麵露緊張之色,趕忙問道:“那、那個孫副將呢?”丘靜的目光望向李楷固,楷固低下頭道:“末將該死,率軍嘩變時殺死了這個孫副將。”狄公不由得“唉”了一聲,對丘靜道:“所有知情人非死即逃,看來此事已成懸案。”丘靜長歎一聲:“都怨卑職大意,沒有看好那個奸細,否則……”狄公道:“這也不能全怪你。契丹攻城,形勢緊迫,你這樣處置也沒有錯。”丘靜道:“謝大人體恤下情。”狄公點點頭:“好了,今天先到這裡,你們下去休息,明日我們再談。曾泰,你去安排他們住到西跨院兒。”曾泰答應著,領二人走出門去。狄公望著二人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氣。深夜,帥府花園裡靜悄悄的,一條黑影飛掠而來,落在了花園的太湖石旁。黑影輕聲道:“是你嗎?”太湖石後隱約露出了一雙穿便鞋的腳,一個沙啞的聲音問:“事情辦得怎麼樣?”黑影輕輕歎了口氣:“不太順手,那小子很難對付。”沙啞的聲音道:“他在狄仁傑身邊太危險了,一旦張口說話,我們會很被動!”黑影道:“今晚我再去一次。”沙啞的聲音道:“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得手!”黑影輕聲道:“是。”帥府二堂內,李元芳靜靜地臥在榻上,雙目緊閉。一雙手輕輕為他蓋上被子,正是如燕,她的眼中含著淚水,輕聲道:“看你平時挺聰明,怎麼到了關鍵時刻這麼傻呀?你為什麼要撲上去,為什麼……”“因為,是他說服丘靜和李楷固進城見我的。”如燕一驚回過頭來,狄公站在她身後。如燕趕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站起來:“叔父。”狄公點了點頭,長歎一聲:“在危難之時,元芳是絕不會丟下朋友,獨自逃命的!”如燕點點頭。狄公緩緩坐到榻旁,伸手搭了搭元芳的脈搏,隨後站起來:“而且,他非常清楚,這兩個人在本案中起到了多麼關鍵的作用。李元芳,忠義之士啊!”狄公的眼圈紅了:“他跟了我幾年,我從沒有給過他什麼,可每一次出生入死卻總少不了他。我、我……對不起他啊!”說到這裡,熱淚不由得奪眶而出。如燕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王孝傑真是罪大惡極!”門聲一響,曾泰快步走進來:“恩師,丘靜和李楷固都安排好了。”狄公點了點頭。曾泰道:“恩師,剛剛學生仔細地想過了,丘靜所言每一步都若合符節,沒有絲毫破綻,我想世上恐怕不會有人能編出如此精巧的謊言。因此,學生以為,他說的話還是可信的。”狄公點點頭,痛心地道:“是呀,王孝傑是皇帝一手提拔,是她的心腹愛將,我早就聽說,此人雖然性情乖僻,桀驁不馴,卻是一員沙場宿將。當年平突厥、克吐蕃戰功赫赫,可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曾泰長歎一聲:“此事背後恐怕不止王孝傑一人呀。”狄公回過身來:“是的,是的。那個奇襲賀蘭驛的紅衣女人,那個假扮李楷固的高手,那些屢屢出擊、行動嚴謹詭秘的黑衣人,還有,神秘地消失在突厥境內的趙文翽大軍。這一切都說明,此案背後定有一個龐大勢力在暗中支持,甚至還有第三股勢力。”曾泰一驚:“第三股勢力?”狄公點了點頭:“如果我們將整個事情連貫起來,那麼,從丘靜、李楷固的敘述和我們親身經曆的一切,可以做出這樣一個推斷:此事從一開始便是王孝傑夥同以紅衣女子為代表的第二股勢力,與契丹貴族李儘滅暗中勾結而展開的一個巨大的陰謀。”曾泰點點頭。狄公接著道:“戰役開始,李儘滅連戰連敗,令朝廷上下對此役充滿樂觀,因此便不加詳查。可就在此時,第二股勢力派出奇兵強占賀蘭驛,截奪塘報,以假換真,迷惑朝廷。而王孝傑則率大軍突入東硤石穀,與李儘滅達成同盟,將十萬大軍拱手送與敵人。”曾泰點點頭。狄公繼續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如果說我們的大軍因天氣寒冷無法堅持,乃至喪失了戰鬥能力,那麼,契丹人呢?他們被王孝傑圍困於峽穀之中,豈不是更加困難?他們怎麼還會有能力發動如此強大的攻勢,以致將我右威衛十萬大軍全部殲滅?”曾泰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王孝傑把丘靜轉運給我軍的糧草被服運到了契丹,這才使契丹軍隊安然過冬,積蓄力量,等待最後一戰。”狄公點點頭:“可憐丘靜被蒙在鼓裡,一月之內竟轉運了七十餘次!可他哪裡知道,他是在為雙方將近二十萬大軍提供物資!這也難怪他在最後,會將王孝傑派來的使者捆綁起來。”曾泰咬牙切齒地道:“王孝傑這個無恥敗類,賣國賣家,真是罪該萬死!”狄公長出了一口氣:“而將這些大軍物資轉運到契丹軍中的則是以紅衣女子為代表的第二股勢力。”曾泰道:“是啊,此事每一步都進行得天衣無縫。”狄公道:“而在兵敗前一天進入崇州的那個奸細陳有龍,則是前來通知王孝傑總攻時間,不想卻被丘靜所獲。”曾泰道:“恩師,可這個奸細為何不直接到軍中麵見王孝傑,而要繞道崇州呢?”狄公道:“目前,一切都還沒有證據,隻是推斷。你知道兩軍陣前,防守是何等嚴密,傳送情報的奸細是不可能直接進入軍中的。”曾泰連連點頭:“對,對。”狄公道:“於是他繞道崇州將消息通報給孫副將;於是,孫副將連夜出城將情報告知王孝傑。第二天清晨,契丹人的總攻便開始了。”曾泰點了點頭:“非常合理。”狄公道:“兵敗之後,王孝傑為脫卻乾係,栽害丘靜,派王鐵漢送塘報進京。在塘報中,他將丘靜所發的十幾份告急塘報,說成是自己所發,又聲言自己早就想要撤軍,卻得不到兵部的答複,從而將一切責任都推到了其他人的身上。而後,他又暗中通知紅衣女子,讓王鐵漢目睹賀蘭驛被襲,於是便有了賀蘭驛中紅衣女子率人追殺鐵漢那一幕。但是,他們非常明白,絕不能真的殺死鐵漢,一定要讓他親自見我說明情況,這樣才能夠令我先入為主,相信王孝傑所言。於是,在戲做足之後,紅衣女子放了王鐵漢一條生路。而這些人對我們更是非常了解,他們知道如燕將於何時到達永昌,於是便將王鐵漢打傷後扔在如燕必經之路的道旁。如燕,是這樣嗎?”如燕想了想道:“您要是這麼說,好像還真是的。當時王鐵漢昏迷不醒倒臥在路旁的長草之內。看了他隨身帶的塘報以後,我這才覺得事情非同尋常。”狄公點了點頭:“是啊。他們為讓我堅信這份塘報的真實性,假戲真做,襲擊了曾泰和如燕,又襲擊了我。於是,我進宮麵聖具奏此事,皇帝下旨免王孝傑兵敗之罪,而崇州刺史丘靜就理所當然地變成了替罪羔羊。”曾泰和如燕點頭。狄公道:“然而,他們深知一旦丘靜被押解回朝說出真相,那麼,王孝傑便徹底暴露。於是王孝傑派官軍化裝後截殺丘靜,不想卻為李楷固所救。王孝傑驚恐之下,派大軍進山追剿,企圖在我們到達之前,將丘靜和李楷固殺死滅口。然而,隨著我們私訪東柳林鎮,隨著朱風、宋無極的被俘,隨著元芳、如燕暗探賀蘭驛,真相漸漸浮出水麵。今日王孝傑與我的一番談話,令他深感大事不妙。而恰在此時,他得到了元芳與丘、李暗入崇州的密報,驚惶之下率軍趕到客店,不顧一切,殺人滅口。”曾泰長長地出了口氣道:“全明白了。”狄公道:“隻有一個疑點。”如燕道:“是誰將我們暗入崇州的消息密報給了王孝傑?”狄公點頭:“是啊!此事甚為蹊蹺。”如燕道:“元芳說我們四人當中有一個是內奸。”狄公笑了笑:“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好了,此事待元芳醒來後,再聽聽他的意思。”曾泰道:“恩師,那您剛剛所說的第三股勢力?”狄公笑了笑:“你忽略了趙文翽。”曾泰一愣,馬上明白了:“不錯,趙文翽率大軍借道突厥迂回契丹背後,卻在出發後兩天便斷絕了消息,自此神秘失蹤,這不能不說是奇事一件呀!”狄公點了點頭:“我們來做兩種假設:第一種是趙文翽部在迂回過程中,遇到了類似沙暴這種異常天氣,因而全軍覆沒。這種情況以前是發生過的。但是如果是這種情況,他們的屍體現在應該已被發現,然而,目前卻沒有絲毫的消息。”曾泰點點頭:“那,第二種呢?”狄公道:“第二種假設,就是他們被一支神秘的軍隊伏擊,以致全軍覆沒。”曾泰吃了一驚:“您所說這支神秘的軍隊,是突厥人嗎?”狄公搖搖頭:“突厥與我大周和睦相處已有數年之久。吉利可汗的為人我非常了解,他絕不會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如燕道:“那,是契丹人?”狄公又搖搖頭:“不可能。”如燕道:“為什麼?”狄公笑了笑:“趙文翽部共兩萬餘人,能夠消滅他們的肯定是一支主力部隊。而契丹軍隊總共不過十餘萬人,全部在東硤石穀中,你想想,他們怎麼可能還有力量去殲滅趙文翽呢?”曾泰和如燕點頭。狄公接著道:“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殲滅趙文翽的,不是吉利可汗,也不是契丹人,是不是第三股勢力呢?”曾泰和如燕恍然大悟,異口同聲道:“不錯,不錯。”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道:“因此,我敢斷言,兵敗東硤石穀隻是這個計劃的開始,後麵的事情會更加凶險。”曾泰和如燕對視一眼,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狄公接著道:“而今,我們要做的便是儘快取證,挖出內奸,查知他們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從而破獲逆黨,保關河安定。曾泰。”曾泰答道“在”。狄公吩咐道:“明日,你到刺史衙門,查閱戰役期間的各庫檔案,核實丘靜今晚所言。”曾泰應諾。狄公道:“還有,就是找到那個發現奸細的密探張康,向他詳細詢問奸細陳有龍的情況。”曾泰道:“請恩師放心。”狄公道:“明日,如燕和我帶八大軍頭,前往平山西坳,探查一番。”如燕迷惑不解:“平山西坳?”狄公道:“就是丘靜所說的王孝傑囤積大軍物資轉運給契丹的那個山坳。”如燕這才明白。狄公道:“當證據確鑿以後,我們就要開始對王孝傑展開訊問。王孝傑此人性格乖張,行事偏激,這一點是朝中出了名的,我想此事會非常艱難。”話音未落,狄春快步走進來稟報:“大將軍權善才現在門外,說有急事求見。”狄公道:“請他進來。”狄春打開堂門:“大將軍請進。”權善才快步走進來,神色有些慌張:“大帥,王孝傑率部叛逃,投奔契丹去了!”狄公大驚:“什麼?”權善才顫抖著道:“正是。兩個時辰前,他率衛隊叫開崇州北門,出城向西而去!”狄公連退兩步,深吸了一口氣,陷入沉思。帥府花園中,一條黑影飛掠而過,直向東跨院兒撲去。吳大憨的房間裡靜悄悄的,床榻上掛著帳幔,吳大憨背對窗戶已經睡熟。一陣風帶著呼哨吹過窗欞,窗戶忽然被打開,一條黑影掠了進來,寒光一閃,刀已經砍在吳大憨脖頸處。忽然黑影低喝一聲:“不好!”身體倒翻而出,向窗外飛去。黑暗中閃出一條人影,正是吳大憨。他的手上端著一張盤子弩,對準黑影狠狠一摟,“啪”!弩箭直飛,正中黑影,黑影哼了一聲縱身躍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吳大憨輕輕喘了兩口氣,走到窗前,就著月光向地上望去,地上有幾滴鮮血。與此同時,帥府二堂上,隻剩下狄公一人,他雙眉緊鎖,緩緩地踱著步,口中喃喃地道:“在這整件事情裡麵,還有什麼是我忽略的呢……”忽然,他停住腳步,抬起頭來,迷霧之中,一個人影在腦海中若隱若現。他竭力捕捉著這個影子……慢慢的人影清晰起來——吳大憨。狄公靜靜地思索著,這個吳大憨自從出現那一刻起,就令他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乍到崇州,百事待定,他無暇細想此事,直到今天才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不安究竟源自何處,正是吳大憨撲朔迷離的眼神和狀態,令他心中起疑。想到東柳林鎮房中那個從死人堆中高高躍起,手持利刃發出致命一擊的刺客,那眼中的精光,敏捷剽悍的身手,都很難與眼前這個雙眼混濁無神的呆傻之人吳大憨聯係在一起。而且,自從這個吳大憨出現之後,他的身邊陡然熱鬨起來,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狄公沉思著,緩緩踱了起來。門聲一響,狄春輕手輕腳地走進房中,一見老爺在想事,他趕忙將茶杯放在桌上,轉身向外走去,狄公卻叫住了他:“狄春呀,大憨最近還好嗎?”狄春笑道:“他呀,整天除了睡就是吃.99lib?,要不就大喊大叫。”狄公點了點頭,沉吟片刻走到狄春身旁,在他的耳畔低語了幾句,狄春猛吃一驚,繼而點點頭,快步走了出去。狄公長長地出了口氣。初春時節,洛陽已是鶯歌燕舞;上陽宮花園中綠柳抽新,湖水蕩漾。武則天姍姍走在花園小徑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並不像早春的花園一般晴朗。她雙眉緊蹙,腳步越來越慢,終於,她停住了,抬起頭來,仰天長歎一聲。身後,一名力士飛跑而來:“陛下,張閣老和李侍郎求見。”武則天道:“叫他們進來。”力士答應著退下。武則天搖了搖頭,輕聲吟道:“沙場風雲變,朝中異事常。垂聽歸敗旅,萬裡平沙黃。”吟罷發出一聲長歎。張柬之、李昌鶴二人快步走來,武則天轉過身:“怎麼,又有什麼壞消息?”二人一愣,對視了一眼。張柬之趕忙道:“崇州快報,狄懷英已於日前到達治所。”武則天點了點頭:“但願這一次他還能夠有所作為。可是……”話沒有說完,又是一聲長歎。張柬之道:“陛下,且請寬懷,臣以為,有狄懷英掌崇州之事,當可儘快破獲逆黨,澄清關河。”武則天抬起頭來:“那,對契丹的戰事呢?十萬大軍不明不白地覆沒邊塞。柬之、昌鶴,依你們之見,狄懷英還有沒有力量在近期內消滅李儘滅?”張柬之、李昌鶴低頭沉思,誰都不知說什麼好。沉默了片刻,張柬之道:“陛下,勝負不可逆料,也許狄懷英會有辦法。”武則天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半晌,才輕聲道:“柬之呀,朕知道你不過是口出吉言,以寬朕心而已。”張柬之輕輕歎了口氣。李昌鶴道:“陛下,前日兵部司農郎李翰已發邸報給吉利可汗,詢問趙文翽大軍失蹤之事。”武則天轉過身來:“哦,突厥那邊怎麼說?”李昌鶴道:“迄今還未見突厥的回報。”武則天麵露不悅之色,輕輕哼了一聲:“東硤石穀大敗,究其緣由,乃因趙文翽部神秘失蹤在突厥境內。爾兵部要即刻查清此事,如再遷延枉顧,爾小心則是!”李昌鶴戰戰兢兢地道:“是,臣立刻傳檄,讓李翰催促突厥方麵,儘快澄清此事。”石國是吉利可汗的西廷。說是國,其實是一座並不很大的土城。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突厥人和各色胡人;鋪戶林立,雜技百戲,倒也說得上是熱鬨非凡。牙帳是突厥可汗居住之所。說是帳,其實是一座類似宮殿的建築。大門前,突厥護衛嚴密把守著。吉利可汗坐在牙帳內讀著洛陽來的邸報。“啪”的一聲,他將邸報合上,抬起頭來。身旁一位年輕人小聲道:“父親,怎麼了?”吉利道:“默啜呀,此事非常奇怪。”默啜問道:“什麼事?”吉利深吸一口氣:“這是大周朝廷的行文,說上個月向我們借道掩進的趙文翽部消失在我突厥境內!”默啜吃了一驚:“這、這怎麼可能?”吉利道:“這已經是三日之內大周方麵發來的第五份邸報了,看來,那邊很急呀!”默啜道:“父親,我們怎樣答複呢?”吉利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些蹊蹺,默啜,你立刻知會大將軍達勒哈,共同查察此事。一定要快!”默啜道:“是,孩兒馬上就去!”說著,他快步走出牙帳。吉利可汗望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牙帳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默啜太子快步走出來,隨侍趕忙打開車門,默啜上了車。馬車內,一名女子背對車門而坐。女人慢慢回過頭來,竟然就是那個曾在山洞裡出現過的“大姐”!她微笑道:“怎麼樣,太子殿下?”默啜笑了:“大周朝廷的邸報已到,看來我們可以行動了。”“大姐”高興地點了點頭:“隻要此事一發,我想你父親的臉色一定會非常難看。”默啜笑道:“這正是我想看到的。”二人相視,發出了會心的笑聲。平山山坳,這是一個高崖環抱的小山坳,隻有坳口處有一條窄窄的小路通進山坳。山坳一片寂靜,隻能聽到大風撞擊絕壁發出的呼嘯聲。馬蹄聲響了起來,十幾匹馬馳進山坳,為首的是一個向導,後麵跟著狄公、如燕以及張環、李朗等八大軍頭。狄公勒住馬,四下裡看了看,歎道:“好一個隱蔽的所在!難怪王孝傑要將轉運給契丹人的物品存放在這裡。”如燕道:“也虧他們能找到這種地方。”狄公翻身下馬,問身旁的向導:“這裡距東硤石穀有多少路程?”向導道:“大約一百多裡。先生,不是我說您,您怎麼想起到這個地方來呀?這兒雖是我大周管界,可卻是契丹人經常出沒的地方呀,萬一遇到契丹騎兵,那、那咱們可就……”狄公笑了笑,沒有說話。如燕一拉向導:“行了,彆囉唆個沒完,走,陪我到那邊看看。”說著,二人向遠處走去。狄公的目光四下巡視著,依山壁立著一座木棚,已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棚頂也已蕩然無存。狄公走了過去,一雙鷹眼四下裡搜索著——倒塌的枝乾、滿地的乾草、幾條破麻袋……狄公走過去,撿起一條麻袋仔細地看,麻袋上寫有“右威衛轉運使”的字樣。狄公抬起頭來,忽然,稻草中露出的一塊黑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過去,撥開乾草,原來是一隻破靴子。這是一隻薄底快靴,已經幫穿底漏,滿是塵土。狄公輕輕撣了撣,而後翻開靴筒向裡麵看去,裡麵模模糊糊印著幾個字,狄公仔細辨認著。半晌,他徐徐抬起頭來。如燕從外麵快步奔進來:“叔父,有什麼發現?”狄公道:“此處就是丘靜所說的王孝傑囤積轉運物資的所在。”如燕點了點頭。狄公指著地上的車轍道:“而紅衣女子所率的黑衣人,則是將物資從這裡裝上馬車,沿著前麵那條小路向西,將軍需物資送給契丹大軍。”如燕憤憤地道:“這個王孝傑真是罪大惡極!”狄公又指著另一條車轍道:“可是,你看這條車轍,是向東而去的……”他抬頭向東望去,山道東西相貫,通向遠方。狄公道:“契丹軍隊在正西,可這條車轍為什麼會向東呢?”如燕愣住了:“向東?”狄公一招手,向導快步跑過來。狄公問道:“從這山穀向東是什麼地方?”向導答道:“啊,是青石穀,那是契丹人的管界。”狄公點了點頭,吩咐如燕:“你讓張環將這裡的東西收拾一下,全部帶回崇州。”如燕答應著快步而去。狄公將破靴子卷巴卷巴拿在手裡,走出木棚。崇州刺史府的大門口,衛隊戒備森嚴。公堂上,曾泰率崇州的糧曹、軍曹、法曹、銀曹等各級曹官,翻閱著檔案,不時地記錄著。一名糧曹托著賬本走過來道:“曾大人,沒錯,戰役期間,經卑職之手的轉運,達七十一次。”曾泰點了點頭道:“抄錄三份。”糧曹答應著快步而去。軍曹跑過來:“大人,您看,這裡有所有被服的轉運數量,總共是三十七萬件。”曾泰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問道:“你們認為丘靜大人怎麼樣?”軍曹道:“不瞞大人,丘大人可是少有的好官呀!施政寬仁,體惜下情,身行俱正,剛直不阿。轉運之時,他直麵大將軍王孝傑,不屈從淫威,敢替崇州的百姓說話,老百姓對他感激得很啊!”曾泰點點頭。再說狄公獨自站在山坳中央,靜靜地四下觀察著地形。四麵是百丈懸崖,周圍是一片荒草。狄公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望向了遠方。身後,楊方、仁闊跑了過來:“大人。卑職等四下搜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物什。”狄公點了點頭,望著四麵的絕壁道:“這四麵的山崖真是又高又陡啊。”楊方點了點頭:“是呀,怕有幾十丈高。”狄公道:“嗯,楊方,告訴大家我們繞道山背後,爬上去看看。”楊方應道:“是!”狄公、如燕等人吃力地爬上了山頂,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氣。狄公一咬牙,掙紮著爬起身,向懸崖邊走去。身後李朗道:“大人,小心啊。”狄公點了點頭,走到懸崖旁向下望去,由於距離太遠,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山坳中那個大木棚,彆的什麼也看不清。如燕嘟囔道:“費了半天勁爬上來,可什麼也看不見!”狄公笑了:“好,咱們馬上就下去。”如燕笑道:“彆,您還是看個明白吧。”話音未落,不遠處的山道上傳來了隱約的說話聲,向導一聲驚叫:“先生,是契丹人!”狄公一驚,回頭望去,果然,不遠處一彪契丹馬隊沿著陡峭的山路奔來。狄公一擺手,眾人立即匍匐在地。轉眼間,契丹馬隊已奔到近前,為首的軍官嘀咕了幾句,身旁的軍士趕忙回答。軍官一指前麵,眾人飛馳而去。狄公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一旁的如燕道:“叔父,您怎麼了?”狄公道:“這幾個契丹人,說的卻是突厥話!”如燕傻了:“啊,契丹人說突厥話,不會吧,您肯定是聽錯了。”狄公緩緩搖了搖頭,沉思著。忽然他抬起頭指著剛剛契丹馬隊過來的方向問向導:“那個方向是什麼所在?”向導道:“先生剛剛您問過了,再往東去一百裡便是青石穀,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界了。”狄公沉思了片刻,果斷地道:“去青石穀!”刺史府二堂上,曾泰伏案疾書,一名掌固快步走了進來道:“大人,禁營密探張康,在門外等候。”曾泰:“哦,叫他進來。”不一會兒,一個精乾的小夥子出現在二堂上。曾泰微笑著站起身:“你就是張康吧?”小夥子雙膝跪倒:“卑職張康叩見大人!”曾泰道:“好了,不必多禮,起來說話。”張康道謝後站起來。曾泰道:“張康啊,你還記得那個從城西潛入城中的奸細嗎?”張康道:“是,卑職記得。”曾泰點了點頭:“好,把事情的整個過程,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張康道:“是!”青石穀,月黑風高。狄公一行在夜色的掩護下,策馬行進在狹窄的山道上。忽然,前麵的向導打了個手勢,狄公縱馬來到他身旁低聲問:“怎麼了?”向導輕聲道:“這就是青石穀。”狄公點點頭,四下看了看對身後的如燕、張環等人道:“大家下馬。”眾人無聲地跳下馬來。狄公對向導道:“馬匹交給你,我們上去看看。”然後他向身後的眾人一揮手,大家跟著他向旁邊的山崖上爬去,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山頂。狄公走到懸崖邊,向下一望,登時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山穀裡用木柵圍起了一片營寨,寨中點著一堆堆篝火,四周氈帳林立。看樣子約摸有兩三萬契丹軍隊駐紮在此。身旁的張環瞠目結舌地道:“這、這個地方怎麼會有契丹主力?”如燕道:“咱們本來就在契丹的地盤上,有他們的主力不是很正常嗎?”張環搖了搖頭:“眼下,契丹主力都集中在崇州以北,準備休整以後進攻崇州,怎麼可能有這麼一支大軍躲在山裡?”狄公道:“他們不是契丹人!”眾人都愣住了。如燕道:“叔父,可、可他們都穿著契丹的軍服啊!”狄公搖搖頭,輕聲道:“這裡麵有蹊蹺,我要下去看看。”如燕驚呆了:“什麼,下去看看,叔父,您瘋了,萬一……”狄公微笑道:“你放心吧。”說著,他衝張環、李朗一擺手,三人快步向崖下走去。軍營前,幾名哨兵警戒著。馬蹄聲響,三騎馬緩緩而來。哨兵一驚,一聲斷喝:“站住!”他說的真是突厥語。狄公勒住了馬,用突厥語回答道:“你們是什麼部隊?”哨兵一聽突厥語,登時一愣,上下打量著狄公等三人,懷疑地道:“你們是什麼人?”狄公的右手緩緩舉了起來,手中正是那枚象征著突厥大汗至高權力的虎頭飛鷹戒指。那哨兵快步走到近前一看,登時臉色大變,單膝跪倒:“迎接可汗陛下!”狄公身後的張環、李朗驚呆了。狄公點了點頭道:“請你們的長官出來。”哨兵答應著飛跑進營,邊跑邊喊:“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登時,營寨裡一片大亂。狄公對身旁的張環、李朗道:“不管出什麼事,一定要鎮定,千萬不可莽撞行事!”二人點頭。平地一陣號角聲,緊跟著,蹄聲如雷,一名軍官率隊飛奔而出,一見狄公登時愣住了,問旁邊的哨兵道:“可汗陛下的使者在哪裡?”哨兵朝狄公指了指。軍官怒喝道:“簡直是胡說,這三個明明是漢人!”狄公一夾馬慢慢向前走來,手中高舉戒指,厲聲喝道:“大汗之戒在此,還不上前參駕!”軍官一驚,凝目細望,果然,狄公手中的戒指正是那枚虎頭飛鷹。軍官趕快翻身下馬,畢恭畢敬地道:“末將烏騎施恭迎尊使。”狄公點了點頭道:“你們是豹師,還是鷹師?”軍官囁嚅著道:“是,是鷹師。”狄公正色道:“沒有可汗陛下的命令,竟然私自出師,這是死罪!叫你們將軍來!”軍官大驚失色,抬起頭來:“回尊使,將軍哈日勒已於今日回歸突厥,目前營中末將的官階最高。”狄公收起戒指,翻身下馬道:“頭前引路。”軍官烏騎施高聲答“是”,引領狄公等人走進軍營。狄公邊走邊四下觀察,隻見周圍的氈帳兩旁,堆放著馬鞍和兵器,看樣子,這支軍隊已在此駐紮了很長時間。狄公問道:“你們在此駐紮多久了?”烏騎施趕忙答道:“將近一個月了。”狄公點了點頭。烏騎施看了看狄公的臉色,試探著問道:“尊使,可汗的戒指怎麼會在尊使的手中?”狄公笑了笑:“我和吉利可汗是最親密的朋友。這一次可汗發現部下的一支鷹師不見了,於是親自來到這裡。由於中途要經過漢人的地界,所以要我陪同,明白了嗎?”烏騎施嚇得失魂落魄,驚叫道:“吉利可汗在附近?”狄公一愣,望著他的表情,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便點了點頭:“他就在附近駐紮,先派我持他的戒指前來與爾等接洽。”烏騎施登時麵無人色,他顫抖著道:“尊使,可汗陛下都知道了?”狄公的腦子在飛快地轉著,他哼了一聲道:“那還用問,否則,他會來嗎?”烏騎施“撲通”跪在地上:“尊使明鑒,這都是我們將軍哈日勒聽信了太子默啜的話,這才私自出兵來到契丹境內,與末將毫無關係!”狄公一驚:“默啜?”烏騎施道:“正是!”狄公張嘴想問,忽然把話咽了回去,生怕暴露自己毫不知情。他緩和了一下口氣:“你起來吧,回去我會替你在可汗麵前美言幾句。”烏騎施站起來,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多謝尊使。”狄公點了點頭。這時,一行人馬走到了一頂破舊的氈帳旁,隻見帳篷四周圍滿了全副武裝的突厥軍士。狄公心中“咯噔”一下,收住腳步問道:“這氈帳裡是什麼人呀?”烏騎施一驚,吞吞吐吐地道:“是、是……”狄公的口氣嚴厲起來:“怎麼,你不說實話?”烏騎施趕忙道:“回尊使,是、是漢人的大將。”狄公雙眉一揚:“哦,叫什麼名字?”烏騎施道:“漢人的名字末將記不住。”狄公沉吟片刻道:“這樣吧,我進去看看。”烏騎施道:“是,是。尊使請進。”說著,他一擺手,衛兵閃開,狄公和張環、李朗快步走了進去。帳篷裡點著一盞油燈,光線很暗。一個中年將領斜靠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烏騎施一聲大喝:“尊使降臨,還不起來迎接!”中年將領猛吃一驚,抬起頭來。此人濃眉大眼,頷下一部長髯,麵色蒼白,神情委頓,胡須上沾滿了稻草。狄公站在他的麵前,用漢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中年將領冷冷地反問:“你是何人?”狄公喝道:“回答問題!”中年將領輕輕哼了一聲:“敗軍之將,趙文翽。”狄公的心中猛地抽緊了,目光望向張環、李朗。二人驚訝得嘴都合不攏。狄公輕輕咳嗽了一聲,張、李二人才趕忙收起了驚詫的表情。至此,狄公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出氈帳,低聲對張環、李朗道:“一定要把他救走,否則,隻要我們一離開,事情敗露,趙將軍性命就不保!”張、李二人點頭。後麵,烏騎施跟了出來:“尊使,您還要看看哪裡?”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我要馬上回去上複吉利可汗。哼,烏騎施,這一次你們化裝成契丹人襲擊大周軍隊,已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可汗陛下非常惱怒。你知道我突厥一向軍紀嚴明,主帥犯罪,全軍連坐!幾年前的莫度可汗不就是這樣嗎?不光是他本人被殺,還連累全軍被活埋,這就是前車之鑒!”烏騎施渾身不停地顫抖,低聲答道:“是,是。末將明白,可尊使剛剛說過,要在可汗麵前替末將等美言的。”狄公嗯了一聲:“可是空口無憑啊,我拿什麼讓可汗相信你們無罪呢?”烏騎施急得四下看著:“尊使,請您吩咐,要拿什麼都可以!”狄公深吸了一口氣,慢騰騰地說道:“這樣吧,你帶兩個人,押著這個漢人將軍與我一同前去麵見可汗陛下,見到他你自己分說。你放心,我會幫你說話的。”烏騎施略一猶豫,想了想,趕忙點頭:“那、那好吧。尊使,見到可汗陛下,你可一定要為末將說幾句話呀。”狄公道:“這一點,你放心,我說到做到。”烏騎施一揮手,跟衛兵嘀咕了幾句,衛兵麵露遲疑之色,烏騎施厲聲喝罵了幾聲,衛兵嚇得趕忙跑進去,拉著趙文翽走出氈帳。趙文翽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兒?”狄公不動聲色地道:“去你該去的地方。讓他上馬!”烏騎施大聲答應著,一名突厥軍士牽過馬來將趙文翽扶了上去。狄公、張、李也上了馬。烏騎施在馬上一聲大喝,所有軍士讓開了道路,馬隊飛奔出營,行進在山道上。跑在前麵的狄公對身旁的張環、李朗道:“準備動手!”二人點了點頭。狄公猛地勒住坐騎,身後的烏騎施趕了上來:“尊使,怎麼了?”狄公笑了笑:“沒什麼,想讓你休息一下。”話音未落,人影一閃,張環騰空而起,一腳踹在了烏騎施的頭上,烏騎施的身體重重摔下戰馬,登時昏厥過去。身後的兩名突厥軍士大驚,剛要動手,李朗掌中大棍一擺,“砰砰”兩聲,二人重重地摔於馬下。張環一聲呼哨,周圍草叢裡登時動了起來,如燕、楊方、仁闊等人一躍而出。如燕輕聲問怎麼樣,狄公道回去再說,趕快離開。眾人將烏騎施等三人捆了起來,放在馬上。趙文翽看得莫名其妙。狄公快步走過來,微笑道:“趙將軍,你受苦了!”說著,他一揮手,楊方用刀將趙文翽的綁繩割開。趙文翽趕忙道:“閣下不是契丹人?”狄公微笑著搖搖頭:“我是狄仁傑。”趙文翽登時傻了:“狄、狄仁傑!當朝宰輔狄閣老?”狄公點了點頭:“正是。”趙文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末、末將不是在做夢吧?”狄公道:“當然不是,我們馬上回轉崇州。”趙文翽的雙唇顫抖著,淚水湧出了眼窩,一個鐵打的將軍竟號啕大哭起來。狄公輕聲道:“趙將軍,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們馬上離開!”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喊殺聲。狄公一驚:“不好,他們發現了!”狄公一行靜靜地伏在山側的長草之中。下麵,一隊隊突厥騎兵高舉火把,厲聲叫喊著向前追去。如燕輕聲道:“叔父,我們現在怎麼辦?”狄公沉吟片刻低聲道:“不能走大路了。隻能繞道進山,從賀蘭山中返回崇州。”如燕點了點頭。已是初更時分,崇州城裡一片寂靜。帥府中的燈火早已熄滅,四處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隻有東跨院兒還亮著燈。孤燈下,吳大憨靜靜地坐在屋裡,一滴淚水滾過麵頰。他站起身,剛要滅燈,突然房門被打開,吳大憨一驚忙轉過身來,隻見狄春抱著被褥走進來,喊道:“哎,大憨,快來幫忙啊!”吳大憨立刻傻笑著跑過去,接過狄春手裡的被褥放在榻上。狄春笑道:“這兩天,府裡的房子緊張,我搬來和你一起住。”吳大憨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緊張,緊張。”狄春看著他的臉道:“哎,大憨,你怎麼哭了?”吳大憨一愣:“哭?沒哭啊。”狄春道:“你的臉上還有淚痕呢。”吳大憨伸手擦了擦眼睛,打了個嗬欠:“困了。”狄春笑了:“困了就早點兒睡。”窗外,一條黑影靜靜地向裡麵望著。翌日清晨,園子裡鳥語花香。狄春和王鐵漢說著話走進花園。猛地,旁邊的回廊裡跳出一個人,指著王鐵漢喊道:“假的!”王鐵漢猛吃一驚。吳大憨傻笑著站在他的麵前。王鐵漢笑了出來:“大憨,你說我是假的?”吳大憨笑道:“你是假的!”說完,他又一指狄春,“你也是假的!”狄春笑著,忽然他一指吳大憨,又一指王鐵漢,大聲笑道:“你們倆都是假的!”三人發出一陣大笑。狄春摟著吳大憨的肩膀道:“大憨呀,昨天夜裡,您那呼嚕打得可是有點兒意思。”吳大憨傻笑著:“你半夜還打把式哩,差點兒把我踹到床底下去。”狄春、王鐵漢哈哈大笑。狄春道:“大憨呀,晚上我請你喝酒,哎鐵漢,你也來呀。”王鐵漢笑著道:“請大憨喝酒,我一定奉陪!”“大總管!”身後傳來一聲高叫,一名仆役飛跑而來:“大總管,曾大人請你過去。”狄春道:“哦,走吧。”說完,他和仆役快步向前麵走去。院中隻剩下了王鐵漢和吳大憨。王鐵漢微笑道:“大憨呀,最近你的身體好嗎?”大憨望著他,突然大聲道:“假的,假的!”說完,他蹦蹦跳跳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王鐵漢望著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氣。